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阿宣有些失落,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父子俩逛夜市倒也不是头一遭了,大同小异无甚稀奇,该买的特产点心方才也买了,阿宣不像是第一次那般兴奋,走了没有多久,终于困了,趴在魏赦的肩头陷入了好眠。
他侧过脸,只见阿宣那可可爱爱的圆圆大脑袋就贴着自己肩膀,忍不住,亲了一口儿子的胖乎乎脸盘子。
内心之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宁静的幸福之感,若能一直如此,声名前程权势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渐渐有几分懂了宣卿的想法。
回了王府,竺兰竟不知何时醒了,立在厢房门边,见魏赦抱着睡熟的阿宣回来,可算是松了大口气,忙迎了上去,“你们去了哪?”
魏赦笑道:“出去逛了逛,他累了,这会儿睡着了,我把他放回去。”
竺兰不放心,跟在魏赦身后,等将阿宣放回他自个儿的小床里头,竺兰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放下了心,却见魏赦望着阿宣的目光甚是专注。
她一下子有几分怔住。
虽则魏赦一向待阿宣很好,很不错,但这般专注地望着一人,眼中充满了温和和慈爱,竺兰却没见到过,不知为何,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魏赦与她一道回了房,就在间壁,他身上除了热汗,浑身湿黏,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等彻底料理好自己,竺兰又已躺在帘帷内不动了,她望着帐顶似在出神想着甚么。
魏赦朝她靠了过去,低声道:“兰儿。多谢你。还有,对不起。”
竺兰一阵困惑,随即又看向他,微笑道:“说这些做甚么,魏公子,我真的不后悔的。”
说罢,她又故作轻松地问道:“你们去了夜市吗?”
她不是没瞧见影子送回来的大包零嘴,心中已有猜测。
魏赦并不撒谎,点了下头。
竺兰道:“魏公子,你从来都不带我去。”他一怔,她又似含了几分不满般用瓮声瓮气的口吻道,“我都没有去过。”
魏赦脸上的惊讶之色化成了涓涓温柔,他勾住了她的皓腕,眉目宛若春风,“儿子的醋你也要吃?带你去就是了!”
竺兰的目光却一直停在他身上,平静而幽邃,却仿佛多了什么,透过他,窥见了他内心深处。魏赦的身体僵了一下,挤出几分笑容,“唔,我累了,我们睡吧。”
“嗯。”她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侧身向内。
这一晚,再没拿那样的眼神瞧过他。
……
次日一早,隋白约了魏赦出城巡猎。
竺兰早起熬了点清粥,做了几道点心小菜,与阿宣在一方食案上用了早膳。
碰巧那府上的夫人又过来叨扰,竺兰以礼相待,那夫人温和有礼,声音细而柔软,面色微微苍白,看着有几分病态,“我原先不知,原来夫人竟是魏公子的夫人,真是失礼了。”
竺兰含笑应过,转而问起他:“但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王府没有女主人,这个作妇人装扮,但举止投足又显出超然地位的女人,她实不知该如何相称。
“我姓柳。”柳清漪含蓄地颔首。
阿宣乖乖巧巧在一旁用着饭后点心,柳清漪来时问了声“夫人好”,随后便一直当没这人似的。竺兰对他使眼色他也不见,于是她只得孤军奋战,“夫人夫家不知怎么称呼。”
柳清漪的面色微变,立时又温和地笑道:“我夫君已辞世数年了……”
竺兰更是觉得奇怪,一人说起离世的丈夫,竟连丝毫的伤心都无,她对此也生不出半分的悯然了。
柳清漪携了竺兰之手,和婉道:“我听说了,魏公子不日便要赴京,魏夫人不如便留宿王府之中,王爷一向宅心仁厚,待朋友之妻更是敬重,若还有什么吃穿上用不惯的,只管说出来。”
竺兰微微皱眉。
她不太明白这位夫人话中之意,听她话里的意思,她似是这王府的女主人。然而魏赦又曾告诉过她,隋白并无妻妾,也似乎没有续弦的打算,她想即便是有,也不会堂而皇之地让这位柳夫人现下便不合礼数地住到府里头来,毕竟是王府,一举一动受州官瞩目,堪为民之表率,不合礼度的事,看起来那位谦谦君子般的王爷并不会做。她真是有几分糊涂了。
“夫人是在府上主持中馈吗?”
竺兰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话一出,柳氏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阿宣似乎也停住了小手,诧异地看向母亲和这个不认得的什么夫人。
柳氏的脸色难堪至极,令竺兰后悔,这必然是戳中了对方的某种痛处。柳清漪盯了竺兰片刻,见她似乎并无恶意,咬住了唇肉,有几分伤心、几分失落地道:“我不是。王爷他待我,一如待夫人你,一向,只是敬重罢了,我哪有先王妃那般好的福分呢。”
听起来此似乎是柳氏的痛心之事,于是竺兰未再追问下去。
片刻后,听说王爷回了,柳氏停了一停,用帕子擦去了眼角的细泪,道了声“抱歉”,便起身朝外走去。
竺兰好奇极了,这是怎么一段复杂而扑朔的关系。
很快魏赦也回了,停在门槛边,看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过后,挺着鼓鼓的大肚皮晒在凉席上养膘的阿宣,气极反笑:“昨夜里买的东西,一早上就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首富也不可能养得起这个败家子儿,不要了!
