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日怎么不听我的?”秦秾华气道。
少年依偎过来, 双手将她揽在怀中:“以后都听你的。”
秦秾华挣开他的双手,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到了外边,你收敛一点!”
少年从善如流, 然而客栈二楼的楼梯还没下完, 他已经把她的手握进了手心。
秦秾华二人离开客栈后,正好赶上小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饭从后厨走上二楼, 她一边吹气一边走, 没有注意到走廊上一只布鞋极快地缩回了虚掩的房门。
“毘汐奴姐姐?伏罗哥哥?”小眉两手端着瓷碗, 只能隔着格栅门往里边喊, 她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嘟囔道:“……还没起吗?”
她转身走到成苦其的客房门口,扬声道:
“爹爹?爹爹?今日后厨有青精饭,去迟了就没有啦!”
她喊了两声,也是无人应答。
小眉用脚尖踢开成苦其的房门,探头往里望了望:“爹爹?爹爹?奇怪……人都去哪儿了?”
她想到毘汐奴和爹爹出门都不带她,一脸灰心丧气地回了自己房间。
等她关上房门后,秦秾华隔壁的虚掩房门被人推开了。
成苦其走了出来。
他轻声合上房门,面色凝重地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
伊州城即便到了白日,街上也只有少量店铺开着大门。
秦秾华来到伊州最大的市场,买了些生活用品,又在昨日经过的铁匠铺处给秦曜渊买了一把耐用的长刀。
整个过程里,秦秾华和铁匠行的端坐得正,偏偏大尾巴狼目光灼灼,锐利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好似提着砍刀出来捉奸的原配夫人。
从铁匠铺出来后,秦秾华想要给自己和秦曜渊买几身衣裳。
两人步入一间店面宽阔的成衣店后,年约三十的女店主放下手中绣品迎了过来。
“本店成衣从一吊钱到纹银百两,布料从麻料棉布到大绒,应有尽有。”她的视线在两人简朴的衣着上打量了一遍,落回秦曜渊那双黑紫色的眼眸:“两位是想买成衣还是布料?前些时日,本店新得一匹青遍地金缎,全伊州只有这一匹,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有亵裤吗?”秦秾华问。
“有,当然有,夫人想看看棉的还是绸的?”
“绸的拿来看看。”
女店主命旁边神色木然的女伙计去拿了几件丝绸亵裤出来,秦秾华问了价钱,又在展示出来的成衣中给自己和秦曜渊都选了三套。
“这些打包多少?”秦秾华问。
女店主的笑容已经比两人进店时热情了许多,秦秾华一发问,她便殷勤道:“一共是一百八十三两,夫人买得多,我就收你一百八十两好了。”
秦秾华故意皱眉:“我记得从前没这么贵的,怎么又涨价了?”
女店主怕丢失生意,忙解释道:“夫人,多体谅体谅吧!青州如今管得严,东西过不来,什么东西都涨价了,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跟着涨价怎么活得下去?”
她见秦秾华皱着眉头不说话,狠狠心,说道:“这样吧,今日我还没有开张,图个吉利,我再少一些,一百六十两——这些都拿走。”
秦秾华点了点头。
女店主面色一喜,立即去裁白麻纸包装衣物,一名四十上下的胡人男子带着两个小厮在这时走进成衣店。
他穿着红绿交织的华服,漫不经心地跨进店门,目光从秦秾华戴着面纱的脸上刚一滑过就又转了回来。秦秾华因他色眯眯的露骨眼神而不快时,秦曜渊冷冷开口:“狗眼不想要了?”
