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脚如麻,与他蓑衣之下迸溅跳跃,浑身湿透了,随着一道苍白的电光掣过,男人披着几绺湿发的俊美而白皙的面容被映得犹如来自深渊修罗的恶鬼,豆花嫂先是猛吃一惊,但随即认了出来,“哎哟”一声出门去迎,“小牛男人,你这是……”
庄稼汉也瞧见了,两人一左一右也不顾淋雨了,将魏赦拉入了屋内。
屋子里烧着煤油灯,亮亮的,暖烘烘的,魏赦携了一身的湿冷之气,于此格格不入,他任由庄稼汉脱了湿蓑衣,因浑身皆是水,并不好将人的板凳弄湿了,便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无论他们夫妻俩怎么招呼都不动,如同扎根冰冷巉壁之中风雨不动的松柏,冷静而坚持。
“我有事要问,盼你们如实相告。”
豆花嫂和庄稼汉被他的这架势吓唬住了,忙不迭点头:“好好,你问,你问。”
魏赦启唇:“当初宣卿来贵村时,他自称是什么人?”
“这个……”豆花嫂和庄稼汉对望了一眼。豆花嫂胆大心细,试探着道,“你何不直接问小牛呢,她必会说得更清楚……我们俩终归是外人……”
魏赦当然想过。但只怕在竺兰的心目当中,那人早已变成了窗边的一缕不可侵犯的圣洁月光,而他想要知道的更全面,唯有旁观者心里是最清楚的。
豆花嫂见他眸色冰凉,并不答话,也稍有些发憷,定了定神,再度笑道:“我们俩口子也是糊涂,其实不大知道宣卿从前是做什么的,他说是经商的吧?”又问了口丈夫“是吧”,庄稼汉连连点头,豆花嫂于是道,“人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那做生意的习气,反正是一点也不贪财,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咱们大家伙儿,村民对他无有不喜欢的。”
魏赦皱眉:“他身上没有一点匪气?”
“这……”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认真回想,那般光风霁月、清风玉树般的男人,会有什么土匪习气?她摇头,“绝对没有。”
“当初他来时,年岁几何,身长多少?籍贯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魏赦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一个比一个急切。
豆花嫂都愣住了,即便是村官来盘查人丁,也不带这么急的,但也不知为何,见着这个同宣卿一般无二的面孔,豆花嫂竟感到有几分畏惧,“年岁……比公子你当然还小几岁了,籍贯我们是真不知,他说官话的,对,公子你也是说官话……身量嗓音,与公子你也是相差仿佛,家里头没人了……”
魏赦眉间绷得很紧,凛然如山雨将至,豆花嫂愈发地发憷,哆嗦着,又道:“公子,我瞧你也是真是喜爱小牛,既然如此,对宣卿的往事就勿再多问了吧……虽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但小牛她说过绝不是将你当作了宣卿这才会喜爱你,有时揪着这种事不放,俩人都揣着心结,到时候都过得不好……”
其实魏赦岂会不知豆花嫂话中的道理,“我原本也可不想……”他皱了皱眉,转身朝屋外走去,“对不起打搅了,告辞。”
他扭头冲入了雨中,留下一对愣神儿的夫妇,庄稼汉似是才想起来,忙取了雨披追了出去,“哎公子爷,你的蓑衣!会淋坏的!”
但魏赦已不见了人,庄稼汉自己淋了一身雨,豆花嫂在屋内喊他,他只好捧着蓑衣回来,衣袖擦了擦被雨淋湿的额头眼睛,纳闷地道:“哎老婆,我真是不懂了,他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公子爷,怎么会跟着小牛来怎么漠河村呢?”
豆花嫂一阵沉默,复摇头,“不归咱俩管的事儿,不要多问了,快把湿衣脱了,去洗澡,免得着了凉了……”她催促着,将丈夫推入了里屋。
魏赦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雨水泡得发软的泥地里,夜色已深,此际家家户户已闭门,大部分都已歇了灯火,小路荒僻幽远,魏赦是头一次觉得,这段路如此地漫长。
他有二十四年完整的记忆,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尤其是发配淮阳这几年,记得无一缺漏。
裳服下摆滴着雨水,蜿蜒了一路。
魏赦踉跄地回了破屋。远远一看,屋内还亮着灯火。他走时留着的那点煤油都不够烧的,看来是她醒了,又续了灯油。
魏赦一动不动地停在雨里,静静地看向风雨之中安然矗立的小屋,灯火葳蕤,满目温馨。
也不知便这么直直地盯了多久,一个念头突然闯入了的他的脑中,魏赦的心跳短暂地砰了几下,几乎要随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钻出喉腔。他的双眼骤然睁大,转身疾步朝屋后那片竹林走去。
在小屋后的竹林西面,挨着最粗壮的一颗老桑树底下,埋着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东西。
魏赦鬼使神差地停在了老桑树底下,伸手去挖,挖了满手的泥,骤然停了下来,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莫名荒唐,不知什么缘故笑了起来,擦了脸上的雨水,执着地继续挖。
当初洪水也没冲走老桑树,全因它的根肥大有力,将这片泥土都固住了,魏赦轻而易举地便刨出了东西,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他停了一下,心头的骇然感更甚。
原来真有。
他面孔隐隐发白,将上头的湿泥全部挖开,露出了里头的一只米缸。封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魏赦愕然地将米缸取出,却又一屁股摔坐在地,某种名为惶恐的思绪一把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是何物?