第72章
“玄陵走神京, 从天南道入京畿道, 沿途敞阔, 州郡毗连而雾列,太子如敢动州府官员的主意第一个查知的必是皇上,所以这一点倒不必太担心, 我想, 既是走大路, 料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劳师动众, 闹得俾众周知。只唯独有一点, 尚需魏公子引起十分的注意。”
隋白拔出了腰间佩剑,剑刃尖点上舆图,落于天南道与京畿道相交之处。
一旁魏赦碰盏轻啜, 脸色轻松, 全无随便的冷静凝重。
“魏公子,我若是太子,必会在此处设伏。天南道转京畿, 此处山势连绵,丘壑纵横,易守难攻, 埋伏山中几不可能查知,况此处不属州郡管辖,因民烟不盛,两地州官争执,陛下二十年前御笔一挥, 收归神京地界,尽管此隘与神京相去百里。若从我之见,魏公子不若除了天南道转入山东道,绕远路,一直走大路入京,避开所有易守难攻的地方。”
魏赦挑唇,“易守难攻的仗我也没输过。”
见隋白还要再说,魏赦拂了拂手,“你不了解朱又征。”
“我固然可以为了保险而走山东道,但如此便耽搁了入京的时间,朱又征是个守信之人,半年之期如过,他绝不会再兴风浪,所以就算我绕道以后全是坦途,他也不可能放过我的。”
魏赦指了指舆图山东道上的一点,朱笔标出了一带峭壁,“你瞧,这地势看起来也并不利于我。”
其实魏赦所分析的也算有理,但隋白仍然觉着,若为了求稳,转山东走远路会更好,他顿了顿,道:“魏公子不如也问问令正之见。”
魏赦想起竺兰,心思忽乱了起来。
“也好。”
竺兰与隋白一般,想必不会再有别的主意,但魏赦偏要一意孤行一回不可。
等待的焦灼,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他已让她独自承受了五年。此去若还是一二载不得归,不说竺兰,连他自己也会于深心之中无比地唾弃厌恶自己,他有何德何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待下去?
他脸色微黯,举手收拾了起了舆图,低低地道了声“失陪”。
约定明晚便要动身上路,然而明晚正是七夕佳节。魏赦忽想起了这一点,又慢慢拧了眉宇,从打开那封信起,或是更早,从瞥见镜子中那无法逃避的红色胎记起,魏赦无时无刻不浸在对过往的愧悔与负疚之中。每每望见竺兰那双清波漾漾、一如流泉溪涧般不染俗尘的美眸,数度鼓起的勇气再欲上前一步时总是骤然瓦解。
此时此刻,他便如同一个自己最是瞧不起的懦夫般,竟无勇气对她坦诚。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释他丢下他们母子五年。
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的记忆里依旧没有那一段!
竺兰把房间收拾好,洒上新鲜的玫瑰香露。魏赦他对刺鼻的花香有些过敏,玫瑰香气厚酽而温和,一经洒上,满屋清新的芬芳,帘帷更是香气袭人。一回头,不巧见魏赦正立于门口,竺兰吓了一跳,这也不止一次了,他不时地便像游魂野鬼似的出现在她身后。竺兰抚了抚受惊的心,将香露净瓶搁在梅花红髹案上,朝他迎了过来。
她伸出柔软的臂膀,一下圈住了魏赦的腰,脸颊温暖地朝他捱了过来,“魏公子,我在帮你收拾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魏赦哑声道:“不必,我一路要躲避朱又征的追截,恐怕东西多了反而负累。”他垂目,看向竺兰盘得光滑水顺的发髻,发间染了玫瑰清油的花香,煞是好闻,花气衬得那鬓间斜倚的粉色蔷薇绢花栩栩如生,魏赦倾身在她的颅顶蓬松的青丝之间落下薄唇,停了一停。
“兰儿。”
竺兰仰目,瞅着俊面近在咫尺的魏赦。
魏赦忽微笑,“明日是七夕,你不是抱怨我未带你走过夜市么?我们就去一次!”