华服男子眉头一皱,刚要发火,看到秦曜渊乌黑透紫的眼眸,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婉娘!过来给我挑几件衣裳。”他没好气道。
女店主急忙应了一声,要女伙计代替她包装衣物,跟着华服男子挑一挑的,挑去了后院。不一会,帘布背后就响起了像是在撒气似的啪啪声和低喘声。
女伙计视若未闻,把折出一个提手的纸包送了过来。
“客人,你的衣服。”
秦秾华刚要伸手,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秦曜渊自然而然地提过纸包。
“像这样的客人多吗?”秦秾华状若无意道,一角碎银塞进女伙计手里。
碎银消失在女伙计袖中,她面无波澜。
“多咧。”她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只能搭点别的送……大家都这样。”
女伙计羡慕地看了一眼她身边的秦曜渊,自语般喃喃道:
“……如果我不是汉人就好了。”
她转身走回柜台,又恢复了那副木然的模样。
“走吧。”秦曜渊道。
两人走出成衣店后,随意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早点摊坐下。
也许是过了早点时间,摊上只有他们两位客人。老板娘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把两碗冒着热气的面饭端到了桌上。
秦秾华取了面纱,找老板娘要了一碗开水,烫过两只有缺口的瓷勺后,将其中一只递给少年。
老板娘闲着无事,坐在灶台边的破矮凳上,揣着手看,扬着下巴道:“干净着呢,你们尽管放心!”
秦秾华对她笑了笑,舀起一勺面饭送入口中,抬头道:“老板娘好手艺,这煮饭的水是否泡过栀子?”
老板娘惊讶地瞪大眼睛:“确实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闻出了栀子香,却没找到栀子花,想是因为其中的水泡过栀子的缘故。”
“夫人真是金舌头!这一年四季啊,我都换着花样泡水,但能尝出栀子香气的,你还是头一个。”老板娘几句打开了话篓子,盯着他们打量了几眼,好奇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在伊州开店十几年了,从前没见过你们。”
秦秾华顺着她的话头道:“我身子骨弱,幸得夫君不弃,陪我四处寻医问药,是前天刚到的伊州。”
“寻医问药?”老板娘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们要去青州?”
“老板娘也知道青州神医?”
“能把死人救活的刘不神医,谁不知道?”
“老板娘可知在青州何处才能找到他?”
“我也只是听说过,不知道他住哪儿。据说他住在一个深山里,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她看了眼埋头进食的秦曜渊,道:“刘神医脾气古怪,不过,你要是带着你夫君去,应该能见到他。”
“这又是为何?”
“你夫君是狐胡混血吧?”老板娘等秦秾华点头后,继续道:“刘神医不出山,不为官,不医商贾富户也不医王公贵族,就是因为他是狐胡人。”
灶台里烧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老板娘从破板凳上起身,拿起又大又深的漏勺在水里搅拌。
她边搅边说:“这金雷十三州啊,活着三种人,一种是我这样的纯汉人,夜里要是出门,第二日就会变成肉铺卖的两脚羊;一种是你们这样的胡汉混血,图个安稳日子还是容易的……只要不遇上那些高鼻深目的大老爷。”
她松开漏勺,勺子木柄在漩涡里跟着转了整整一圈。
“遇上了会怎么样?”秦秾华问。
老板娘睨了她一眼,道:“我只知道大老爷们喜欢漂亮女人,那些大门大户,都以养紫眼睛的门人为荣,即便你没什么本事,只要你有一双紫眼睛。再长得秀气一些,就有许多大老爷愿意养你。”
老板娘看向一言不发的秦曜渊,道:“我看你们衣着,也不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虽说你夫君是男子,但凡事也要多个心眼……在金雷十三州,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多谢老板娘提点。我和夫君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不懂。”秦秾华将一角碎银轻轻放在碗边,道:“老板娘可否再多说说肉铺的事?伊州治安竟然如此之差吗?”
“刺史是夏那边来的,只管胡人老爷们的死活。”老板娘摇了摇头道:“两脚羊哪里算人……夏皇去年御驾亲征,带了一万细皮嫩肉的姑娘和男童出去,回来时,一个不剩。”
秦秾华沉默许久,道:“请问,肉铺怎么去?”
……
站在沾着红白碎肉的砧板前,秦秾华浑身冰凉地看着挂在铁钩子上的女童头颅。
女童的五官和轮廓都是标准的汉人模样,紧闭的眼皮上沾着几缕鲜血。这颗人头,和一颗牛头,一颗猪头,各用一个铁钩穿着,招牌似地挂在摊位最醒目的位置。
“夫人!买肉吗?”围着一件鲜血淋漓围兜的胡人男子从砧板上拔起锋利的砍骨刀,甩出两点不知部位的粉色碎肉。他乐呵呵地冲秦秾华笑,态度亲切:“猪肉八十文一斤!牛肉四十,羊肉只要二十文!”
