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莎闻言笑了笑,同时也大概明白了费雪夫人的困境。
对方的宣讲慷慨激昂、逻辑严谨,站在专业角度看,伯莎觉得她已经是一名很合格的演讲家了。她认同费雪夫人说的话,同时也有些感慨于回应寥寥。
简·爱小姐的一席话让伯莎恍然大悟:说到底,就是曲高和寡罢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你给人讲道理,首先对方也得懂得道理才行。这就像是给小学生讲哥德巴赫猜想一样,不是知识有误,而是他们的基础不足以让他们理解知识。
当下的女性没有政治权的概念,自然也就不明白拥有正当政治权力的必要。
“谁当首相倒是和平民没关系,”伯莎换了个思路,“不过法律上写的明明白白,‘人’应该有投票权,但现在女人没有,是不是被排除在‘人’之外了?难道女人不是人吗?”
这多少让简理解了一点点。
但年轻姑娘思考片刻,又问:“可是,想要获得投票权,仅仅就靠喊得够大声吗?”
伯莎:“当然不。”
还得靠斗争,还得靠有人牺牲,靠与激进的进步政党拉帮结派,甚至靠未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葬送了英国国内绝大多数男性劳动力,如此之大的国家,才肯正视来自女性的力量。
区区喊得大声,实在是无法撼动千百年来的传统。
“不过,倘若街道脏了,拿起笤帚亲自去扫算是打扫卫生,弯下腰去拾起垃圾同样也是打扫卫生,”伯莎说,“不能因为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就否定它,不是吗?”
简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街道对面的费雪夫人,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仔细聆听宣讲的内容。
费雪夫人的演讲节奏控制的很好,哪怕真正听她宣讲的人并不多,但她仍然在雇佣的小姑娘发完传单时结束了今天的内容。待到几名夜校的女工帮忙扶她走下板车时,也有人发现了街道对面的伯莎和简。
“是爱小姐!”
“爱小姐真的来啦!”
“爱小姐!!”
年轻的女工人瞅见了简·爱小姐的身影,各个露出了惊喜的神情,甚至有三名女工当即拎着裙摆,朝着简走了过来。
伯莎注意到她们都很年轻,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打头的姑娘胆子大得很:“原来爱小姐你来了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我们呢。”
她个子高,体格看起来也足够健壮。与之相比,娇小瘦弱的简几乎还是名未成年少女,但这几名姑娘却对简十分尊敬,实打实的在为她的到来而高兴。
简也很高兴,伯莎看得出来。
她低了低头,苍白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由衷的喜悦,更是带出了几分生机勃勃的红晕,这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而非压抑着本性的家庭教师了。
“你们说这很重要,”她说话的声音还是不大,但每个人都在仔细聆听着,“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
“真的吗!”
个子最高的女性工人微微一怔,而后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见她笑出声,简稍稍一顿,而后也蓦然绽开笑颜。
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这种默契是参加过夜校的女工,将简·爱小姐划到了“自己人”的范畴之中。站在一边的伯莎并没有对此感到别扭,相反她还挺高兴的。
至少现在简的快乐发自真心,她找到了自己喜爱并且能发挥特长的工作,也拥有了自己的归属,这不是很好吗?
扬起笑容的模样,总是要比在桑菲尔德庄园时低眉顺目要可爱的多。
从印刷厂回酒店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话,却并不尴尬。伯莎知道此时的简有很多事情要思考,就没有打扰她。
等回到了白马酒店,她们刚下车,酒店管家就迎了上来:“两位女士,泰晤士先生已经在等你们了。”
托马斯?
伯莎略感讶异:最近她可没请他帮自己跑腿干活来着。
两位女士走进大堂,就看到不情不愿换上三件套的托马斯早就在此等候了。
“怎么,”伯莎开口,“酒吧装潢出问题了?”