“嗯!”竺兰重重地点头,答应得铿锵有力。
魏赦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张似天真稚子般的芙蓉娇靥,心脏却终没忍住再度抽痛起来。
若当兰儿知晓,宣卿本来未死,却五年都没有出现,让她历经了世上最苦最痛的悲哀与艰难,一个人独立支撑,落魄狼狈至甘到魏家为仆的境地里,她会如何想?连魏赦自己都不敢想。
“魏公子?”她的玉手在他的额前晃了晃。
魏赦终于回神,轻轻笑了一下,存了几分未褪尽的涩意,“无事,我只是跑了几场马赛,有些疲累。”
“那你睡会儿吧。”
竺兰露出心疼的神色,扶他到屋中小憩。
魏赦一颗心起伏不定,来来回回反复纠结,每每撞见竺兰温柔的眼波,便不忍惊破她此时的宁静和安逸。
不贪心的,这般已是足够。
反正他也没有宣卿的记忆,便只当那是一个陌生之人罢,何况即便要提起,连他自己都不知,这要从哪句话开始提。
他苦笑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便真的睡去。
……
玄陵的夏日,漫长、聒噪,犹如火炉。
但饶是如此,人们过七夕的热情也没半分削减。一入了夜,街上的行人便摩肩接踵。
卖巧果的今夜的生意尤其好,各色的甜点铺子入夜了也不消息,张灯结彩,七色的灯笼熠熠璀璨,将夜空照得恍若白昼。
魏赦本来学了乖,带了几个人出来帮竺兰拎东西,可她却走走停停,似乎什么也不要,全然只顾着看新鲜罢了,无论摊贩的老板如何卖力地吆喝,她也充耳不闻。
渐渐地连魏赦都有几分心浮了,疾走几步一把拉住了竺兰袖间的素手,她愣愣地回眸,“怎了?”
见魏赦脸色不愉,还以为他逛不下去了,想他今夜便要走,竺兰心绪低落,自然也无心闲逛,便体贴地道:“若是觉着累,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魏赦咬牙,“你要买东西!”
竺兰大惑不解,看了眼周遭,他身后竹竿似的立着几个男人,竺兰便明白了过来,会心一笑,“我实没什么可买的。”
魏赦从未见过这么俭省的妇人,莽山那群弟兄但凡有老婆的,谁人不说上一句败家。魏赦都习惯了,但他找的这个,却克扣节俭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魏赦脸色复杂,被竺兰推去休息,他却纹丝不动,杵了片刻生硬地道:“你不买,那我送你。”
于是反而扯了她的臂膀,拽到街道一侧的首饰铺子里。
拒绝不得,竺兰只好后脚跟随魏赦入门,他是见过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眼便挑中了一支石青芙蓉纹翠翘,上用细如蛛丝的金线穿缀着两粒打磨成花萼状的润泽玉珠,花瓣重叠舒展,细腻精致。
“多少?”魏赦不耐烦地抓了翠翘便问。
老板亮出五根指头,出价,五十两。
魏赦虽皱了眉,但二话不说,大方地便要取钱。
竺兰再也见不得,按住了魏赦的手,挺身而出,“老板,你欺我男人不懂行货吗?相反,他最是懂了的,不过是今儿个七夕,不忍拂了我的兴致才愿意慷慨解囊,但你也莫要得寸进尺。平心而论,你的翠翘,哪里就值五十两了?我便是拿到神京懂行的那去问,怕也值不了这个价。”
没想到这男人老实钱多,这夫人竟是个狠角色,老板也自知理亏,神色轻慢,改口:“依夫人高见,你看应给多少合适?”
竺兰也亮出五根指头,掷地有声:“五两!”
此言一出,魏赦身后跟来的几个大男人也个个抽了个长气。五十两还价五两,这也忒离谱了吧!
果然见老板气得两眼翻白,顿时要将竺兰扫地出门,但魏赦突然横了一记冷目过去,老板似被震慑,心脏扑扑地跳,脸色缓了一些,但态度坚决,“这位夫人,你这是要拿小店撒气么?似夫人这般的大佛,何苦与小店为难?五两价咱们真出不起!”
竺兰道:“你这簪子上的点翠成色甚新,想是刚打的一支,不过近两年玄陵养殖翠鸟颇多,翠翘也价格日贱,玉珠虽然颗粒完整,成色勉强算得上纯净,但太小,毫无起眼之处,依我看,五两打发不了,七两,若还还价,我只好将老板你检举到府衙去,看看你肆意哄抬市价是否要罚……”
“夫人夫人!有话好说!”老板额角上的汗珠都冒出来了,忙摆手劝道,“好,依你依你,七两,银货两讫!”
竺兰得意地微笑,看向魏赦。
他亦是纵容地还以笑意,解了绣囊,取了七两银拍在桌上,取了那支翠翘便走。
出了铺面,到了热闹的长街上,魏赦便要替她簪上。
身后的大老粗一个个瞠目结舌,还在为夫人讨价还价的功夫啧啧惊叹着。
魏赦替竺兰将簪子找了一处浓云秀发缀入,立时简朴的花髻又盈增新艳,玉珠于满街璀璨的流光之中闪烁着朗润的细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