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两个人——帘十里
时间:2020-06-17 09:13:28

  十一岁的孩子已经懂得怎么用词,懂得哪些词语是残忍的,哪些是委婉的,而人总是不愿意把太锋利的词语放在亲近的人身上。
  蒋心莲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成人之间复杂的事情,只好概括的说:“阿姨生病了,所以走了。”
  “可我不想阿姨走……她为什么不去看病?”
  蒋心莲叹口气,只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安慰了一通小姑娘,她牵着她回家,嘱咐岑曦先好好写作业,不要乱跑。
  岑曦抄写成语的时候越想越伤心,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后来在晚饭席间,岑曦听大人们谈论才得知,林婉是生病了,但她是自杀。
  她知道‘自杀’,是自己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电视里常放的就是跳楼跳河。
  只是饭桌上,那些妇人以为孩子听不懂,说的并不隐晦,说林婉死在自己的床上,林老爷子早上回来,叫人人不应,上楼一看,满床的血,都淌到地上了,想救也来不及了,人早就断气了。
  岑曦更加不明白了,生病了应该去看医生,为什么要自杀?就算是治不好的癌症也要去看医生。
  桌上又有人说:“人走了一了百了,可怜留下的孩子,才几岁啊,以后的路怎么走?学坏了怎么办?老爷子总不能管他一辈子的。”
  “要说啊,就说那个人不好,要不然林婉会这样?都是冤孽,何苦呢。”
  “林婉,哎,到底是精神出了问题,不然正常人也不会自杀。”
  岑曦吃不下了,挣脱开了母亲的手,跑到灵堂那,她看见林延程坐在棺材侧边,低着头,面无表情。
  岑曦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抬头看向棺椁里的林婉,她看上去和早上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温柔面孔。
  岑曦有种不真实感。
  林延程看向她,哑声问道:“吃饭了吗?”
  岑曦点点头,“你呢?”
  “吃了一点。”
  然后,两个人没话说了。
  岑曦心里乱乱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陪着林延程一起坐着。
  直到九点半,蒋心莲让她回去睡觉,一开始岑曦有些不肯,别扭着不走,还是林延程说:“曦曦,明天见。”
  她这才愿意回去,也是那样坚定的说:“程程,明天见。”
  ……
  葬礼办了三天,这三天岑曦都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她坐在后排看着林延程的空位子,心里也变得空落落,每天一放学就赶忙往家跑。
  第三天回来时,林延程家里的院子空了不少,屋里的棺椁已经没了,她问了蒋心莲,得知在中午的时候火化了。
  岑曦知道,火化大概就是和电视里埋尸体差不多,人死了要搬进坟墓里,最后留下一张照片挂在家里。
  她穿梭在剩余的宾客间,看见林爷爷在和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讲话,还会笑两声,岑曦停顿了一下,多看了几眼林爷爷的眼睛,她觉得林爷爷其实并没有在笑。
  她在一楼跑了个遍也没有看见林延程,不怕生的直接跑上了二楼。
  她对林延程的家十分熟悉,闭上眼都能走。
  二楼外侧是阳台,通过阳台能通往各个房间,林老爷子的房间在西侧,林婉和林延程的在东侧,而中间的房间是个小客厅,客厅里有一台二十九寸电视机。
  岑曦周末喜欢跑他家和他一起看电视,因为林延程家的电视机不会花屏,颜色也更鲜艳。
  而此刻,电视机面前围了些亲戚的小孩,里头没有林延程。
  她又跑到林延程的房间门口,木门微敞着,她推开的时候门边和镶定的金属扣摩擦发出吱的响声。
  很奇怪,楼下声音嘈杂,边上客厅里童声不断,但这扇门后面却安静的如同另一个世界。
  房间的窗帘都被拉上去了,光线昏昏沉沉,米色花纹的地砖散着初夏的凉气,岑曦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喊道:“程程……”
  林延程站在书桌前在整理着什么,听到声音,他回头。
  岑曦眼巴巴的看着他,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像被盐水泡过一样。
  岑曦抿了抿唇,细声道:“你在干什么啊?”
  林延程垂下眼眸,低低道:“整理妈妈之前写的东西。”
  “是日记吗?”
  “差不多。”
  岑曦走到他身边,瞧着这一堆厚厚的笔记本,吃惊道:“阿姨写了那么多吗?”
  林延程嗯了声。
  岑曦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瞧了一眼他,轻声喊道:“程程。”
  林延程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她。
  岑曦目光斜着,不敢和他对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延程轻轻的说:“我没事。”
  岑曦似懂非懂的哦了声。
  林延程把笔记本装进正方形的纸箱子里,摆放的整整齐齐,最后用透明胶把箱子封了起来。
  岑曦站在他身侧,安安静静的看他弄。
  林延程说:“可以帮我扶下凳子吗?”
  他要把纸箱子放在柜子最上头,可是太重,难免有些吃力,凳子又是圆凳,如果摔下来问题就大了。
  岑曦蹲了下来,用足了吃奶的力气稳住凳脚,林延程抬起箱子往高处放时额角都出汗了。
  他把箱子塞进了最里面。
  岑曦问道:“你看过阿姨的日记了吗?”
  林延程从凳子上跳下来,摇摇头,“我不敢看。”
  “为什么不敢?”
  “我想我现在是看不懂的,等以后长大了,我再看吧。”
  岑曦二年级的时候写过日记,无非是记录一天做了些什么,开心不开心,比作文简单多了,怎么会看不懂呢?更何况,林延程那么聪明。
  “延程,曦曦,吃饭了!”楼底下传来蒋心莲的喊声。
  林延程环顾了一圈卧室,空荡了不少。去世的人的东西不能留,昨晚也都烧了。
  林婉最爱看《西厢记》,家里的书柜上有三四个版本,林延程昨晚烧给她了。
  他环视过后,目光落在岑曦身上,说:“下楼吧。”
  岑曦点点头,也不再问了,跟在他身后走。
  …….
