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原本不想去,他十二岁之后就不再干替人跑腿的行当,但他稍加思索,还是决定抓住机会。
——在贫民窟,你不能错过任何机会,一旦错过之后等待着自己的也许是全家饿死的局面。
只是托马斯·泰晤士万万没想到,这些年来他一直收留没有血缘关系的胞弟胞妹,这么一跑腿,却给自己跑来了一位姐姐。
那时的托马斯想,这位『性』格放肆的夫人相当有野心,只要能为康纳报仇,让他干什么脏活都行。
可实际上,他根本没为伯莎干多少脏活。
她不是白教堂区的人,之前甚至不混帮派,因而伯莎的行事风格虽然泼辣且大胆,但总是能绕来绕去,给自己扯一面相当说得过去的漂亮动机。
打下杰西帮,不是因为黑吃黑,而是因为抓住了杰西·拜恩参与试『药』案的证据。
吞并伯恩家族,那更和泰晤士没什么关联,苏格兰场的人来贫民窟突击清剿流民和非法偷渡客,伯恩家族牵连进来,怎么能算是伯莎策划的呢?
甚至是和意大利人埃斯波西托家族起冲突,最终也是政治局面突现危机,意大利人最终失去靠山,又先行发难,他们做的无非是复仇罢了。
短短的两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简直快的像梦。
不,即使是做梦,托马斯也万万不敢去想,他从一个被踢出帮派的愣头青,变成了如今泰晤士事务所的二把手。
这当然得感谢伯莎,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姐姐。
不过,虽然二人是名义上的姐弟,但托马斯觉得大部分情况下,他和伯莎更像是工作中关系不错的上下级,距离得当的朋友。
当然了,这是大部分情况下。
少部分情况下,就是伯莎决定履行长姐义务的时候——比如说,催婚。
上帝啊,这就是有姐姐的生活吗!
关键她自己催也就算了,还要动员其他的小泰晤士!
比如现在——
今日天气不错,托马斯照例结束了上午的工作,用过午餐后,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准备出门。
他刚走下楼梯,楼上原本都在午睡的弟弟妹妹立刻冲了下来。
打头的是年纪最大的雅各布,身后跟着自己四个弟弟妹妹,年纪最小的小阿历克斯短胳膊短腿,被自己的哥哥姐姐们甩下好一截,也要倔强地跟上。
雅各布大声道:“汤米,你要去看望凯蒂吗?”
托马斯:“……”
雅各布:“你得带着礼物去呀!”
小阿历克斯:“对、对!带礼物!”
安娜则更干脆,她左手捧着一束鲜花,右手还拎着一篮子的面包、牛『奶』和水灵灵的蔬菜水果:“快带上,凯蒂现在手臂不方便,送点吃食比没什么都有意义。”
小阿历克斯:“对、对!喝牛『奶』长高高!”
托马斯:“…………”
他哭笑不得,又被塞了满怀的礼物和鲜花:“谁告诉你们我是去看望凯蒂的?”
安娜大大翻了个白眼——小姑娘长得文静,但把伯莎那气焰嚣张又极其夸张的神情动作学了个七八成。
“当我们傻子呀,”她说,“恰利和杰克都说了,你最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去看望凯蒂!”
行,合着还是自己人出了叛徒!
