只不过,昭仁皇帝还没开口,李德就因贺清之那一头华发而湿了眼圈。
“朕何喜之有?”昭仁皇帝瞅着眼前的青年,还别说,青衣白发的贺清之越发霁月清风,整个人都像是飘飘欲仙乘风而去似得。
贺清之依旧维持着微俯身的姿态,看起来极为恭敬。
“淮王昨日的图谋因陛下龙气照拂,王爷已度过最大的劫难。”
“你说什么,这逆贼想谋害朕的皇弟?”昭仁皇帝这辈子没什么优点,唯独对太后的话言听计从,故此对于自己这个胞弟那是真的好。
也正因为偏心的过度,才会引致其他藩王的不满。
“陛下可知,西岭国屡犯我国边境,昨日,淮王便是要试探王爷可愿替陛下御驾亲征。”贺清之将淮王的目的缓缓道来。
“出征?”昭仁皇帝思虑了片刻,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本想调开璟程然后孤立朕?”
“陛下英明。”
一旁的李德听着,也不免点头。
这昭仁皇帝虽然不务正业,但好歹是作为未来储君培养了数十年,旁的不说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
“真是可恶!”昭仁皇帝一拍桌子,豁然而立。
李德立刻弓着身子,低声道:“陛下息怒。”
昭仁皇帝瞧了瞧身边之人,磨了磨后牙槽,接着又看了看殿外,最后才缓缓地坐下。
“璟瑄,你且说说,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想做什么。”
贺清之听到这里免不了抬眼,上一世,昭仁皇帝因平凉王的死迁怒了众多官员,他是真的疼爱这个胞弟。
即便他这份疼爱是出自太后的耳提面命,但这也是皇家及其难得的亲情体现。
“陛下,倘若失去王爷的辅佐,又多年无后……”贺清之再次垂下眼。
他知道,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了。
昭仁皇帝听到这里,确实也懂了,这就令他不免痛恨那心怀叵测之人。
“他竟想除掉璟程,孤立朕,再以无后为继将朕揪下龙座?”
“正是如此。”
昭仁皇帝的神情顿时像那暴风雨将临的天空一样,黑沉沉地阴霾可怖。
贺清之此刻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之后,昭仁皇帝似乎平复了心情。
“那胡永靖朕让人秘密关押了,你想怎么处置。”
“此人是一名重要的证人,那假公主在紧要关头定然不会在护着淮王,胡永靖那怕是胡赞他们所支持之人都是淮王,而非那假公主。”
“你是说那假冒之人会一拍两散,顾着自保?”昭仁皇帝觉得不可思议,“假冒皇室公主乃是灭族大罪,她凭什么?”
“就凭她可以证实自己是真公主,并且没有参与毒害陛下,以致陛下断了龙嗣。”
“这怎么可能,那具尸骨才是茗翎不是吗?”
贺清之笑了笑也不多做解释:“陛下不必忧心,无论她有何种手段,臣皆可应对。”
“好好好,此事不提,璟瑄啊,这胡永靖给朕下毒,你可有解法?”
看昭仁皇帝的神色,贺清之便知他一宿未眠。
心中也是解了气,当然,此刻他不会那么快给昭仁皇帝解除这个烦恼。
他承受了十年的折磨,如今心疾之症才得以痊愈,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身有残疾,这份不甘与怨怼哪怕历经两世都不会轻易消散。
“陛下不用忧心,待了结了假公主谋反一案,臣定会替陛下化解,助陛下心愿得逞。”
昭仁皇帝一听,顿时眼神就亮了起来,这一下整个人都不是萎靡的状态。
“若是你能让朕恢复如初,朕便……”昭仁皇帝想了想,清湛公子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而自己又应允了他一个必完成的条件,似乎没什么可以承诺的了。
见昭仁皇帝的神情,贺清之倒也不含糊,直接开口了。
“陛下,兄长比臣大了四岁,如今早已到了册封世子的年纪,请陛下依照组训接受父王的上表。”
“这……”昭仁皇帝顿时有些为难。
无视冀王上表是太后的意思,这不是为难他吗?
