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了一半,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可是这根本不好笑。
“但我不想,夫人,”他说,“与其成为受人供奉膜拜的怪物。”
布莱恩·怀特背对教堂中央的十字,朝着伯莎跪了下来。
“我选择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跪在地上的青年朝着站立的女郎伸出手,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伯莎的手掌,可这无关情欲、无关爱情,伯莎可见的只有一个无比神圣的灵魂,与最后一刻仍然坚持着其为人的尊严。
他提伯莎握好枪柄,他提她拉开枪膛,而后布莱恩·怀特虔诚地用双手包裹住伯莎持枪的手,将其挪到自己的眉心。
“算是我求你,夫人,”他说,“求你杀了我。”
“……”
伯莎阖了阖眼睛,她一句话没说,可等待过程中的布莱恩却似乎懂了。
他恍然。
“你没杀过人,”布莱恩惊讶道,“身为帮派头目,你没有杀死过任何人。”
“……是的。”
“那太好了。”
挂在布莱恩脸上的笑容依旧单纯。
“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我将会是你第一个杀死的人,这是不是意味着……待到死后,你会永远记住我?”
记住身为人类的那名布莱恩·怀特,而不是任何沾染上宗教、邪教,以及悲痛经历的那个符号。
教堂大厅一声枪响。
第94章 白教堂的贵夫人32
清晨, 吉普赛的棚户区。
篷车内的玛利亚像往常一样于天亮之前醒来,在踏出吉普赛的篷车之前她必须进行每日占卜。然而今天的玛利亚拿起茶杯,却猛然心神一晃, 滚烫的开水飞溅到她的手侧。
玛利亚下意识收回手, 茶杯碎在了地上,用以占卜的茶渣散落一地。
她当即愣在原地。
“怎么了?”玛利亚的妹妹之一桑德拉起身问道。
“没, 没什么。”
吉普赛女郎摇了摇头。
“这是好事。”
异族女郎盯着地面上的茶渣半晌, 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拨开篷车的帘子, 白教堂区的天边已然泛起淡淡光芒。
天马上就要凉了。
“邪祟已除, ”她低语, “恶鬼已经回到了它应在的地方。”
街道上, 穿戴着红色围巾和手套的青年纷纷回来,撞上准备开工的穷人们, 所有平民纷纷为其让路, 他们向或疲惫或负伤的帮派分子投以畏惧的目光, 擦肩而过之后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据说泰晤士夫人的男孩儿们和其他区的帮派火并了呢。”
“其他区是哪个区?”
“这谁知道, 我就是今早听了一嘴,他们街头帮派的事情谁敢打听啊。”
“我也知道点, 这次是动了真家伙,伤亡不少。泰晤士夫人好像背后有靠山吧?去的不止是她的男孩儿们。”
“怀特牧师似乎也出事了, 和这次火并也有关系。”
“应该是,我还听说泰晤士夫人准备亲自出席怀特牧师的葬礼。”
几句议论过后, 见街头的那一抹一抹的红色消失在事务所内, 工人们也大胆了起来。
“最近真是多灾多难, ”有个工头开口,“老杰西才死多久,这就又帮派火并,还有白教堂的恶魔怎么办啊?”
“嘘——”
工头的话音落地,人群中蓦然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逮不着”杰克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人们一见他红色的围巾当即住嘴。
但小男孩的脸上却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他双手背在脑后,恶劣地一勾嘴角:“今后别再提开膛手和什么白教堂的恶魔了!”
杰克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开膛手已经私下解决啦,”男孩悄声道,“这起案件牵扯到很多事情,泰晤士夫人保证他不会再出现,记住这点就是。”
说完,他不等众人做出反应,一个闪身重新钻进人群离开了。
私下解决了,又是泰晤士夫人的功劳?
几个说闲话的工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工头困惑地挠了挠鼻子:“这泰晤士夫人也是够忙的,可是她的帮派和人火并了一夜,她人现在在哪儿?”
是啊,泰晤士夫人呢?