“什——不是。”
托马斯看上去略微有些焦急,但还算可控:“酒吧那边进度很好,只是夫人,玛利亚希望见见你。”
玛利亚,那名吉普赛人?她可是一直对伯莎很是警惕,甚至略略有些敌意来着。
主动来找,估计是因为在码头区躲了好一阵子,不能搬回白教堂区有些着急了吧。
伯莎承认,其实她就是故意晾着避难的吉普赛人来着,不晾晾玛利亚,她怎么能低头?否则就算伯莎上赶着帮忙,她也不会领情的。
晾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了。
“好。”
码头区自然有码头区的规矩,吉普赛人贸然闯进去,这段时间肯定也不好受。
想到神秘且高傲的吉普赛女郎要低头求人了,伯莎恶劣地一勾嘴角:“终于等到了今天,那就去见见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姜花哭爹喊娘硬闯公寓:哥!!你再不出来我又要被妹妹们的谴责淹没——等一会,怎么是你?
老福:?
姜花:??
老福:我哥要我在这儿等他。
姜花:哦,算了,你也行,快快快快上场!
老福:????
第31章 阁楼上的疯女人31
伦敦东部的码头区曾经属于东印度公司, 但伴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东印度公司的解散之后, 该区域的码头逐渐被废弃, 现下居住逗留在当地的基本都是穷困平民。
托马斯·泰晤士提前报信,请吉普赛人到东部码头区域躲避苏格兰场的驱赶, 之后便没了下文,伯莎晾了他们足足几个星期。
这几个星期来吉普赛人骑虎难下:回去?可是苏格兰场当时没抓到人,他们回去后肯定还是要和警察碰面的;留下?码头区同样有属于自己的势力盘踞, 这是别人的地盘,实在是不宜久留。
玛利亚思来想去,不得已选择低头——这可正合了伯莎的意。
当天晚上, 将白马酒店铭牌遮挡起来的马车如约而至。
对方约在了码头区某个废弃的厂房里,伯莎和托马斯并肩而行, 进门之后, 便看到玛利亚带着五名吉普赛人早早在等待了。
吉普赛女郎玛利亚看着走过来的红衣女人, 脸色阴晴不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过的可不怎么好,但面前的伯莎·泰晤士却依然是神采飞扬的模样。明明有着同样深色的皮肤和异族的眼睛, 只是更接近西裔的容貌让她更倾向于“艳丽”而不是“神秘”。
虽然她们之间的身份差距不止建立在这份外貌上, 但玛利亚还是多少会心生妒忌。
“泰晤士夫人。”
只是这份妒忌并不会影响玛利亚的判断,四海为家这么久, 她最懂得的就是审时度势。吉普赛女郎一改曾经的爱答不理, 对着伯莎客客气气地放低姿态:“非常感谢你能亲自到访。”
伯莎无所谓地回应:“你我之间绕什么弯?有话直说吧, 玛利亚。”
玛利亚也不和她客气:“我代表我的家人们请求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
“帮助我们回家,”她说,“回到棚户区, 且不会为警察所追捕。”
“嗯……”
伯莎并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将玛利亚重新端详片刻,而后开口:“你求我做事,你能给我什么呢?”
玛利亚:“我们会记得泰晤士夫人的恩情,今后若有需要,吉普赛人必定出手协助。”
伯莎:“就空口许下一个诺言?”
玛利亚一顿:“泰晤士夫人还想要什么?”
伯莎想要什么,她就不信面前这位江湖老油条不明白!
一个恩情,就这?也亏得玛利亚能说得出口呢,伯莎几乎没绷住笑容。
像玛利亚这样自幼在白教堂区长大的吉普赛人,什么坑蒙拐骗的事情没做过,到了关键时刻给伯莎说今后会还人情——伯莎既不是英雄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信她才有鬼呢。
“玛利亚,容我提醒一句,”伯莎好笑道,“是我请托马斯转告你们苏格兰场的动向,这点你知道吧?”
“那是自然,还得感谢你,泰晤士夫人。”
“光是搬出棚户区,你们就欠我一个恩情了,现在想搬回去,又欠我一个人情,你们还得起吗?”
“……”
玛利亚面孔中的谦卑态度稍稍褪去几分。
她深深盯着伯莎看了许久,而后拿出了极其罕见的真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泰晤士夫人,你想拉拢我们,让我们成为你帮派的成分之一。我反过来问你一句话,夫人,这天底下的罗姆人这么多,你拉拢得过来吗?”
