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皇后匆匆擦了眼泪,说:“……进来吧。”
秦秾华端着盛药的木盘入内,穆得和夫妻从扶手椅上起身,敷衍地向她行了一礼后,出言告辞。
“娘娘,微臣先前所说肺腑之言,还望娘娘考虑一番。”
穆得和离去前,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穆氏夫妻离去后,秦秾华先尝了尝药温,再亲自服侍着穆皇后喝药。穆皇后心里想着事,喝药被呛,捂着嘴咳了起来。
“母后慢些。先用这擦擦嘴……”
秦秾华掏出随身携带的绣帕递上,穆皇后接过后,推开她,别着身子咳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母后好些了么?可要叫御医看看?”秦秾华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必了,喝得急了些,不碍事……这帕子,我叫人洗过再还……”
穆皇后说完,正要把帕子递给心腹嬷嬷,绣帕上刺目的血迹让她止住了话语。
那只抓着绣帕的手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秦秾华立即起身:“我去叫御医。”
“等等!”穆皇后一把拉住她,神色紧绷:“不碍事……不碍事……许是上火了,不要对旁人说。”
穆皇后的手抓得她生疼,秦秾华只好安慰道:“母后若是不放心别人,便让为秾华诊治的周院使或上官御医来看,母后觉得呢?”
“不碍事……不碍事。”穆皇后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丝仓惶:“秾华,你说,这宫中流传的鬼婴一事,会是真的吗?”
“母后——”秦秾华柔声道:“宫中有真龙天子,还有道门高人,便是有妖魔鬼怪,也万万不敢到这里放肆的。”
“那这流言究竟从何而起?已经有许多人说夜里听过鬼婴哭泣,这是不是……是不是宫里冤死的婴孩回来索命了?”
穆皇后神色惊惶,面色惨白,死死攥着秦秾华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母后宽仁,没做坏事,便是真有鬼婴索命,也不会索到母后头上的。”
穆皇后如遭雷击,猛地缩回了手。
“母后?”秦秾华面露不解。
“没什么……我有些倦了。”她勉强笑道:“我想睡会,你也回去歇歇吧。”
“那母后好好歇息,秾华稍后再来看您。”
秦秾华为她盖好被子,悄悄退出了寝殿。
听到关门声响起,穆皇后强撑着无力的身体起身,将染血的绣帕扔进了香炉。
只是一场小病,兄长就迫不及待地要她为侄女让位,若是知道她开始咳血,岂不是……
此事,父亲知道吗?
还有哭泣的鬼婴,是真的闹鬼,还是有人暗中作祟?如果是真的闹鬼……
穆皇后后背生凉,连声唤道:“竹青!竹青!”
竹青快步走入殿内:“娘娘,奴婢在这儿……”
“快去把青徽宫所有地方点亮,这寝殿里,再多留几盏灯!”
竹青一愣:“娘娘,这天儿还没黑呢……”
穆皇后罕见地发了火:“快去!”
竹青咽下异议,快步去落实她的命令了。
寝殿内又变得鸦雀无声,穆皇后坐在床榻上,呆呆的,木木的,像一尊假人。
许久,都没有眨眼。
……
秦秾华回了偏殿,结绿立即上前为她脱下外边的大袖衫,又唤来宫人端水为她净手洁面。
当初来衔月宫,她带了乌宝喜宝,结绿碧琳,搬进青徽宫偏殿的时候,她只带了结绿,其他人都留给了秦曜渊。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错,结绿一人就能顶十人,有她在,生活上根本不必她操心。
“外边怎么样了?”秦秾华问。
“回公主,各宫还算安分,怜贵妃也算规矩,这几日都在调查流言一事。”
秦秾华提了提唇角:“她敢不规矩吗?六宫都在看着,她想坐这中宫的位置,装也要装出些规矩来。”
结绿擦净她的双手,把帕子浸到水盆里,抬头说道:“公主,乌宝那边传了消息过来。中元节那日偷听我们的谈话的少年找到了。”
结绿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秦秾华听完,笑道:“这么说来,宫里又要热闹了。”
“怜贵妃知道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呢。”
“此事与我们无关,暂且不管。”秦秾华问:“兖王入京了么?”
