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气得简直要仰倒,一头珠钗叮叮当当:“你——”
“你什么你?我还小,不懂事,你都要三十了,还和我计较?我呸——”秦辉仙转头,响亮地吐出一个瓜子皮。
四公主一张脸都涨红了,气得说不出话,她往四周看去,大公主满面笑容,二公主和五公主偏头看天看地,七公主在低头喝茶——
她捏紧拳头,转身往二公主身旁的空位走去了,身上的环佩珠钗甩得丁零当啷。
一番小小的风波后,亭中气氛有些僵硬。六个公主,谁都没开口说话。
除了上了序齿又夭折的三和六,天寿帝的公主都在这儿了。
大公主和四公主不睦已久,据说是两人当初看上了同一个驸马,四公主借着沈贤妃和兄长大皇子的势,成功横刀夺爱,后来居上。自此以后,两人每次见面,一言一语总免不了夹枪带棒。
二公主封号真定,和四皇子情况类似,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颇有主见。她也是唯一一个出降给出身寒门的状元郎的公主,据秦秾华所知,这状元郎还是她自己选的。事实证明,她的眼光不错,状元郎性格沉稳平和,两人的婚后生活很是美满。
五公主封号安庆,从小就是个小可怜,性格软弱,在宫中时,总被四公主欺负,出降后又婚姻不幸,被驸马欺负,秦秾华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能帮就帮,因此,五公主虽然年长她一岁,但两人相处,秦秾华更像姐姐。
至于八公主秦辉仙和她的鹅,见谁杠谁的性格大家已经习惯,更何况还有一个裴家在背后为她撑腰。四公主仗着自己有兖王撑腰,出降前就在宫中横行无忌,而更横行无忌的秦辉仙就是她的克星。
秦辉仙赢就赢在不讲公主之间的套路,不含沙射影,要撕当面撕。
四公主出降前,有段时间见到秦辉仙就绕路走,大概是出降久了,忘记了从前被秦辉仙支配的恐惧,今日才会大胆向她发起冲锋。
这冲锋的号角响起还不足一刻,便被秦辉仙三言两语给掐灭了。
四公主眼神在一桌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好欺负的五公主身上。
“五妹,这是你新打的头面吗?”
五公主忽然被提及,神色中有一丝怔愣:“打了有些时日了……”
“怪不得呢——”四公主提起唇角,说:“珍珠这东西啊,戴一段时间就可以赏给下人了,不然,珠子不仅会发黄黯淡,有些还会干裂,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戴这样的珠子,和衣不蔽体的乞丐又有多少区别?”
五公主脸色难看,挤出一个尴尬又带着几分苦涩的笑。
四公主从头上摘下一个镶嵌珍珠的凤钗,起身插到五公主头上,得意道:“这个就送给你吧,我阿兄前些日子托人给我带了一车珠宝回来,都是东洋的大珍珠,西洋的大宝石,个个放到玉京都是价值连城的货色——”
五公主想要阻拦的手伸了一半,想取又不敢取下,全身上下都写满尴尬。
秦秾华替她扶了扶四公主插上的珍珠凤钗,笑道:“四姐送你的,你便戴着吧,五姐肤色白皙,气质温柔似水,与珍珠最是相配。”
五公主闻言,脸上一松,感激地向她笑了笑。
四公主见状面露不悦,刚要开口说话,秦秾华已经向她投去话题:“兖王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今年不知是否还是如此?兖王年初带兵击退进犯的库莫奚部,光我一人便听父皇称许了几次,若他回来,京中想必又要热闹了。”
“……你说得不错,阿兄确是在回来路上了。”四公主得意道:“不过,母妃叫我不要声张,阿兄不想劳民伤财,引人迎送。”
“能够带兵御敌的皇子,宫中又有几位呢?”大公主冷笑道:“兖王劳苦功高,担得起百姓迎送。”
四公主没听出“劳苦功高”下面隐藏的恶意,得意洋洋道:“我也是如此同母妃说的,阿兄在边疆那么艰苦,回来铺张些又算得了什么?”
秦辉仙问:“兖王什么时候能到衔月宫?”
“路上大约还有几日吧。”四公主拿起一块山楂糕,问:“怎么了?”
