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命挖,拼命挖,每一分都是在和阎王争分夺秒。
他们都说,雪崩之后半个时辰就没有活口,可是她不信,他并非常人,他能扛鼎,身上又有狐胡秘宝,千军之中他都冲杀过了,难道还会被这小小雪花压断了呼吸?
她不能信,不愿信,不敢信,夜雪下的回头一笑,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她像是正在坠落,这深渊太深,太暗,太冷,总也坠不到底,像要将她撕裂的哀怆和悲怮克制到了极致,冲出她的喉咙,化为刺目的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惨白的雪地上。
她一边咳,一边挖,裙上,雪上,尸首上,全是自己的鲜血。
月色之中,一抹璀璨一闪而过。
她膝行着来到反射金光的地方,轻轻刨开薄薄一层积雪,随即浑身颤抖——
一顶玄色小冠露出雪面,暗纹金线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缕金光。
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了,她疯了一般地挖着,不断用麻痹的十个手指头刨开积雪,扣开冰块,鲜血汇入洁白雪地,她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渊儿……”
“渊儿……”
雪原上回荡着她近乎呻/吟的呼声,痛苦压弯了她的脊柱,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愿意牺牲所有,愿意付出一切,她向看不见的神灵祈求一丝垂怜——
“让我再见他一眼……”
身穿玄甲的少年从冰雪之下露出真容,秦秾华像是被人重重敲了脑袋,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蜂鸣,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染血的颤抖十指反复尝试后,终于解开了他的甲胄。
她屏住呼吸,将右耳贴上他的胸膛,发烫的泪水接二连三浸进被血染红的衣襟。
隔着一层血肉,她听到了微弱的心跳。
这心跳让她从坠落的半空稳稳落地,让压在她身上的大山消失,让覆住她口鼻的深海褪去,她重新活了过来,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她把自己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怮哭着抱紧他冰冷的身躯。
很快,柴震和种玉等人出现在雪原,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不醒的秦曜渊,种玉搀扶起双脚失力的秦秾华,踉踉跄跄往主帐走去。
大夫很快来了,开了药,留下几句嘱咐后走出帐篷。
帐外,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将他看着。
他心领意会,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将军福大命大,有真武荡魔大帝庇佑,只要好生调养便无事了。”
众人大喜过望,不敢惊扰了帐内的将军和夫人,只能互相投以激动喜悦的眼神,大力拍打彼此的肩膀,用发红的眼睛传递同样的喜悦。
帐内,燃烧的火盆又加了数个,种玉端起盛满湿冷衣裤的木盆,悄悄走出了帐篷。
大夫反复叮嘱过不能用火烤和热水浸泡的方式来加速升温,秦秾华只能用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和四肢来帮助回温。
双手带来的温度转瞬就散了,她褪去衣裳,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寒气从他体内散出,刺得她皮肤生疼,可是再怎么疼,再疼上百倍,也不会疼过失去他的三天两夜。
她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膛。
时间无声流淌着,帐内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忽然一晃,灯芯炸裂,噼啪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只大手突然落到她的脸上,在她含着泪光的双眼上轻轻一摸。
“……别哭。”
他沙哑破碎的声音叫醒了她的泪腺,她猛地支起上身,呆呆地看着睁开双眼的少年。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接连砸在他的脸上。
秦曜渊的目光往支起的被子里看了一眼:“……这里是极乐天堂?”
