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少年黑脸, 秦秾华见好就收, 笑道:“你今日可算出尽风头了,在场的父皇和文武官员, 谁没有看呆了眼?那广威将军为人清高刚直, 从不参与皇子之争,这次对你赞不绝口, 说明我的渊儿当真该夸。”
“你也看呆了吗?”他忽然问。
秦秾华还未回答, 少年又追问道:“我比大皇子, 谁更厉害?”
她满头雾水,这怎么又扯上大皇子了?
他冷冷说:“他已经老了,我现在就和他一样,以后会比他更厉害。”
结绿这时走进寝殿,听到秦曜渊的话,笑道:“九皇子是在气公主之前看大皇子射箭看呆了的事情呢!”
秦秾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看他——看呆了?”
“可不是么!”结绿说:“大皇子十六岁那年,当着众皇子公主拉开了十二力的长弓,别说其他人了,公主也看得目眩神迷呢!”
结绿的话就像泼出去的墨汁,每说一个字,少年的脸色就黑上一分。
“不过……奴婢还没来得及跟九皇子说完后面的话。”
“后面还有什么?”秦秾华好奇问道。
大皇子十六岁的时候,是八年前,那时候她还没穿过来,就算真的有人目眩神迷,那也不是此刻坐在这里的“秦秾华”。
“公主目眩神迷,是因为大皇子射箭时拿了六皇子带来穿杨场炫耀的装饰力弓。”结绿笑着说:“那把弓上,镶着一颗鹅蛋大小的鸡血石,公主说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佳品,回来念念不忘好几天。”
结绿笑道:“所以啊,公主虽然确实看呆了眼,但看呆的原因,实在是和大皇子没什么关系……”
“满意了么?”秦秾华指尖点在少年额头,笑道:“小醋王。”
“……我不小了。”
少年别过头,似乎又在生气,只是唇角上扬。
秦秾华拉起他开过弓的手,看着他被弓弦拉伤的伤口,说:“疼吗?”
他毫不犹豫:“不疼。”
“阿姊疼。”秦秾华抬头看着他,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受伤了,阿姊也会疼。明白吗?”
他再次别过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
“广威将军请你去他府上玩,你去吗?”
“不去。”
“为何?”
他转头看着她:“你希望我去?”
“广威将军府上有武岳,有军中子弟,还有天下闻名的武家枪法,武如一若是愿意教你一招半式,也够你受用许久。阿姊可以教你文课,却教不了武课,能够拜武如一为师,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虽然她说了一长串也没有给出个“是”或“不是”的回答,但秦曜渊已经听出了她背后的意思。
他说:“嗯。”
秦秾华闻言笑道:“乖孩子……”
她伸手想摸他脑袋,少年动作敏锐地避开,一双野狼似的锐利眸子不悦地盯着她:“……我不是孩子。”
“好好好。”秦秾华在他下巴挠挠:“你是阿姊的小狼。”
醴泉悄无声息走入寝殿,秦秾华看他一眼,笑着说:“结绿,你带九皇子去净手洁面,再从我的库房里找一只玉扳指出来。渊儿,净手之后,把阿姊给你的玉肌膏涂在手上。”
两人都应了,秦曜渊看了沉默不语的醴泉一眼,转身离开了寝殿。
少年离开后,秦秾华敛了笑意,于罗汉床坐下,道:
“说罢。”
“应聘新学的教员中,共有四十三人进入最终的面试……”
寝殿外,少年静静站着,片刻后,真的迈步离开。
他走到梧桐宫前殿,正碰上拿着玉扳指匆匆回来的结绿。
结绿见了他,高高兴兴加快脚步走来:“九皇子,你看这个玉扳指可还喜欢?”
秦曜渊看了一眼,伸手接了过来。
“嗯。”
结绿看见他收了扳指,抬脚往宫外走去,疑惑道:“九皇子要出去玩?”
秦曜渊头也不回,从喉咙里回了一声。
结绿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九皇子去找别的皇子玩吧!公主很担心你没有朋友!”
原以为这声劝说会石沉大海,结绿没有想到,背对她的秦曜渊竟清清楚楚给出了正向的回答。
“好。”
他说好?
反倒是劝说的结绿陷入了疑惑,九皇子独来独往惯了,他会找哪位皇子玩呢?