他竟不敢动,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某种惊天的物件,掀开了必再没有回头路。
魏赦心如鼙鼓,突然冲上去,将米缸一把扔回了洞穴里,重新埋上厚土,掩盖了。
这时,屋内似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问话:“有人在吗?”
她醒了,应是已有察觉,魏赦胡乱擦去了脸上的雨水,脚步凌乱地扶墙回去。
门推开,竺兰吓了一跳,魏赦湿淋淋地立在屋内,长发、外裳上全滴着雨水,活像一只水鬼,脸色也格外惨白,她忙迎上去替他宽衣,“这是怎么了?”
魏赦的呼吸有些急促,尤其当她靠过来时,便更是急切了。
竺兰还不知,将他推入里屋,替他将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到最后,魏赦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双臂搂住了她将她一把送到了床上,毕竟是石床,竺兰的臀都摔痛了,眸含控诉地望着他,委屈而惊讶,魏赦脱了最后的遮蔽余物,便压了过去。
竺兰的粉唇很快便被堵住了,愕然地望着他,等了空儿便扭面避开他的厮缠,呼道:“魏公子你清醒吗……”
“很清醒。”
魏赦凹了眉心,脸上全是痛苦和负疚,“兰儿,告诉我,你爱我还是宣卿……”
怎么又来了?她记得这个问题模模糊糊地有人问过,可是看魏赦的脸色,又好像不回答他,便是某种把他推向无底深渊的罪过般,顿了顿,她细声道:“当然是你。”
不够,远远不够。魏赦又凑过去亲她的鼻梁和脸,身体也愈发火烫,“你说他不好,他一点也不好,我最好。”
竺兰终于忍不住了,探手摸他的额头,“呀”了声,“你好烫,魏公子,你是不是又着凉了?你是不能着凉的!”好不容易拿了药,把他的热症消下来了,大夫切切嘱咐过,不能让他再受凉。
魏赦突然现出了怒意,“去他的着凉!”
“你快说!”
竺兰吓了一跳,咬咬牙,道:“好,我说……宣卿一点也不好,你最最好了……你好好地别乱动,我找热毛巾帮你擦一擦……”
她作势要从魏赦的威胁之下离去,魏赦却偏偏不肯,没等她抽出一条臂膀,便又施力将她控住,“还不够,你继续说,他没我大方,没我好看,没我待你好……”
竺兰无可奈何,满心担忧和畏惧,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了,说了一遍,他嫌不够,她于是又说了几遍。
说完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终于不闹了,睡了过去。
这一夜不知怎的有些荒谬。
次日早间,魏赦苏醒,见竺兰睁着一双爬满黑眼圈的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心中骤然一慌,立刻扑了上去,将竺兰抱入了怀中,闷闷地可怜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
蓦然,一只冰凉的手背贴了过来,扶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一怔,便听到冷静的一个声音:“烧退了。”
魏赦既吃惊,又羞愧难当,慢慢地将竺兰撒开,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小声道:“兰儿,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我肯定不会了,你别气我……”
前晚上,她听着他说过去的事情,才知道,一想光鲜显贵的魏公子,只不过是只披着凶悍虎皮的小猫,他一个人总是很孤独,被迫地长了爪子,可也不想伤人,于是套上他的虎皮对人狐假虎威,意图不过是自保罢了。他如此脆弱,她又怎会忍心真的同他置气?尽管昨晚她是有些生气。
魏赦凑了过来,似要亲她,竺兰也避了过去,翻身坐起,足见去够床下的绣鞋,“我把东西收拾了出来,今日就可以走了,我要去玄陵。”
不待魏赦答应,她又扭头,朝他道:“你不是早就把你的下属找回来了吗?弄一驾车应该不难。”
魏赦怎敢不答应,他闷闷地拉上了棉被,将半张俊脸藏了进去。
“我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病弱奶狗和他的女王大人。
其实对魏赦来说,他的怀疑他自己并不好接受,吃醋和害怕反正更真实和强烈。
米缸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等待揭晓~
第67章
竺兰执意要走, 为及早地见到儿子。魏赦也不能再耽搁下去, 两日沉默的俩人用了早膳以后, 马车便已在屋外待命。
竺兰先上车,心绪不宁地在车中坐了片刻,魏赦才回来。他偷偷觑了她一眼, 神色有些狼狈, 裳上沾了些新鲜的碎叶与泥灰, 竺兰也没问他去了哪儿, 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动。
“大当家。”
一人推开车门朝车中问了一声, 犹疑地道:“可否启程了?”