他不太高明的调侃不但没能缓解悲伤,反而叫秦秾华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秦曜渊默默抱紧了身上的人,好一会后,哑声道:
“你瘦了……”
秦秾华一个字也不想说,她只想好好哭一场,把三辈子忍下的所有眼泪,全在今夜都哭出来。
她不需要克制,不需要压抑,有他在的地方,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她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眼泪几乎把他淹没,秦曜渊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努力压下的哽咽正在往外冒头。
“别哭……”
他扶起她泪水狼藉的面庞,亲吻她的泪眼。
他的声音在抖,他的吻也在抖。
“我没有心仪过别人。”
许久后,她哽咽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也是我第一个心仪之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耀眼如星。
她每说一个字,都在掉一颗眼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亮得惊人。
“背叛我的人,没有好下场,你若寻花问柳,我就阉了你,你若移情别恋,我就——”
“不必你来出手。”他说:“让你伤心的人,狗彘不若,我若移情别恋,自己提头来见。”
秦秾华不再说话,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她想驯养一只狼,驯到最后,究竟是她驯养了狼,还是狼驯养了她,不再重要。
她曾花了很多时间来否定她灵魂深处的悸动。
世上万千个人,她谁都不靠也能保持坚强,但万千个灵魂里,只有一人让她敢于袒露脆弱。
她不会再欺骗自己了。
她爱这个人,比自己更甚。
第121章
瀛洲刺史府, 斑驳陆离的晚霞洒在还未融化的雪地上, 折射着瑰丽光彩。
秦秾华扶起他的头, 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亲手喂他喝下大夫开的药汤。
一碗喝尽, 他刚从碗边松嘴,秦秾华就将一枚沾着糖粉的金桔蜜饯塞进他齿缝之中。
“我……”
秦曜渊刚皱眉,秦秾华就捂住了他的嘴。
“不,你想吃。”
他的喉结滚了滚, 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老实巴交地把嘴里的蜜饯嚼了。
种玉接过空碗走出内室。
秦秾华把他的头往下挪了挪,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又拿起看了一半的书看了起来, 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挠着少年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
“不刺吗?”他说。
她头也不抬道:“刺就刺吧。”
“早知道走一趟鬼门关就能这样……我就自己埋自己了……”
他小声嘀咕, 接着就被糊了一巴掌。
那巴掌轻飘飘地糊在他脸上,他一把抓住, 故意在下颌胡茬处磨了磨,又放到嘴上亲了亲。
秦秾华没理他,他就顺着手背亲到指尖,又从指尖一路吮亲上来, 眼见他撩开宽袖还要往上, 秦秾华捏住他的两颊。
“无聊就闭上眼睡会。”她说。
“阿姊又拒绝我, ”他神色不满:“难道是想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秾华脸上一热, 伸手捂住他□□裸的目光:“本来就没发生什么。”
“没发生什么?”他剑眉一挑:“你看了我的身子, 摸了我的身子,亲了我的身子,你都忘……”
“没忘没忘!”书是看不下去了,秦秾华赶紧捂住他的嘴,脸热道:“我就……我只是亲了你,被你说成什么了!这还是大白天,让别人听见像什么样!”
“大白天又怎么了。”他伸手按住她送到嘴边的手,对着手心吻了又吻,理直气壮道:“我亲我自己的夫人,谁也说不了什么。”
秦秾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她摸了摸少年一侧的长发,用指尖缠绕那一抹微卷。
过了一会,她轻声道:“等玉京来人,就不是了。”
少年眉头一拧,眉眼染上阴沉:“你又——”
秦秾华早有预料,弯下腰,主动吻上他气急败坏的口舌。
秦秾华捧着他的脸,借着地利长驱直入,想以牙还牙叫他也晕头转向,不料这狼好生狡猾,按着她的后脑勺,转眼就让她节节败退,难以抵挡。
直到秦秾华卡他咽喉,少年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口。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唇边,抬头吻了个干净。
秦秾华气喘吁吁,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霞色。
“我们之中的一人,要脱离大朔宗室。”她用陈述的语气道。
他想也不想:“我来。”
“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她轻声道。
种玉在门口道:“将军,夫人——柴震求见。”
秦秾华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柴震穿着甲胄,披风戴雪地走了进来,他走到内室中央,抱拳行礼。
“属下参见将军、夫人——”
秦曜渊从喉咙里含糊应了一声。
“属下有两件事要禀报,其一是恭喜将军,将军威名远扬,夏朝廷听闻将军苏醒,主和派拥趸夏皇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登基,短时间内,是不会大动干戈了。”柴震低头道:“其二,定璧找到了夏皇的尸首,询问将军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秦曜渊拿起她的手指头把玩。
秦秾华道:“修个冰窖先把人冻起来。”
“……是。”
柴震不明所以,带着疑惑告退离开。
秦曜渊问:“冻起来做什么?”