***
伯莎回到史密斯夫妇的公寓时天还没亮。
她停在公寓门前,原本是想抬手敲门的,可掌心落下之时伯莎却发现大门正在虚掩着。
门没有反锁。
周围全是迈克罗夫特的暗哨,因而她并不担心有人会直接撬门潜入。伯莎直接推门进屋,如她所料客厅内一片黑暗。
伯莎直接坐在了沙发上。
直至身体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她才长舒口气,松开了自离开教堂后就一直紧绷着的躯体。
托马斯和内德都强烈希望伯莎今日能在事务所休息,最差也是回到南岸街,至少那里全部都是自己人。
但伯莎拒绝了。
室内一片寂静,伯莎唯独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西装布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音。
“早安,夫人。”
迈克罗夫特那永远都带着几分笑意的温和问候自伯莎身后传来。她听到脚步声靠近,高大的绅士停在了沙发背后。
伯莎没有回头:“早安,迈克。”
迈克罗夫特:“真理学会派去里尔医生公寓的人已经全部处理完毕,我已经着手安排帮派火并的说辞散播出去,相信此时谣言已经在早起的工人们之间流传开来。”
伯莎:“我这边也结束了。”
迈克罗夫特:“恭喜你,也算是为死去的两位女士有一个交代。”
伯莎:“……”
迈克罗夫特:“怎么?”
坐在沙发上的牙买加女郎侧了侧头。
在极其昏暗的条件下,迈克罗夫特能看到的只有伯莎瘦削的轮廓,她纤细优雅的脖颈稍稍一转,漂亮的就像是一只高傲的黑天鹅。
“你不打算问问我吗,迈克?”
“夫人希望我问什么呢。”
“关于教堂内发生的事情。”
“啊,”迈克罗夫特语气遗憾,“我为怀特牧师的遭遇感到抱歉。虽则我不知道教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夫人,逝者已矣,死于枪击也许对他来说是件好事,那总比死于疯狂而来得体面。”
“你不想问问开枪之人是谁吗?”
“那重要吗?”
“……”
伯莎轻笑出声。
是啊,那确实不重要。
她感觉到迈克罗夫特的手掌伴随着自己的笑声落在肩侧,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宽大的手掌轻轻包裹住自己的肩头。
迈克罗夫特轻轻俯下身:“夫人,你应该去休息,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伯莎:“我想在这儿静静。”
平静的婉拒落地,伯莎却没有如愿以偿地获得想要的安静。
片刻的沉默之后,迈克罗夫特叹息一声:“失礼了,夫人。”
伯莎:“什——”
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高大的男人已然从沙发后方绕到了伯莎面前。
他弯下腰,一只手落在伯莎的肩头,另外一只手则伸向她的膝窝,而后伯莎便感觉浑身一轻,直接被迈克罗夫特横抱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伯莎一愣。
若换做往常,伯莎肯定有一肚子调情的话语等着迈克罗夫特呢,但此时所有语言在她心底酝酿了一圈,而后她只是阖了阖眼,自然而然地抬手揽住男人的臂膀。
迈克罗夫特抱着伯莎走向二楼:“我知道你很难过,夫人。但信我一言,此时断然不可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之中,这不是时候。”
“你的经验之谈?”
“我的经验之谈。”
“所以,”伯莎抬眼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你是指痛失亲友的经验,还是开枪的经验?”
“都有。”
说完迈克罗夫特踢开了卧室的房门。
他将伯莎缓缓放在床铺之上,而后男人的手从伯莎的身下抽离:“你曾有一言说对了,夫人,我也不是生来就坐在幕后指挥旁人的。”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
当迈克罗夫特准备起身的前一刻,伯莎一把抓住了男人的领带。
她的动作又快又准,甚至让迈克罗夫特也始料未及,伯莎不过不轻不重的一拽,便又将男人拽回了自己的面前。
“不沉浸在情绪中,说得轻巧,”伯莎非笑似笑,“我可不是你啊,迈克,只要关闭记忆宫殿的大门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语毕,她又言:“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
迈克罗夫特失笑出声。
男人的笑声在黑暗中徘徊,但在他将婉拒的话语出口之前,伯莎吻了上来。
不同于过去浅尝辄止、刚刚接触便消失不见的轻轻接触,这次的亲吻带着实打实的热度。熟悉的香水气息扑面而来,只是在一夜过后,浓郁到蛮横的前调几近消失不见,唯独剩下的只有黑醋栗的淡淡芳香。
那近乎悲伤,让怀里的女郎带着了几分消散不去的绝望。
起初不过是伯莎一人的舞蹈罢了,她围着绅士接触、打转,像是照例发出没有回应的邀请函。可是很快二人之间便弥漫起没有硝烟的火焰,热气升腾盘旋,当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加入舞蹈时伯莎愣了愣,而后沙哑的笑声便在他们的喉咙之间回转。
于吻与吻之间,迈克罗夫特夺过了主导权。男人的手埋进了她的发间,他轻轻拉着她乌黑的头发,托着她的后脑,感受着二人的气味一寸一寸发生纠缠。
直至那抹萧瑟和悲伤在她的身上彻底消失不见。
迈克罗夫特拉开了些许距离。
他们的皮肤依然相接,耳鬓厮磨,男人的声线几乎就倚靠在女人的耳畔:“比起这个,夫人,你更需要休息。”
“那你呢?”