“陛下,父王乃是冀州之地的藩王,冀州地辽物广,若是迟迟不册封世子,便会令民心动荡,如今陛下还无后,如此更是令民心不稳。”
昭仁皇帝一听民心不稳,天下动荡,又联想到西岭国屡犯边境,顿时眉头就深锁了。
李德一看,立刻躬身上前,在昭仁皇帝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一瞬间,昭仁皇帝眉心的郁结散开了。
“国师所言甚是,待了结假公主谋反一案,朕便与母后商议,准冀王长子册封为世子。”
贺清之心知能让昭仁皇帝说出这句话,已是不易,立刻行礼道:“多谢陛下。”
此刻昭仁皇帝又摆了摆手,然后才道:“对了,你方才说,淮王昨日进城见了璟程,那之后呢?”
贺清之垂眉轻笑道:“淮王昨日饮多了,便在王府休息,此刻也该醒了。”
昭仁皇帝点了点头,清湛公子虽然没明说,他也能猜到一二,这是为了防止淮王进京立刻与人联系,这样说不定就会给自己添乱。
清湛公子做得如此□□无缝,果真是……
昭仁皇帝忍不住看向眼前的青年,他为了今日能顺利入宫布局,设想的当真是周到。
果然是当年那个为人称颂的惊世奇才。
可再看那一头素白长发与身下的轮椅,昭仁皇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陛下,太后寿宴之日,臣便会让着谋逆之人俯首认罪。”
“你都安排妥当了?”
“陛下放心,臣能确保陛下与太后安危。”贺清之说道这里便看了看李德。
算起来,这李德也是苏勒亲传,只不过他的天赋不适合玄术,但武艺上却是佼佼者,更是为数不多的与贺清之伯仲之间的人选之一。
算起来落枫谷年轻一辈之中,此人更是除贺清之之外的榜首。
李德自然明白贺清之的意思,只是他面向着昭仁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昭仁皇帝一听,整个人都松快了,立刻连声道:“很好。”
“臣还要去见一见那胡永靖。”
昭仁皇帝一听立刻道:“小德子,安排人给国师引路。”
李德立刻应允:“国师请随奴才来。”
贺清之点了点头,接着跟随李德离开了永宁殿。
一出大殿,李德才能凑近贺清之关心道:“谷主,身子可是大好了。”
“已然痊愈,不用忧心。”贺清之低声道。
“恭喜谷主。”李德说完才仰起头,挥了挥手对一旁十来岁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道,“全福,为大国师引路去。”
很快,朱桦便推着贺清之,跟着那小内侍而行。
当那暗无天日,又充斥着冰冷压抑感觉的水牢出现在贺清之眼前之时,他顿觉得胸口窒碍,一时间有些呼吸不顺。
原本如常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
额间更是渗出细密的汗珠。
“公子……”
贺清之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十年了,这种恐惧依旧缠绕着他。
明明痊愈的心疾却因为心绪波动而再一次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可他还没进入水牢便已觉得全身冰冷。
是冻入骨髓的冷与绝望。
“国师?”小内侍有些茫然,怎么方才还好好的国师,突然看起来极为不适?
朱桦也是焦急,已经俯下身子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好半响,贺清之才调整好自己,他抬了抬手道:“无妨,进入吧。”
“公子当真没事。”朱桦不放心,以为贺清之心疾又犯了。
贺清之抬眼,看了一眼那沉重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不用担心,不碍事。”
朱桦点了点头,将贺清之的轮椅抬进那扇打开的大门。
一片黑暗袭来,贺清之忍不住身体微微颤抖,甚至抬手按住了心房,心跳愈趋愈烈仿佛要跳出了嗓子眼。
突然,“啪”一声,小内侍手中的火折子点亮了。
“国师,此地不好走,请跟紧奴才。”
贺清之招了招手,朱桦立刻跟上。
很快,他们便看到被囚禁了一夜,已经脱了人形的胡永靖。
而这胡永靖一见到清湛公子,立刻就想扑了上来,然而他身上的铁链发出铮铮作响的声音。
显然是没有了自由。
“你怎么还没死!”胡永靖口齿不清道,“不可能的,你明明已经死了。”
朱桦一听顿时就忍不住要拔剑,反而是贺清之抬手按住了他的剑柄。
小内侍也是横眉竖目:“放肆,竟敢诅咒国师,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单独问问胡太医。”贺清之缓缓道。
朱桦有些担心,忍不住道:“公子千万小心。”
“退下吧。”贺清之此刻的心绪已然平复。
十年的折磨,令他磨练出一股傲然不屈的意志,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涉世不深的少年。
这十年的磨练,令他成长了数倍。
见身边之人离开,贺清之才驱动轮椅缓缓向前,就在胡永靖被锁之地停了下来。
“我确实死过,但如今却是活生生的。”
“不可能,你分明没有了脉象。”
“呵呵。”贺清之冷笑了数声,接着用折扇挑开了胡永靖已然散乱的发丝,看着那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脸道,“生生死死,我已历经数次,难道茗翎公主没有告诉过你,这世上有一种令人起死回生的东西吗?”