“大夏新皇登基,我们怎能没有表示?我会修书一封,问小皇帝愿意用多少金……心意迎回父皇。”
“小皇帝做不了主。”
秦秾华笑着轻抚他的黑发:“太后和太皇太后还在呢,小皇帝做不了的主,她们能做。大夏皇帝的内帑……可是连父皇看了都会眼红。”
“等我好了,都打下来给你。”
她笑着摇头:“大夏民风剽悍,食人之风根深蒂固,吞并这样的地方,得不偿失。”
廊下忽然传来隐约几句争执,像是种玉和一个小丫头的声音。
没过一会,种玉犹犹豫豫地走进内室。
“夫人,外边有个农妇想要见将军,说是给一个叫什么……留步的人送信的。”
“刘不?”秦曜渊倏地坐直了身体:“在哪儿?”
“就、就在门外……”
“让她进来!”
种玉看出事情轻重,忙不迭奔了出去。
秦秾华扶着他站了起来,帮着手脚还有些不灵便的他穿上衣裤外袍。
“刘不怎么会给你送信?”秦秾华问。
他说:“也许是知道了我在派人找他。”
他为什么派人寻找刘不,秦秾华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我的身体……”她想了想,说得晦涩:“如果他无能为力,你也别迁怒于人。”
秦曜渊瞥她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在盘算,既被冠以神医之名,就要有点真本事,如果没有,那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按她的话来说——这是欺骗消费者的无耻行径。
那他为广大消费者主持正义也是理所当然。
等他掉一层皮,少几块肉,说不定就能想起神医的正确行医方式。
两人来到东花厅,一个穿碎花棉布袄子的农妇大喇喇地坐在主位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面前的一碟核桃酥已经叫她吃得一干二净,只剩碎屑铺满整张小茶几。
她一见抬脚迈进门槛的秦曜渊,圆脸上绽开老实憨厚的笑容,紧接着站了起来,两手在衣裙上猛拍,糕点碎屑纷纷扬扬如雪落下。
“将军——是那个真武将军吗?”
种玉瞧着一地糕点碎屑,厌恶皱眉,刚要示意下人打扫,看见夫人朝她摇了摇头。
她只能咽下心里不满。
秦曜渊开门见山:“信呢?”
农妇一把捂住胸口:“这可不行,你得先证明自己是真武将军。”
秦曜渊拧起眉:“我住在这里,能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我不是真武将军,谁才是?”
农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纯真地反问:“是啊,谁才是真武将军呢?”
秦曜渊失去耐性,向门口两个小厮递了一个眼神:“拿下,搜身。”
秦秾华伸手虚拦一把,两个小厮犹豫着停了下来。
她对一脸紧张的农妇道:“你来自青州?”
“你怎么知道?”自入门之后,农妇第一次给了她正眼。
秦秾华笑道:“我不知道,随口说的。”
“……你骗我?”农妇神色古怪。
“我提了一个问题,回答的是你,如何算是我在骗你?”秦秾华道:“你从青州赶来送信,一定经历了许多不易,请坐下说话吧。”
农妇还站在原地,秦秾华和秦曜渊已经在上首坐下,她犹豫片刻,跟着坐了下来。
她搓了搓手,道:“还有别的糕点吗?你们府上的糕点真好吃……”
秦秾华给了种玉一个眼神,种玉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秦秾华笑道:“想吃什么都有,反正,一时半会也谈不完,夫人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夕食。”
“这怎么好意思……”农妇嘿嘿笑着,咽了口口水。
重归正题,秦秾华道:“刚刚你说要将军证明身份,不知如何证明,才能使你心服口服?”
“我听说……”农妇瞅着面色冷峻的秦曜渊:“我听说将军天生神力,要是他能举起别人举不起来的重物,那他就应该是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