“问问而已。”秦辉仙拿起筷子敲在东张西望的鹅头上:“你不就吃了一块山楂糕吗?这么早的放什么鹅臭屁!”
大公主掩嘴笑了起来:“小八说话真是有趣。”
四公主脸色发青,喉咙里的山楂糕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亭中暗潮涌动,秦秾华看了眼外边西沉的红日,从软垫上起身告辞。
四公主咽下山楂糕,说:“我才刚来,妹妹就要走,难道是对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意见?”
秦秾华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四姐误会了,只是秾华身子弱,要回宫喝药罢了。”
秦辉仙逗弄着鹅子,头也不抬道:“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壮得跟头牛一样……”
虽然是嘀咕,但恰好嘀咕得让所有人都听见。
不待四公主缓过神来反唇相讥,秦辉仙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道:“风大,我先回了,姐姐们慢坐。”
一人一鹅走出,秦秾华朝几位公主笑笑,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陆续上了游船,划桨的小侍见两位公主坐好后,吆喝一声,慢慢调头驶向对岸。
江边清风徐徐,地平线上,烈日正在缓缓沉入湖心,秦秾华见船上寂静,主动开口道:“八妹的鹅叫什么名字?”
“哼,矫情!鹅就是鹅,哪有什么名字。”秦辉仙嘟囔着,脚尖戳了戳一边的肥鹅:“是不是,鹅子?”
鹅子:“嘎!”
秦秾华故意问道:“鹅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以前我给你的那一只?”
“呵呵——”秦辉仙冷冷道:“那只鹅子早就被我炖汤喝了,这是我养的第七只鹅子!等它老了,我一样炖汤!”
鹅子:“嘎?!”
秦秾华没有拆穿她的蹩脚谎言,抿唇笑了笑,转眼看向船边。
游船破开接天的莲叶悠悠前进,翠绿的莲蓬支在粉的白的重瓣莲花旁,一个清新,一个美丽,彼此相得益彰。
当一朵开得格外盛大的浅粉色重瓣莲花经过船边时,秦秾华心血来潮,伸出手想要折下。
“公主,我来吧。”结绿立马上前帮忙。
秦辉仙眼巴巴地盯着,看到结绿不摘莲花先去挽袖,她眼睛一亮,蹭的站了起来:“我来!”
结绿袖子刚挽起就被秦辉仙一把推开,秦辉仙趴在船边,伸长了手去够远处的大莲花,秦秾华怕她掉下去了,连忙拽住她后背的衣服:“八妹,算了,我换另一朵也……”
“嘿!”
秦辉仙喝了一声,一把折下了那朵盛开的莲花。
她转过身来,高举着比她脸还大的浅粉色重瓣莲花,眼里闪闪发光,兴奋道:“我摘到了!我摘到了!”
“好,多谢你——”秦秾华笑道:“辉仙真棒。”
秦辉仙忽然反应过来,通红的脸上表情突变。
“……谁要你夸我!”她气鼓鼓道。
她将莲花塞进秦秾华怀里,带着从耳朵红到脸颊的红霞,旋身坐回原来的位置。
秦秾华含笑看着她。
她抬着下巴,眼睛盯着远处的天空,盯了不过片刻,就忍不住瞥回秦秾华的方向——
“你看我做什么!”她跳了起来,脸像火烧火燎。
秦秾华手里捧着柔嫩美丽的粉莲,忽然说:“今日是中元节,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中元节是做什么的?”
“……吃月饼?”
“中元节,是祭祀亡魂的日子。”秦秾华道。
秦辉仙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回答。
“你要祭祀谁?”她看了一眼秦秾华手里的莲花,说:“你亲人都还在呢!”
秦秾华看着手中纤嫩娇柔的莲花,低若无声。
“……祭给一个死了两次的人。”
……
天寿帝下榻的宣和宫中,沉默在无声蔓延。
黑发玄衣的少年如峭壁青松,笔直站在御书房里,天寿帝被他目不转睛的视线盯得后背发寒,就像被大草原上狩猎的野兽锁定了一样。
他忍不住了,放下装样的毛笔,将画着鬼画符的大作递给一旁侍立的高大全,命他“收起来”。
高大全不愧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接了御画,往燃有香炉的偏殿去了。
“咳……”
天寿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说话?”