“放屁!”胡永靖勃然大怒,吐出一口污血,“妖言惑众,死便是死了,这世上又岂有起死回生之法。”
贺清之行动不便,水牢之中空间又狭小,轮椅无法施展,故此他只能以扇面阻挡胡永靖口中喷出的污血。
“看来,这假公主也没有多信任你。”
贺清之笑道,眼见胡永靖的双眼迸射出愤怒之意,他笑得更欢了。
“离间之计,我没那么傻。”
“是吗?”贺清之瞧着眼前的人,用玉骨折扇拨开他额间遮住脸面的凌乱长发,随后轻轻击打胡永靖的脸道,“那若是本座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公主’是如何玩弄你们这班忠义之士的,你可敢一观。”
胡永靖一听,顿时神情一凛脱口而出道:“你想陷害公主!”
“胡太医,大可拭目以待。”贺清之轻笑,随后扣动了轮椅的机关,轮椅便向后倒退,远离了胡永靖的位置。
“你休想!”胡永靖试图向前,可扣住琵琶骨的锁链立刻发出铮铮响声,剧痛令他丝毫也不敢动弹。
“朱桦。”贺清之呼唤道。
很快朱桦与那小内侍又进入了水牢。
“公子。”
“走吧。”
“是。”
贺清之离开了水牢,抬头迎接了阳光临身的感觉。
良久,贺清之才看了看身边恭恭敬敬站着的小内侍道:“替本座转达德公公,严加看守胡永靖,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奴才遵命。”
*****
贺清之回到王府之时,已是未时三刻了。
此刻,唐晚泠坐在府门口已经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越等越是心焦,甚至顾不得身子虚弱,硬是不肯回房休息。
珠玛与医老自然是担忧不已。
好在王府守备森严,暗中更有贺清之的人马混迹在在川流不息的盛京城大街上。
总算,贺清之的马车停在了王府之外。
唐晚泠当然认得,因为贺清之的马车较普通马车宽大了许多,而且十分坚固耐用,在见识过马车特殊的机关之后,唐晚泠觉得这朴实无华的外观,根本就是障眼法。
朱桦一下车便瞧见唐晚泠已经站了起来,朝马车跑了过来。
车内的贺清之自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迫不急的抬手打开了车厢后方的帷幕。
“阿湛。”
瞧见唐晚泠煞白的小脸,贺清之心头一颤,忍不住道:“怎得不在房内休息。”
说着贺清之自行推动轮椅,又在朱桦协助之下平稳落地。
唐晚泠立刻凑了上去,双手按住贺清之的轮椅扶手,仔仔细细瞧着眼前的男子。
好半响,才抿着唇道:“醒来没有见着你,担心。”
一句“担心”令贺清之心头一暖,抬手便刮了一下唐晚泠的鼻尖道:“昨日伤了元气,可要好好养着,不然我……”
突然,贺清之停下了话语。
唐晚泠不明,微微偏头,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不然什么?”
瞧见小丫头粉润的唇瓣在自己眼前一开一合,贺清之觉得四周的人仿佛一瞬间消失了,脑海中唯有唐晚泠一人。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自然芬芳之味。
“不然,我会心疼不已。”贺清之轻轻执起唐晚泠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唐晚泠的眼眸突然睁大了,原本略有苍白的小脸顿时如盛开的桃花一般,泛着红晕,可她舍不得扭开头,只是视线往下盯住了自己的被贺清之握住的手。
胸口是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这一刻,她感受到属于贺清之的那蓬勃又炙热的心跳。
“阿湛。”唐晚泠握紧了贺清之的手。
看着唐晚泠羞涩的神情,贺清之也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良久才道:“风大,进去吧,免得落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