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多平平无奇的百姓, 他们在家里剪了纸钱, 折了花枝,一路追来, 将心意和祝愿洒向天空。
送葬的百姓追到南山王陵,看着一身孝服的太女洒下了封王陵的最后一捧土,悲怮的哭声震天。
王后殡天百日后, 乌孙百姓还没从失去王后的悲痛中抽身出来,太女又要离开了。
王寝之中,秦秾华恭恭敬敬地向坐榻上的乌孙王行了大礼。
乌孙王含泪将她扶起。
“你此去参加新皇登基大典, 路途遥远,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虽有公主府,但按照常理,外宾会住聚贤阁,此间利弊你自己考虑。你虽在大朔生活多年,但如今身份已然不同,行事还需小心谨慎,我知道你和伏罗感情深厚,然而,不定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不轨,切记,慎始慎终……”
“是,儿臣记住了。”
“你回去之后,可想好如何面对周嫔?”
秦秾华沉默不语。
一对双生子,一个不剩,换谁都无法接受。
乌孙王握了握她的手:“你看这个人能不能帮到你。姜光——”
“奴婢在。”
“去把佛堂扫地的古乃叫来。”
“喏。”
半柱香后,姜光带着一个神色拘谨的女子走进了内室。
女子年纪和她相仿,有着黝黑双眼和长发,低平眉骨,和一对天然的柳叶眉。
秦秾华心中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当年,周嫔诞下的并非死婴。阿兰玉希望我将女婴送去民间,找一对普通人收养,我于心不忍,私自将她留在宫中,取名古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一切重回正轨。”
“父王……”
乌孙王潸然泪下:“你是阿兰玉的骄傲……也是为父的骄傲。不论你身在何处,乌孙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他们谁都知道,此行前程未卜,下一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秦秾华离开时,灿烂的火烧红占据半片天空,送行太女的队伍依然从宫门排到城门。
她从车窗中探头回望,依然能看到寒风中独自伫立望天阁的乌孙王。
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身旁一只手伸出,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
……
明昌元年,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此后两年,风起云涌。
得位不正的大皇子在一年牢狱生活后,被贬为庶人,幽禁兖王府。
先皇仍不知所踪,但先皇的民间遗珠却回到了宫廷,封号清河,食邑为众公主之首,赐婚刑部尚书周肇珂之孙周闻。
新皇在镇国长公主的建议下,准周太妃出宫,和已经开府的清河公主一起生活。
前涿州知府之子成大任,在光复金雷的行动中立了首功,如今已是正四品金雷知府,和金雷都司柴震一起,共理金雷军政。
外放岭南的榜眼柳清泉调回玉京,因抵御海贼有功,连跳四级,成为新一任的京兆府尹,以及大朔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东阁大学士。
极天商会的满载而归的商船停靠在玉京港口,带回一个黑色皮肤的昆仑奴,以及一船古里古怪的蔬菜,长公主将其中一物命名为“马铃薯”。
蔡中敏的遗作《大仁》在全国各大官学推广,更是长公主名下华学的必学科目。
华学新增“就业推荐”项目,每年的优秀毕业生都会被输送至大朔各行各业,从华学步出的学子,上至阁老,下至商会主管,每一行的翘楚都是他们的身影。
华学如燎原之火,渐渐遍布大朔的每个州府。
新的一年华学开学,拥挤的大门前出现了许多抬头挺胸的女学生,蔡中敏的独女也是其中一员。
蔡中敏的石像屹立在火种园中,底座上摆满一束束鲜花。
德碑上多了许多名字,然而最醒目的还是那句长公主亲笔所提的话: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
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行将就木的大朔在皇权更迭后,焕发出惊人生机。
腐朽的根须被连根拔起,新的嫩芽正在快速生长,大朔就像一只沉睡已久的巨龙,正在缓缓醒来。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有一群人依然很不开心。
那些自新皇回京后就压着未婚闺女婚事,想要飞上枝头做国戚的官吏,他们等啊等,从明昌一年等到明昌三年,等到皇帝都二十了,依然没有等来选秀的消息。