魏赦复看了眼竺兰,掀唇:“走罢。”
此去玄陵还有近一个月的脚程,魏赦中途受到了飞鸽传书, 眉目舒展了许多, “阿宣无恙,已经出了江宁。”
竺兰到底是没能完全放心,应了这话, 便不答了。
露宿了两夜,第三日马车驶入了客栈,魏赦让人先去打理了, 人到以后,只需立即住店即刻可,魏赦后脚跟着竺兰沉默入门。
有马车时,他们是同宿一车,她这两日虽有些冷淡, 但却还不会计较这个将他赶出去,如今到了客栈,魏赦反而惴惴起来,见她入了一间厢房,抬手便要关门,魏赦忍不住冲上去一步,将半边身体卡了进去,“兰儿!”
他急切地唤道,竺兰停了下来,清润的眸光聚在他面上,手也不动了。
魏赦趁机彻底地卡了进去,双臂趁势于背后掩上了门。神色愈发小心,“我真的错了。”
这三天以来,他说的最多的不过就是这句话,起初竺兰还会理会一二,实在听腻了,每每他道歉,她便会蹙眉。见她果然又蹙了娥眉,魏赦立刻闭口。
竺兰将包袱放在桌上,道:“进来吧。”
她把帘帐内的衾褥铺上,于屋内撒了些香料,不一会儿,整个屋中便弥漫了一层幽幽的檀香。
一路疲惫,店家见机,适时地送来了热水供贵人沐浴,魏赦客套了两句,把店小二送出了门。屋内静谧,毫无人声,竺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行李,魏赦几步跨了上去,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的素手,不许她挣脱,“兰儿。”
他的嗓音突然洪亮了起来,竺兰微微惊讶,仰头看向他。
魏赦脸色郁闷,过了半晌,一咬牙,“你非要这样,那好我承认,那晚我是很清醒,我也不如宣卿,他是君子我是小人,他与人为善,我让人见了便躲我、怕我,他在心里是最好最温柔的男人,我脾气坏又暴躁,我是处处不如他。我是混账!”
竺兰愕然地听他说完,忍不住道:“谁说你是?”
魏赦不知怎的,眼眶涌出了一股热,撒开了竺兰的手背过身去了,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他垂目古怪地笑了起来:“我真的同宣卿长得很像对不对?在你身边之人的眼中,我或许是他的一个等价的替代品,他们也不会正视我魏赦的名字,也或许,我根本无法与宣卿相匹敌,本就是个退而求其次的东西……老早我就觉着,我魏赦也不输人,诚如你所想,我根本看不起那个男人,他不争气,也保护不了你们母子,阿宣才这般小便没有父亲的庇佑和疼爱,可是我……越来越发觉,其实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比他好多少,甚至还远不如宣卿。我总是在想,也总是在说,等以后好起来,我便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事实上呢,现在你还在随我流亡,把原本在江宁风生水起的事业也抛下了,还连累了阿宣……比起宣卿,我岂非更加无用?兰儿,我就是个无用的男人。我恼羞成怒,才会让逼你说那般的话。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会了。”
他说了一通,可怜唧唧地望着竺兰,唇瓣的肉也被收了进去,像是渴着人的抚摸与安慰。
他的这一番剖白是让竺兰也感到有些微震愕的。
茫然了半晌,竺兰霍然起身,双臂紧紧地朝他拥了过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脸颊也随之贴上了魏赦的胸膛。
魏赦吃惊地垂目,她呵气如兰吐在他的薄料衣襟之间,使得冰冷的身体仿佛瞬间便恢复了暖融,浑身血液一如涓涓暖流周而复始地穿过他身体内最柔软的心脏,眉目如掠过春水的羽翼般带着丝漉漉湿气完全地舒展下来,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温柔。
“魏公子,你真的别这样了,你在我心里独一无二,无人可替代,要是在意别人的碎语闲言,我们不听就是了,除了漠河村相熟之人,也再没有别人,会把你当作谁的替代品谁的影子。我既跟了你,只要你不负我,我自然就认定了你……”
魏赦不说话,嘴角绷紧的弧度也随之松懈了下来,温柔地抚着她身后的发,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缕缕发丝,一下没一下地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