妧怜宫,皇子偏殿。
“疼死我了!”六皇子缩回受伤的右脚,左脚踹上给他上药的宫女:“使这么大劲,是想戕害皇子吗?!”
“殿下饶命啊……”
宫女忍着脸上传回的疼痛,连连叩首求饶。
“没用的东西,给我拉……”
“殿下,出事啦!”马脸太监急匆匆走进殿内。
“你才出事了!你全家一起出事!你闲着发慌是想咒死我吗?!”六皇子勃然大怒,提起一旁的茶壶就要扔。
马脸太监双膝一弯,熟练万分地跪了下去,他一脸惊恐,喊道:“殿下!九皇子来找你玩了!”
“什么?!”
茶壶在地上摔得粉碎,六皇子眼瞪如牛。
……
第二天早上,宫里众人都在议论,公主的珊瑚树下长出了一颗鹅蛋大小的鸡血石。
“这是天大的祥瑞啊,全是因为公主的贤德仁慈感动了上苍,所以才会石树生石花!”
宫中老人言之凿凿,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广了,连京中百姓都知道了这一消息。
经过茶楼里说书先生的一番添油加醋,这桩宫廷趣事再传回宫中,已变成了神话故事。
秦秾华笑着听乌宝活灵活现地向她转述,手边就放着那颗色泽鲜艳夺目,石纹如山水风光的鸡血石。即使是用她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愧“天下难得之佳品”的评价。
她笑意吟吟看向窗纱摇曳的窗边,故作惊讶道:“渊儿,你说呢?这颗鸡血石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在珊瑚树下?难道真是上苍降下的祥瑞不成?”
半晌后,窗纱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谁知道?”
这个“不解之谜”,恐怕只有伏在怜贵妃膝头痛哭流涕的六皇子才知道了。
鼻青脸肿的六皇子对天发誓要把输掉的面子里子都找回来,秦秾华一向欣赏奋发之人,第二日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于是——
三日后,五皇子和冯如珠私下见面摊牌时,六皇子带人撞破。
碍于将军府和穆党的双双压力,天寿帝被迫在当天降下圣旨,封五皇子为福亲王,娶鸿胪寺卿舒允谦长女为妻,奉国将军冯虢五女和周嫔侄女为侧妃,待舒雯三年孝期一过,便择日成婚。
舒家直到此时才知道五皇子惹下的风流债,但又能怎么办?
自己选的屎,捏着鼻子也只能吃完。
舒遇曦大失所望地责备了五皇子一顿,还不是只能唉声叹气地给孙女准备嫁妆。
时光荏苒。
除了梧桐宫的珊瑚树上不时长出绝世珍品外,玉京城内还算平静。
三年后,福王大婚。
京中四处都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福王府前人山人海,只要一句讨喜的祝福,就能得一捧喜果,百姓便是为了沾沾喜气,也乐意加入排队的长龙。
外面敲锣打鼓,热火朝天的广威将军府丝毫不输府外。
十几个少年打着赤膊,在四月春晖下舞着刀枪,挥汗如雨。
武岳一个不小心,让对面的青年打飞了银枪,他无力跌坐在比武台上,连抬手抹汗的力气都抽不出来,不住喘着粗气。
“我……我休息一会……”
“输了你还有脸休息?给我起来!”青年把银枪踢到武岳手边。
“二哥,你饶了我吧……我、我不行了……”武岳哭丧着脸求饶道。
“男人不能轻易说不行!起来!”武象一脚踹在武岳屁股上,硬是把人哎哟哎哟地踢了起来。
“二哥!哥!你还是我的亲哥吗?!”武岳一边哀求一边躲闪:“九皇子在那树上偷懒睡觉你看不见吗?算我求求你,你去教教九皇子,让我歇息一会吧!”
武象一脚踢飞他,说:“你要是有殿下一分天分,我也让你睡觉去!”
校场鸡飞狗跳,武岳的惨叫不绝于耳,忽然,一只毛发蓬松的雪地拖枪狮子猫步履轻盈地从屋顶落地,蹲在校场正门,举起前爪轻舔,然后抬头——
“喵~”
娇软的猫叫像是一颗巨石投入了湖中,本就嘈杂的校场更是如同开锅一般沸腾起来。
“公主来了!”
“快快快!都动起来!”
“我的上衣呢?哪个小兔崽子偷了我的上衣?!”
“喝!哈!呀!”