“已经过兴和关了,明日应该就能到衔月宫。”
“兖王一回来,常年陪伴青灯古佛的沈贤妃就该出门走走了。”秦秾华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枸杞茶,笑道:“……后宫,真要热闹起来了。”
当晚,秦秾华又去给穆皇后请了一次安。
穆皇后面色依旧苍白,但比白日那会好了不少。她想请佛门高僧为宫中早夭的龙嗣诵经祈福,希望秦秾华来协理此事。
“秾华自当竭尽全力。”她笑着应下此事。
离开皇后寝殿后,她沐浴更衣,回到偏殿,发现案上多出一本手抄本,正好是她想读很久的一本孤本。
“结绿,这是谁放到这里的?”
她拿起手抄,回身却发现偏殿里空无一人。
“结绿?”
腰间忽然多出一双手,将她高高举起。
除了条件反射的那一声“啊”外,秦秾华立即恢复了镇定,毫不费力地叫出了始作俑者的名字:“秦曜渊!”
少年握着她的腰转了一圈,让她领会了十尺巨人的视野后,将她在罗汉床上放了下来。
“你怎么不叫渊儿?”他不悦道。
“你吓阿姊,不骂你就是好的。”秦秾华白他一眼。
“你又不会被吓到……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认得我。”
长案另一边空空荡荡,他不坐,偏要挨着她的肩膀坐下,原本宽敞的罗汉床立马挤了,秦曜渊十分满意这拥挤,右手穿过她腰间,低头在她脖颈处嗅了嗅:“你洗澡了?”
“洗了。”秦秾华拿起手抄本,在他半干的脑袋上轻轻敲了敲:“你来做什么?这书又是哪儿来的?”
“路上捡的,送你。”
“捡的?”秦秾华翻开书页,“那这扉页,怎么有个‘潇洒风流英明神武天之骄子秦曜泰’的签名?”
“……不知道。”他理直气壮道:“反正是捡的。”
从挑衅不成反被殴打的秦曜泰身上掉出来的。
然后他弯腰捡了起来。
不就是捡得么?
至于别人是怎么掉的,这不重要。
他把下巴搭在她肩上,说:“……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母后身体好了,阿姊自然就回来了。”
“她要是一直不好呢?”
“她会好的。”秦秾华笑道。
长案上有一张手写的单子,满满一页的字,全是名字和时间,秦曜渊随手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问:
“这是什么?”
秦秾华笑了笑:“这是宫中早夭的皇子皇女的生辰和忌日。”
“父皇子嗣不丰,早殇的龙嗣中,未上玉牒的有十三人,上了玉牒的有两人,出生前便已夭折的龙嗣更是数不胜数。”她意味深长道:“每个能在朔明宫活下来的龙嗣,不是自己有本事,就是身边人有本事。没有两把刷子,做不了九五之尊的儿女。”
秦曜渊若有所思。
“你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秦秾华问:“为何不擦?”
他不说话,晶石般剔透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是惯的。
秦秾华找来一块干净的长巾,让他坐在罗汉床上,自己站在面前,轻轻擦着他一头长发。
凌乱微卷的黑色发丝随着长巾的摩擦晃晃悠悠,少年眼中的星光也在明灭闪烁,他抬眸凝视为他擦头的秦秾华,好像在品鉴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秦秾华忍俊不禁:“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好看。”
秦秾华逗他:“哪里好看?”