秦曜渊神色古怪:“……是你叫我来的。”
言下之意就是——该你对我说话。
这条理十分清晰,让天寿帝噎了半晌。
普天之下,就连穆世章对他说话都要垂垂眼睛,就他——就这个最小的儿子,居然敢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话!
“你——”
他对上那双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眼睛,卡壳了。
往日,他和这个儿子交集实在不多,要不是今日突发奇想,也不会以考察功课为由,召见他来宣和宫面圣。
只是现在,当事人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的秾华那么懂事可爱,怎么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弟却这么不懂事,这么不可爱呢?
秦曜渊皱眉:“你没事我就走了。”
“什么你——你让人听见了像什么话,难道秾华没教过你怎么称呼朕吗?”
“怎么称呼?”
天寿帝掷地有声:“父皇!”
“哦。”秦曜渊不甚在意,关注点仍是:“我可以走了吗?”
天寿帝又一次噎住。
眼见秦曜渊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天寿帝也不知是听多了六皇子被打后的惨状,还是单纯怕他真的转身就走,总之,他被秦曜渊身上冰冷的威慑力催促着,下意识抛掉了九五之尊的那些作态,急匆匆道:
“秾华可曾对你说过心仪之人?”
秦曜渊脚尖都转了一半,听闻天寿帝的问题后,又重新摆正。
“……什么?”
“朕听说,新学中大多都是年轻男子,她时常出入……可有遇见过什么心仪的男子?”天寿帝补充道:“不拘华学,便是你从旁的地方听说过也好,她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秦曜渊神色转冷。
“没有就好……”天寿帝松了一口气,把他和广威将军悄悄商量的小九九在心里走了一遍,追问道:“你在广威将军府上习武这么久了,觉得武象此人如何?”
秦曜渊盯着他,一时片刻都没说话,眼神冷得像是一只绿了眼的饿狼。
……他说错什么了?
就在天寿帝快要退缩的时候,秦曜渊开口说话了。
“……一脸褶子。”
“褶子?武如一说二儿子和我家秾华同岁,怎么年纪轻轻就一脸褶子?”天寿帝自言自语,一脸焦虑:“这可不行,秾华爱美,怎能让她和褶子日夜相对?”
天寿帝在心里划去武象的名字,又追问道:“那谭光如何?”
秦曜渊面不改色:“他打女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武如一和我说此人性格粗中有细,沉稳可靠,不想竟是个打女人的货色!不可不可!”天寿帝在心里又划去谭光的名字,急切道:“那武岳呢?武岳这孩子我是知道的,他性格善良,爱打抱不平,绝不会对女人动手,虽然是跳脱了一些,但跳脱好啊,秾华的性子就是太稳了些,两人正好互补,况且武岳年纪也小,我前几日才见过,这孩子近几年越发挺拔俊朗了,他……”
“他逛青楼。”
天寿帝震惊地失去了语言。
秦曜渊走出宣和宫时,留下的是一个被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给生生震撼得失语的天寿帝。
候在宫门前的乌宝见他出来,上前一步问道:“九皇子,我们现在是回宫吗?”
“找人。”
乌宝一愣:“找谁?”
秦曜渊已经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第66章
前往琴溪的鹿径上, 结绿正试图把所有不必要的重量都从秦秾华身上移走。
“公主, 结绿帮你提吧……”
“你手里拿着花呢, 没关系。”秦秾华微微笑道:“我又不是残废,让我使使力吧。”
“可你是公主……”结绿再次试图从她手中拿过装着纸灯和火折子的木盒。
结绿还想挣扎一下, 从鹿径另一头出现的魏弼钦打断了她和秦秾华的对话。
魏弼钦穿着浅蓝道袍, 手执一把拂尘,身形清瘦,有一股得道高人的缥缈气质。他看见秦秾华出现在鹿径另一头,倒是面不改色, 似乎早有预料。
他弯腰行了一个道人的礼,目光扫过两人手里的花和木盒,说:“……长公主不像是会信神鬼天道的人。”
“魏大师的意思是,我是那等违天悖理之人?”秦秾华笑道。
“……贫道不敢,公主言重了。”魏弼钦没有丝毫诚意地低了低头,道:“不知长公主此行是去祭奠何人?”
“父皇说你料事如神, 魏大师不如猜猜, 这灯为谁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