少年们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使出最得意的招式,闪着银光的刀剑枪戟在一只只手中舞得虎虎生风,让人目不暇接。
校场东面遮天蔽日的榕树上,跳下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他直起身来,挺拔的个头远超同龄人。
瑰丽的斜阳中,少年一身玄色裋褐,乌黑透紫的眼眸流动着晶石般冷锐的光泽,一头浓密黑发被发扣高高束于脑后,发尾像刚睡醒似的小狮子似的,微微发卷。
武岳冲到比武台下的一桶清水前,正对着水面急急忙忙整理面容,屡受重创的屁股就又挨上了一脚。
他身子一歪扑到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公然行凶的秦曜渊提起水桶,干脆利落地浇了自己一身。
秦曜渊抹掉脸上的水流,脚尖勾起武岳掉在地上的银枪,跃上宽阔的比武台。正在舞枪的男子腰身足有两个秦曜渊宽,男子提起银枪大喝一声,声势十足地向少年攻去。
秦曜渊手中银光一转,长枪带着雷霆之势扫向高大健壮的男子腹部。
一声闷响——
男子高高腾空,重重落地。
红缨在空中飞扬,银枪在比武台上舞出一声震撼人心的鸣颤。
“谁敢一战?”少年睥睨全场,眉眼冷峻。
“我来!”
武象一个手痒,忍不住提枪跳上比武台。
秦秾华带着随侍的宫女内侍步入校场时,映入眼帘的第一眼就是大汗淋漓的少年和广威将军二公子在比武台上打得如火如荼的画面。
结绿一边张望着,一边笑着说:“九皇子真刻苦呀,连衣服都湿透了!还好公主有远见,带了更换的衣服来,不然一会怎么去参加五皇子的喜宴?”
结绿身后春心萌动的小宫女们纷纷用力点头。
秦秾华笑道:“你们先把冰品发给休息的人吧,还在练习的便不要打扰了。”
“喏。”结绿笑着说:“奴婢们这就去。”
秦秾华每次来广威将军府,都不会空手而来。
府里习武的人早已习惯了沾九皇子的光,便是当真辛勤练习的男子都纷纷停手,更别说那些表演的戏子。一时间,校场内精壮青年笑着闹作一团,分发冰品的宫女们各个红霞上脸。
冰品发完之后,不论男女都围在比武台旁,为精彩绝伦的比试发出阵阵助威声。
秦秾华自然有最好的观景位置坐。
武象虽然只比少年大上七岁,但他已有从军经历,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
秦曜渊能够单凭蛮力就和他打得不分胜负,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她含笑观望全程,直到武象使劲浑身解数,用全身重量勉强压制少年的银枪。
“好了,点到为止——”
武象大叫一声,在一片嘘声中迅速闪开。
“吁——”
武岳在台下做着鬼脸。
“公主来了,不可放肆。”武象一脚踢开武岳,高声说:“大家都休息一会吧!”
秦曜渊扔掉手中银枪,翻过看台,径直朝看台上的秦秾华而去。
秦秾华从结绿手中接过绞过冷水的干净帕子,在少年来到面前后,为他擦拭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少年在她举起帕子的同时,习惯成自然地蹲了下来,调整为了方便她的高度。
“今儿还不算太热,你怎么浑身是汗?”秦秾华问。
“太辛苦了。”他说。
“是太辛苦,而不是太狡猾吗?”秦秾华笑着,食指点在少年额头,轻轻戳了一下。
她笑道:“哪有人浑身是汗,却一点汗味都没有的?”
“有才好吗?”
少年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一个旋身,紧挨着她坐下。
十五岁的少年,坐下来时,个头已经比她还高,秦秾华一时有些怔忪,他从身旁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秦秾华竟然从这沉静的凝视中感觉到一丝压迫,就像被大型野兽目光锁定一样。
她转移话题,道:“我带了冰糖莲子,吃吗?”
“手酸,累了。”他说。
秦秾华故意道:“那就给你留着,回宫再吃。”
少年拧起眉头,把毛茸茸的脑袋靠上她的肩头,低声说:“……我想吃。”
秦秾华笑道:“叫声阿姊来听听。”
“阿姊。”
秦秾华在他额头轻弹一指:“只有这种时候才肯叫上一声。”
“喂我。”少年在她肩上仰起脸,目光笔直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