逗弄往往都是相互的,但秦秾华忘了这一点,以为面对的还是小猫小狗,而非单手就能让她动弹不得的神力少年。
腰上多出的双手轻轻一带,她就不由自主地扑向对方。
秦曜渊分明强壮有力,却偏偏轻易被她压倒。
她沐浴后随手挽的单髻如瀑倾泻,镶着宝石的金钗清脆落在罗汉床边,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滚烫的铁臂紧紧将她环抱,乌黑的发丝密密将他封锁,二人陷于彼此的牢笼,四目相对,星月无声。
她惊诧的面容映在少年深沉的双眸中,不同于她一瞬的慌乱,他神色沉静,轻声回答她此前的问题。
“……哪里都好看。”
第68章
花费了一番力气将秦曜渊赶走后, 第二日睁眼后, 他又出现在一张床上。
秦秾华:“……”
累了。
她从床上坐起:“结绿?”
结绿立即走了进来, 她目不斜视, 仿佛看不见床上的少年,神色如常道:“公主可是要起了?”
“你是怎么守门的,九皇子进来了也不通报?”
“我……”
“我走的空路。”
刚睡醒的少年音沙哑低沉。
秦曜渊忽然起身将她环抱,半梦半醒的脸埋在她身上,摸到她的手,五指熟练地穿过指缝, 紧扣手心。
她甩也甩不掉, 那只手和手的主人就像狗皮膏药, 牢牢黏在她身上。
什么狼, 分明是狗!狗皮膏药!
秦秾华气得想打人:“这里是青徽宫,你一会想怎么离开?”
“走空路。”腰上的手收紧,少年从容淡定道:“不怕。”
啊!
她的低血压又好了!
秦秾华狠狠一巴掌拍在狼头上,狼毛动了,狼头不动声色,反而往她怀里又拱了拱。
秦秾华:“……”
不气不气真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她忽略身上沉甸甸的狼头, 对结绿道:“去打水吧,你一人送进来。”
“结绿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
你知道什么?
不等她解释, 结绿已经迈着轻快的步伐出去了。
腰间这双手又带着她想往床上倒。
“……再睡会。”少年闭着眼道。
……睡你个头!
秦秾华抓起枕头按在他脸上:捂不死你!
鸡飞狗跳的早晨过去后, 擅长走空路的少年攀着窗户消失了, 秦秾华这才去主殿给穆皇后请安。
经过一晚沉淀, 穆皇后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仍有些苍白。
秦秾华尝了药汤的温度,一勺一勺喂着穆皇后喝下后,陪她说了会话,待她重新睡着后,才回到偏殿用早膳。
“公主,陆雍和求见。”
秦秾华咽下一口莲子粥,说:“让他进来罢。”
不一会,一个穿茶驼色内侍官服,衣袖织绣蝙蝠的青年走了进来。
要是刨除那张直视之后会做噩梦的脸,光看脖子以下,便是穿着内侍官服,陆雍和的一步一行也能让人脑补出一副翩翩君子的画像。
他恭敬行礼,站在秦秾华用膳的长桌前,垂首候命。
秦秾华用完了面前的莲子粥,轻轻放下瓷碗,取结绿递来的手巾擦过嘴后,终于悠悠开口。
“刑部的工作如何了?”
“回禀公主,一切还算顺利,属下已经开始清查刑部过往的案宗了。”
“虽然有陛下谕旨,但刑部那帮家伙也不是吃素的,能看到案宗,是你自己的本事。”秦秾华笑道:“若能借孔案一事,翻出和穆氏有关的更多冤案,便是你大功一件,你可有想要的奖赏?”
陆雍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属下确有想要的奖赏。”
“你说。”
陆雍和道:“属下既已和过往决裂,第一个想要舍弃的便是这个名字。公主乃属下的救命恩人,还请公主为属下赐名!”
殿内静默片刻,秦秾华扬起唇角。
“……你可愿做本宫的陆吾?”
陆吾神掌管“帝之下都”,还兼管“天之九部”,是昆仑山上的神兽。
这其中深藏的用意,让陆雍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深深地弯下腰,沉声道:
“陆吾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陆雍和在这世上消失了,从今以后,只剩陆吾。
陆吾离开偏殿后,结绿走了进来,微蹙的眉间染着一缕担忧。
“公主当真相信这人?”
“不相信。”
“那公主……”
“人为什么要去信任一把刀?”
秦秾华笑着从长桌前站起,慢步到妆台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