说完,她再次低下头,避开了伯莎灼灼的目光。
“欠下了两个恩情,我向这天地之间的所有神明发誓——哪怕你从不尊敬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必定会还清,你有要求请尽管提出来。但你想约束我们的自由,对不起,今天就当我没求过你。”
这还差不多。
伯莎当然想拉拢吉普赛人做自己的帮派组成,但她也很清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之所以出手帮忙,无非就是想要和吉普赛人搞好关系罢了。
但伯莎不喜欢虚与委蛇,少给她来那套恩情不恩情的,这也是为什么玛利亚对她态度一直不好,伯莎却从不生气——态度不好,至少证明她坦诚。
“既然如此,那我就向你索要两个协定。”
伯莎也不客气。
“第一,待到我成立帮派之时,吉普赛人必须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这是自然,你已经证明了你有这个能力,夫人。”
“第二,吉普赛人和我的人,今后要和平共处,哪怕是利益冲突,也必须事先协商而非直接起矛盾。”
“你想要和平的盟约?”
“是的。”
未曾料到玛利亚笑了起来,她看似无可奈何:“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夫人,这还用说吗?我们自然不会和你起冲突。”
伯莎心底冷笑几声,说道:“我可不信你们的空口许诺,我要的是写在条文上的合同,这对我建立帮派至关重要。”
玛利亚:“虽然你们本地人都觉得我们是骗子的代名词,但我们有我们的底线。”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伯莎还是需要一纸合同——连罗切斯特都和她签了合同来着,爱情小说的男主角不比你们更恪守诺言吗。
“你同意就行,”伯莎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苏格兰场那边啊……
伯莎的心思转了一圈,想了好几个路数:一是在桑菲尔德庄园认识的艾希顿先生,他有求于伯莎,自然是愿意帮忙;二是沃德太太,内政大臣的妻子总是能协助联络到苏格兰场的;第三位,自然就是迈克罗夫特先生了。
思来想去,伯莎觉得还是去麻烦一下迈克罗夫特为好。
眼下除了迈克罗夫特,没人知道马普尔小姐就是泰晤士夫人的事实。而不论是找艾希顿先生,还是沃德太太帮忙总是需要想个借口,太过麻烦。
再者,请迈克罗夫特先生出手帮忙,也算是增进一下二人感情,“情人”之间嘛,总是需要保持互动的。
“你们先回去吧。”
伯莎放缓言语:“请你们于码头区再住几天,我会尽快给答复。今夜天色已晚,你们不过来了六个人,注意安全。”
“六个人?”
玛利亚有些茫然:“我明明就带了四个人出来。”
伯莎:“……”
玛利亚:“……”
两位女士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码头废弃厂房门口穿着破旧衣衫,帽檐挡脸的男人。
男人:“…………”
他当即按紧帽子,转过身去——
“托马斯?”伯莎侧头。
“还愣着干什么,快抓住他!”玛利亚喝道。
伴随着话语落地,站在门口的男人几乎是撒腿就跑。
托马斯反应最快,甚至在伯莎开口之前他就已经冲了上去,看着青年风一样的灵敏身影,伯莎和玛利亚默默对视两眼。
伯莎:“我以为他是你们的人。”
玛利亚:“我以为他是你的车夫。”
二人闻言,同时露出了无言以对的神情。
这事情发生的太快了,伯莎一点戒备和危机感都没有,只感到了浓浓的滑稽。好在偷听者没有逃远,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托马斯·泰晤士就已经将人扭送回来。
“夫人,抓住了!”
青年跑的气喘吁吁,却始终没有松手。他直接将偷听者按在了地上,一把摘下了他的帽子:“你是谁派来的?”
跟在身后的吉普赛人警惕道:“说不定是警察,得抓紧处理掉他。”
地上的男人拼命扭动着身体:“我不是警察!”
伯莎端详男人的后脑片刻,眯了眯眼:“他戴着假发,摘下来。”
托马斯应声抬手,一把扯下了男人如同杂草一般乱糟糟的假发,露出了真实的黑色头发来。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伯莎冷声道。
地上的男人当即抬头。
四目相对,伯莎几乎被男人的面孔吓了一跳——
是个看上去和托马斯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甚至更年轻,一张瘦削的面孔棱角分明,可以称得上一句英俊了。只是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和冷锐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