一时间,请求明昌帝开选秀的折子雨点般飞向内阁案头。
皇帝年满二十,后宫之中一人也无,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遭。
内阁首辅舒遇曦带着折子求见明昌帝时,他正和长公主两人在遇仙池赏一池新开迎春。明黄烂漫的花朵开满整片水岸,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隐隐的花香。
放荡不羁的新皇半躺在水榭栏台,玄色罗裳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水边微风经过,垂下栏台的大袖飘舞。
长公主坐在一旁,和他相隔一人距离,手中书卷已翻阅了一半。
舒遇曦刚在心里狐疑明昌帝以手撑头撑了多久——手不酸,胳膊不疼吗,就见明昌帝分外不悦地瞧着他,那双透紫的冰冷眼眸,比金銮殿上看着,还要冷上几分。
大朔经历几任弱帝强臣,终于迎来一个作风强硬的皇帝。
舒遇曦心中欣慰,行礼时越发恭敬。
他已做好明昌帝大发雷霆的准备,不想明昌帝只看了一眼折子,嘴角便扬了起来。
这千年难得一见的景象让舒遇曦不由睁大眼睛,紧接着,明昌帝就把手里的折子扔回了他的怀里。
“念,大声念。”他不容置疑道。
明昌帝一向喜怒难辨,行事叵测,舒遇曦只好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陛下今乃加冠之年,后宫仍然虚置……”
文臣的嘴不可小觑,一张张所求相同的折子,变着花样地求开选秀,好像不开选秀,山河就要飘零,社稷就要倾倒,明日,梁夏联军就要兵临城下。
秦曜渊偏过头,幽幽地看着低头看书的秦秾华。
“阿姊觉得我该开这个选秀吗?”
秦秾华抿唇一笑:“陛下乾坤独断,自有分寸。”
“好,那就一个月后举行大选。”秦曜渊道。
舒遇曦一愣:“一个月,太……”
“谁上的折子让谁送女儿进来。”秦曜渊冷笑:“送不上来的,就是欺君之罪。”
舒遇曦走后,秦曜渊盯着重新看起书的秦秾华默默磨牙。
“你就这么相信我?”
秦秾华头也不抬,朝他勾了勾手指。
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修罗枕上了她的双腿,她轻轻抚摸着他后颈的脊骨,唇角带笑。
这是一头野性未泯的野兽,却甘愿为她收起獠牙利爪。
“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明昌帝一言,让礼部人仰马翻,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张罗了起来。
紧凑的时间依然没挡住各家殷勤的步伐,一个月后,秀女的马车流水般进入朔明宫。
宸光殿中,四名各有千秋的貌美女子站在殿中,紧张地等待龙椅上新皇的决断。
四人脸上的红霞自进殿后就没有消过,年轻的皇帝高大英武,在战场上留下的传说已经衍生出数本脍炙人口的演义小说,这些小说,谁家儿郎小姐没有见过?
要说梦中情郎,这玉京城中一半的待嫁少女都有一个同样的梦中情郎。
她们含羞带怯地低头站在大殿之中,听太监尖细的声音报完她们的家门,屏息凝神地等着龙椅上的男人开口。
这四人,乃今次选秀的重头戏,也是从一路否决到底的明昌帝手里得到香囊的最后希望。
刑部尚书周肇珂的嫡幼孙女擅女红,温柔体贴,心灵手巧,作的绣画栩栩如生。
吏部尚书裴回的嫡七孙女擅诗书,冰雪聪明,出口成章,春花秋月信手拈来。
广威将军武如一独女擅武艺,开朗活泼,不畏强权,打得地痞嗷嗷直叫。
光禄寺卿潘丰羽的嫡三女擅歌舞,姿色艳丽,温柔妩媚,声音如黄莺鸣唱。
这四人,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满头大汗的礼部侍郎睁大了眼睛,不信明昌帝还能从这四人身上挑出刺来。
要是轰轰烈烈一场选秀结束,没有一人得赐香囊,那礼部就要沦为六部笑话,传唱数年了。
在众人的期待中,明昌帝开口了。
“谁想攀龙附凤?”
一语出,四座惊。三个秀女僵直不动,鼻尖沁出汗珠,唯一那个胆大的,悄悄看着旁边三位秀女,想说话又不敢说话。
“裴氏,你不说话,难道不想攀龙附凤?”
裴氏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小女不想,祖父曾说——”
“那你来禁宫观光?”秦曜渊冷声打断她的话:“赐花。”
准备好的腹稿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孤高才女的形象还没开始营造便得到皇帝赐花,裴氏僵在原地,欲言又止,一张脸越来越红。
武如一的独女跃跃欲试,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明昌帝早有交情的份,不断给他打着眼色。
终于,明昌帝将正眼挪向她。
“武氏,你呢?”