伯莎似是挑衅般开口:“就打算这么走?”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不。”
他依然托着伯莎的后脑,将她温柔却又不容置疑地平放到枕头上:“今夜你我什么都不会发生,夫人。”
“为什么?”
伯莎挑眉,她很疲惫,但仍旧不依不饶:“别再做出你无动于衷的模样,先生,你的嘴唇和我的嘴唇没什么区别,它们都拥有人类的温度。”
迈克罗夫特忍俊不禁:“因为我决计不做趁人之危的事情。在你悲痛与难过之时趁虚而入,那是小人所为。”
伯莎:“……”
迈克罗夫特:“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后你会恨我的,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也不会离开,夫人。”
绅士的掌心珍重地落在她的额侧,为伯莎将耳边的碎发挽到后面。
她确实很累。
累到伯莎其实一沾枕头,就几乎什么都听不清了。
只是在朦朦胧胧之间,迈克罗夫特的低语仍然再耳畔。伯莎发现他的声音和他停留在自己脸侧的温度一样,令人控制不住地放下心神。
“睡吧,伯莎,我会一直在这儿。”
第95章 白教堂的贵夫人33
动荡过后, 便是收拾摊子的环节。
伯莎清晨回到史密斯夫妇的居所,待到第二天早上才满血复活,她驱车来到泰晤士事务所, 刚下马车就听见小会计内德·莫里森软糯但是威严十足的怒喝:“一群吃屎的**都他妈给我把钱拿出来!”
伯莎:“……”
没想到小会计长得文质彬彬一副书生相, 原来还会骂脏话呢。
“干什么呢这是,”伯莎笑吟吟跨进门, “内德, 打劫勒索打到自己人身上来啦?”
“夫人!!”
几个被内德“打劫勒索”的大小伙子哭爹喊娘跑到伯莎身边, 就差抱着大腿汪汪大哭了:“我们也有家要养, 让莫里森先生给我们留点油水!”
内德没好气道:“别听他们瞎说!”
说完他把账本往桌上一拍, 扶了扶镜框:“出活摸尸兜来的吊零就该归本家(打架火并抢来的钱就该上交),一个个藏进裤兜里这行当还干吗?”
“夫人!!!!行行好吧!”几名青年闻言干嚎。
“……”
这什么周扒皮奴役短工现场!
折腾了半天, 伯莎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虽说之前和真理学会针锋相对的是迈克罗夫特的人,但当时内德带着泰晤士夫人的男孩儿们同样在场,他们仍然出了一半的力。
把敌人撂倒了,那敌人身上的配枪、钱包, 以及金银首饰, 可不就趁机摸回来了。
按道理讲这些都属于帮派资产,理应全部上缴, 但总有人会私藏点东西的。
听完几名青年诉苦,伯莎对此的感受是:小会计连人家藏个戒指在内裤里都一清二楚!
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算你生不逢时,你该去当奴隶主。
伯莎忍俊不禁:“好了, 一个个哭给谁看?”
钱还是要给的, 不然谁给她干活去;但内德也做得对, 开了这个头谁都能偷鸡摸狗,事务所还能运营吗。
因而她不得不各打五十大板:“你好好讲道理,少看人下菜,今天不是我撞见,我都不知道你会说脏话,好大的官威啊,内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