然而几位小泰晤士先生小姐们可没有给托马斯抱怨和辩解的时间,他几乎是被弟弟妹妹推推搡搡赶出事务所的。
身后事务所的大门“哐当”一关,托马斯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鲜花和礼物,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看在他们考虑周全的份上,托马斯掂了掂颇具重量的食品篮子,决定回来再找几个丫头小子算账。
泰晤士夫人从不亏待自己人,经由专业医生几个月的精心调养,凯蒂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
但她当时从高处摔到深坑当中,有只手臂摔伤很重,即使康复了也不能像往日那样灵活自如。
——凯蒂自己还调侃道,本杰明……或者如今该叫菲尼克斯,一个伤了左手,一个伤了右手,这意大利人果然邪门,要留下一条命,就得留下一只手。
好在凯蒂心态好,她不是很在乎。
今日托马斯登门拜访,只觉得她比昨日更是康复几分。
如今的凯蒂拥有了自己的公寓,坐落在红灯区附近,简单低调,却很干净。托马斯进门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刚刚点燃了香烟。
年轻的姑娘本就如花儿一般灿烂,白皙的皮肤和浅亚麻『色』的长发即使不着铅华也呈现出自然的美。凯蒂喜欢穿浅『色』的衣衫,象牙『色』的长裙唯独用红『色』的丝巾点缀,捏着香烟、不言不语。
几乎像是一幅画。
她仍然和自己过去的室友兰达住在一起,兰达喜滋滋地接过托马斯送来的食物,却推开了他递来的鲜花,朝着凯蒂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要他亲自去送。
“凯蒂,”兰达开口,“托马斯来看望你啦。”
窗边的姑娘柔柔“嗯”了一声,没多言语。
托马斯默不作声向前,路过房间的桌面时停了停,而后将花瓶中略微枯萎的花朵取下,换上了手中鲜艳盛开的花束。
“希望这能为你换换心情,”托马斯说,“安娜刚刚摘下来的。”
“谢谢。”
凯蒂客气一笑:“我的心情一直很好。”
而后等到托马斯·泰晤士落座,凯蒂才转向对方。
漂亮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香烟,面对接连看望自己的青年,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已经没事了,如今行走自如,身体也无大碍,应该去见见泰晤士夫人。”
托马斯点了点头。
“事务所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说,“你来去自如,凯蒂。用不着与我商议。”
“还是得与你事先说明才好。”
凯蒂侧了侧头,说道:“这几日承蒙你照顾。我对帮派的事务也不是多么熟悉,今后也许仍然要麻烦你。”
她确实是名相当聪明的姑娘,托马斯在心底感慨。
事实上,就在前几天,伯莎还和自己提及如何安置凯蒂——泰晤士夫人觉得这姑娘反应快、敢于抓住机会,放在红灯区收集情报、担任卧底太屈才了,不如培养成心腹。
这话泰晤士夫人没和除了托马斯之外的任何人说,但凯蒂自己却料到了。
果然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呢。
托马斯释然笑出声。
凯蒂惊讶:“怎么?”
托马斯忍俊不禁:“没什么,只是我接下来可能要离开白教堂区,去处理意大利人剩下的产业。”
凯蒂:“没时间?也没关系,你有你的任务。”
托马斯想了想,认真开口:“但我还是住在事务所的,你若是真的有问题,也许……可以等到事务所关门之后,我回家时总有时间帮你。”
凯蒂却没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端详着托马斯的面孔。
青年男女都生着端正的脸蛋,仅仅是这般对视,也像是颇有韵味的浪漫场景。
——事实上,他们从认识到熟悉的过程,也是如此不是吗?
一开始凯蒂想要算计托马斯,而托马斯却对她毫不在意;待到在意和感到抱歉时,凯蒂却潇洒抽身离开。直至几个月前,在真理学会的地下实验室,面对那难以名状的怪物,他们没有任何戒备、距离的双手交握。
几个月之后,托马斯·泰晤士仍然对那双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眼睛记忆犹新。
然而另外一位当事人,却不过是『摸』了『摸』自己打着卷的亚麻『色』长发,似是温柔,似是为难,柔声道:“我为什么要等你呀,托马斯?事务所这么多人,我即使找不到夫人,我去问内德,问菲尼克斯,也是可以的。”
托马斯却只是同样扬起笑容。
青年冰蓝『色』的眼睛清澈剔透,那之中饱含揶揄的笑意。
“你知道夫人如何评价你吗,凯蒂?”他不答反问。
“嗯?”
“夫人说,你是一名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人,”托马斯说,“像你这样的人,是注定要往上爬的。”
说着,托马斯前倾身体。
二人的距离随之拉近,凯蒂看着青年的面庞一寸一寸靠近,近到他们膝盖相碰、呼吸交错的地步。
这几乎是几个月前地下水道那夜场景的重现。
视线胶着,凯蒂几乎能看到托马斯蓝『色』眼睛里的细细纹路,和自己的倒影。
“巧的很,我觉得我也是这种人。”
“哪种人?”
“善于抓住机会的人。”
托马斯凝视着凯蒂的眼睛,放轻分贝,清朗的声线仅在青年男女的周围徘徊。
“我抓住你了,凯蒂,”他真诚地说,“我不会放手的。”
第136章 、内德·莫里森
内德·莫里森为什么会做黑帮会计呢?