他见秦秾华不说话,薄如蝉翼的刀尖不断拍着案上的商品:
“看看吧,夫人!这排骨,这肩肉……都是顶顶新鲜的!”
在他吆喝的时候,一名驼背的汉人男子走了过来,扔出一串铜板:“来一斤羊肉——腿肉还有吗?”
“有!管够!”肉贩立即抛下秦秾华,从肉块堆积的案上提出一条——
秦秾华忍不住了,她转过身,无法克制双拳的颤抖。
一直沉默不言的少年此时揽住她。
“杀了吗?”他平淡的语调像在说一日三餐。
秦秾华费力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回客栈。”
“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
她面目僵硬地推开他伸来的手,独自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在踩不着底的棉花上。
少年跟了上来,道:“你不想杀了他吗?”
“杀了他,这条街上还会有新的肉铺开张,买不起猪肉牛肉的人还会蜂拥而来。”秦秾华低声道:“……杀了他,又有什么用?”
两人转过街角,来到昨夜问路的地方。
出门的时候,秦秾华还看到昨晚的指路老人坐在屋檐下打瞌睡,回来时,老人不见了,屋檐下多了一滩还未干涸的鲜血。
一堆人在旁观看,面色各异,议论纷纷:
“敢袭击刺史,不要命了……”
“这老疯子终于死了……”
“他上次还抓着我儿子,说他是大朔人,要他一起来反抗夏人……”
“我呸,大朔早就不管我们了……我们凭什么要为一个不要我们的国家冒死……”
“这老不死的上次还想和我女儿说话,幸好老子发现得早,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老子好不容易娶个胡人老婆,我容易吗?”
“……就是当个杂种,也不当汉人!”
“……是个忠义之士,你们都留点口德罢。”
“你这么仗义,这老疯子被活活打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
“小生……”
秦秾华眨也不眨地望着那滩刺目的鲜血,面纱下的脸庞毫无血色。
无人注意远远观看的二人,秦曜渊担心她的脸色,低声道:“阿姊,我们走罢……”
秦秾华依然望着那滩鲜血,听着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老人死前的惨状。
语言在此时如此贫瘠,不能表达她心中万分之一。
“……渊儿,你感受到了吗?这便是百姓的痛。”她低声道。
秦曜渊低头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拉起她的双手,一根根扳开她深陷掌心的指头,道:“……我感受到了阿姊的痛。”
“……你还记得,阿姊同你说过的恶龙与屠龙者的故事么?”
“记得。”
他眉眼冷酷,抚摸她掌心掐痕的指腹却如此温柔。
“阿姊反对你以杀止杀,是不想你成为下一个人屠。”她轻声道:“杀人如麻的人从来不会感到愧疚自责,因为他杀得人太多,多到如草一般低贱平常——没有人会因为践踏路边野草而愧疚,因为他每日都在做着同样的事。”
“每一个化为恶龙的屠龙者,都是从遗忘为人时的痛苦开始。”
她紧紧住少年的手,紧到自己的指骨发麻。
“渊儿,答应阿姊——”她哑声道:“无论世事如何艰难,不要回避人间疾苦和悲欢。”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上露着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沉着。
秦曜渊从不违逆她的观点,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以为这一次他也会一口答应。
谁曾想,他清晰地说:“不。”
秦秾华一愣。
“我知道阿姊在想什么。”他低头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虽然活着,可是心里却整日想着死后留我一人的事……”
“我……”
“你放心罢。”他面色冷硬:“只要你还活着,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永远不会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可你若是死了……”
他顿了顿,骤然冰冷的声音中浮出一丝鸷戾杀气:
“我就要让世人都来感受我的痛苦。”
“你——”秦秾华气急。
秦曜渊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客栈方向走去。
“阿姊死心罢,你要陪我一辈子的。”他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刺骨:“你便是死了,我也会不计代价把你从地府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