“我想攀龙附凤!”小姑娘毫无心机,红着脸大声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
虽说于理不合,但这样的纯真热情说不定能打动冰块一样的明昌帝,礼部侍郎满心期待,却听到残酷无情的明昌帝道:
“好,赐婚陈王。”
小姑娘呆在原地,想了想……好像还不错?
秦曜渊将身子往龙椅下坐了坐,神色倦怠。
“周氏,你呢?”
周氏神色挣扎,片刻后忽然跪下:“小女有心仪之人,不愿攀龙附凤!”
殿内众人大惊失色,冷汗直流,然而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并未动怒。
“勇气可嘉,赐花。”一眨眼便赐了三人,明昌帝将视线移向四人之中仅存的一人:“潘氏,你呢?”
潘氏一惊,稍微抬起面庞,露出一双勾人摄魂的凤眼。
“小女曾在街头与陛下有过一面之缘,自此便一直心仪陛下,只愿……”
“一面之缘何来心仪,不是虚情假意就是见异思迁之辈。”秦曜渊冷目扫向礼部侍郎:“这就是你们礼部精挑细选的秀女?”
潘氏如遭雷击,当场呆滞。
眼见所有秀女都被赐了花,礼部侍郎结结巴巴跪下欲向龙椅上的新皇请罪。
“一次不成还有二次。”明昌帝自龙椅走下:“朕不急,还有许多宗亲等着娶妻,你再选吧。”
礼部侍郎有苦难言,苦笑喏喏。
经此一事,想要攀龙附凤的官吏都会另谋他路,真正疼爱女儿的人家也不会送女儿入宫,再选——如何去选?
秦曜渊走出宸光殿,问身旁的乌宝:“她在哪儿?”
乌宝如今已是大内总管,通身气派,在宫中也算说一不二的角色了,只是在两位主子面前,还是以前那副小心讨好的样子。
“公主进宫不久,见陛下还在选秀,就去梧桐宫了。”
“你不早说——”秦曜渊沉下脸,加快步伐。
“哎,陛下,等等奴婢,这里有龙舆……”
秦曜渊一路疾走,还未走至梧桐宫就看见了秦秾华的身影。
“陛——”
乌宝甩着跛腿跟来,话没说完就自觉地闭上了嘴。
哎哟,这可……
面色阴沉的明昌帝前方,公主正和一名英俊男子在回廊下单独交谈,虽然不能听清他们的交谈内容,但氛围甚好,郎才女貌,端的是……啊呸呸。
乌宝找准自己屁股位置后,定睛一看——
这个敢挖皇家墙角的勇士,不正是死里逃生的方正平吗?
第136章
回廊中, 秦秾华正在听方正平汇报各地蜂拥而起的假天寿帝事件。
方正平喉口中箭,虽然声带受损, 留下一个大疤,但好歹捡回一条命, 如今已是正三品的京卫指挥使,比他父亲九江郡王的官位还高。
“……昨日西街自称先帝的男子已是本月第二例,若不严惩, 此风还会更甚从前。”方正平低头道, 声音粗粝沙哑。
“此风的确不能助长。”秦秾华沉吟:“此罪按律该如何处置?”
“假冒皇族,这是大不敬之罪, 按律应诛九族。”
她叹了口气:“新皇登基不久, 不宜大兴刑狱。还是抓典型吧。可有假借先帝之名,营一己之私的?”
“有。”方正平道:“安平人士, 假冒先帝,以筹集路费、东山再起为由, 骗取官吏豪绅黄金千两, 田产店铺无数,还有数人将家中女儿许配给他。”
“他有九族可诛吗?”
“此人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那就他了。”秦秾华点头:“给他来一场公费巡游, 让天下百姓都来看看,假冒皇族是个什么下场。至于他骗娶的女性,都是受害者, 就放她们归家吧。”
“喏。”
方正平低头刚要离开,秦秾华忽然道:“听说尊夫人怀孕了?”
“是,如今已有三月了。”方正平露出温和微笑。
上一世的纠缠已成过眼云烟, 被她忘记的青梅竹马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秦秾华见他释然,心中也充满动容。
她笑道:“怀孕的女子最需呵护,等再过两个月,我给你放产假,回去好好陪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