他不是贫民窟出身, 他是金铺员工的儿子,父亲在金铺当了二十年伙计,最后因为牵连进一起盗窃案,金匠开除了父亲。
那时候内德十五岁,和父亲在同一个金铺里当学徒。
之后的事情就是那么理所当然——父亲沦为酒鬼, 母亲被迫『自杀』, 他背负着“小偷之子”的名字, 除了街头帮派,不会再有任何体面的工厂、商铺接纳他。
那段时间内德常常在想, 父亲真的偷了东西吗?
不过他也没想多久。
随着他开始跟着老杰西洗钱、做黑账,还有放高利贷, 父亲究竟是不是清白的这回事,就不再重要。
他靠着从金铺学来的本事成为了杰西帮唯一的会计。
他自诩和贫民窟的穷小子不一样, 总是穿着干净的西装三件套,戴着最合适的眼镜, 尽管其他帮派小子总是在背后轻蔑地说他“衣服穿的再干净, 小偷的儿子心和手总是脏的”,可内德不在乎。
因为他管账, 管钱,没人敢当面冒犯他。
直到一夜之间,杰西·拜恩的位置被泰晤士夫人取代。
一开始内德以为自己完蛋了。
因为泰晤士夫人同样不是贫民窟的人, 她不像老杰西那样找不到合适的会计。所以当泰晤士夫人决定暂时不动帮派核心成员时,内德便尝试着使出浑身解数证明自己拥有寻常会计代替不了的职能——至少他比寻常会计更明白一名“帮派会计”该怎么去做。
但泰晤士夫人好像不吃这套。
她总是会出言嘲讽,却迟迟没有把内德踢出帮派的意思, 很快内德·莫里森就心领神会。
夫人想要的不是一名帮派会计,而是一名正经会计。
于是他不得不把自己洗钱、做黑账的本事放下,重新算好账目、理清资产,一项一项逐渐做回了曾经身为学徒时做的事情。
而后内德·莫里森才恍然想起来,他幼时的梦想其实就是如此:穿着干净的衣物,手中的账目和崭新的衣衫一样干净。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达成了自己幼时的想法。
当然了,想要重新适应“合法”会计的身份还是不那么容易的,内德仍然会因为自己的想法被夫人教训,但这种滋味并不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没有人再说他心黑手脏了。
第一年总是挨训,第二年情况就好了许多,待到第三年、第四年,泰晤士夫人的资产早已扩张出白教堂区,占据大半伦敦,连许多达官贵人都不得不给她几分薄面的时候。纵然是过去金铺的老板,迎上内德·莫里森那张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面孔时,也喊不出“小偷的儿子”这句话来。
——父亲究竟是不是小偷?
那真的、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现在内德不仅是许多人争相讨好的对象,手下更是还管着三名会计。
帮派小子们背后议论他时换了个称呼。
现在他们都说,托马斯·泰晤士是泰晤士事务所的心脏,而内德·莫里森,则是脊柱。
偌大的事务所,但凡和钱打交道的事情,除却夫人本人,他拥有第二高的权限。
这让内德·莫里森拥有了很多出乎意料的烦恼,但比起曾经因为做黑账而夜不能寐的困境来说,这样的烦恼倒是也不坏。
除了一个——
“莫里森,你给我站住!”
响亮的女声穿过崭新的事务所大堂——如今的事务所早已搬离白教堂区,落在了伦敦更为体面的街道上。
这让事务所里忙碌的人群全部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落在准备转身跑路的内德·莫里森身上。
内德疲惫地长舒口气,他扶了扶镜框,无奈转身。
一名窈窕的年轻姑娘拎着裙摆,迈开大步朝着他走过来。
倘若见过四年前莱安娜·伯恩的人,决计不会想到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会出落得如此动人。四年后的莱安娜十八岁了,个子抽得很高,脸蛋生得漂亮,一袭明黄『色』的衣裙唯独用红丝巾作为点缀,再配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人间。
可惜,这是个不太好惹的星星。
莱安娜走到内德面前,语气里尽是质问意味:“你躲着我做什么?”
“你有什么事吗,”内德微微蹙眉,“伯恩小姐?”
“是夫人找你有事。”
她微微昂了昂头,一副高傲的模样:“今天下午两点,她在办公室等你。”
内德冷冰冰点头:“我知道了。”
——四年前他和莱安娜·伯恩的关系却不是这样。
当年泰晤士夫人的男孩儿们打下了伯恩家族的地盘,夫人要他去找一个“合适的女孩”作为伯恩家族的继承人。
内德又不傻,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夫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