  宾客少了许多,所以只摆了四桌,菜肴也是这两天吃剩下的,也都是最亲近的亲戚和旁边的邻居。饭桌上,大人们谈工作,谈趣闻,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要安慰人的意思,仿佛这是一场聚会。
  岑曦用笋汤泡饭,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她看向林延程。他吃饭的时候慢条斯理,不会像她那么猴急,可今天岑曦觉得他不是慢条斯理,而是心不在焉。
  林延程没有吃多少,象征性的吃了几口。
  小孩子吃的总不是很多,同桌的大人询问几句也就不管了,其他年龄更小一点的孩子早就握着鸡腿跑了。
  岑曦打量着他,缓缓说:“老师这两天布置的作业我都帮你记好了,还有我们新学的东西。对了,上个星期劳动课做的木头风车颜色已经干了,今天我帮你拿回来了,老师说你颜色上的最好,整体最好看。你跟我去拿吧。”
  林延程无声的点头。
  岑家和林家之间就隔了一条小河,小河中间有一条两家人合做的水桥,虽然蒋心莲不允许她走水桥,但岑曦总是不听话,走这条近路。
  穿过水桥,迎接他们的是一条由黑色塑料垫子铺成的歪曲小道,边上是石头堆和羊棚。
  前面那户二层楼的红砖房子就是岑曦的家。
  岑曦熟门熟路的推开没锁的门。她刚刚回来直接把书包扔在了地上,着急的就跑去找林延程了,这会才开始心疼起她的粉色书包,拍拍灰,把书包放在长凳上,掏出作业本和风车。
  “你看,你的风车是不是很好看?”
  林延程接过这只七彩风车,嗯了声。
  岑曦看了他两眼,夕阳余晖从后窗照射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可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是黯淡的,没有生气的。
  她不知怎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林延程的时候。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子。
 
 
第3章 
  他们住的地方叫靑水镇,坐落在南方,这个城市没有山没有泉,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桥流水人家,覆盖面积最广的是成片的农田和纵横交错的河流。
  他们住在靑水镇的边缘地带,一条一百多米长的泥路两侧住着七八户人家,岑家夫妇算是比较年轻的住户,其余的都是比他们年龄大一轮的。
  岑兵年轻时是做保安的,后来有了岑曦后就从城里回到了靑水镇,当了个泥水匠。而蒋心莲做过很多工作,服装厂,娃娃厂,口琴厂,生了岑曦后就没上班了,在家带孩子。
  岑兵性格冲动,容易上火着急,但铁汉柔情,他都打算领养一个孩子时却有了岑曦,为此他对岑曦十分疼爱。
  但岑曦稍微懂事一点以后就开始对他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岑家是两兄弟,岑兵还有个哥哥,岑超。两兄弟本来感情不错,但耐不住岑超老婆挑唆,两家人大吵了几次,就不怎么往来了。
  小小的岑曦看着爸爸吵的面红耳赤,爸爸不仅和大伯吵,还和奶奶吵,各种难听的词汇都往奶奶身上扔。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岑兵的气还没消,在饭桌上把那些她听不懂的事反反复复的说,那语气吓得岑曦不敢喘气。
  她觉得爸爸是个陌生又恐怖的人。
  岑超有个女儿,比岑曦大九岁,按道理,岑曦得叫她一声堂姐,可是人家压根就不喜欢和她一起玩,从来都不理睬岑曦。
  在这样的环境下,岑曦小时候是没有小伙伴的,更多时候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性格也没有自闭,反而开朗的很。
  岑曦几乎整个幼儿时期都是蒋心莲照顾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和蒋心莲最亲近。比起偶尔怒火冲天的父亲,她当然更喜欢柔软的母亲,虽然她也挨了蒋心莲不少打。
  当时,蒋心莲带她带到三岁,她不得不去上班了。
  原因也是岑曦成年以后才得知的,据蒋心莲说岑家老太好吃懒做,还嫌弃她没钱赚,她受不了这种说三道四就打算去上班,在附近的五金厂找了份工作。
  没办法,她就把孩子托付给岑家老太带。
  那老太太,也就是岑曦的奶奶,根本没什么耐心带,隔了两个月就还给了蒋心莲。
  岑曦五岁时,蒋心莲依旧让老太帮着照看一下,但是仅限于白天,其实这时候已经比较轻松了,因为小孩子已经吃喝自理。
  就因为带孩子的事情,岑兵又和老太吵了一顿,与其说吵倒不如说是辱骂,发泄。
  蒋心莲也心生不满,要知道,岑超女儿出生的时候老太太带了整整五年,那么疼爱。
  大大小小的梁子就结那了。
  可岑曦不懂这些,没遇见林延程之前,白天多数都是和奶奶在一起,她也没觉得奶奶不疼爱她,反而挺开心的,并且她自娱自乐的有一套。
  老太太白天去田里干活,她也跟着去,抓西瓜虫,在管道里探索,捡河边别人捞上的水草摊里的小鱼小虾米。
  老太太犯懒在家休息,她就安安静静在家看电视,偶尔翻箱倒柜探索这个家。
  她翻到过一袋五颜六色的纽扣,她会把它们都分类好,用线串起来做帘子,或者拼成蝴蝶。那袋纽扣是蒋心莲曾在服装厂打工时拿回来的。
  她在床底下找到过一套西式茶具,瞒着妈妈偷偷拿出来使用,还偷偷泡了点爸爸的茶叶,学着电视里人的样子,小小的抿一口,并老气横秋的说:“嗯,好茶。”
  她也尝试过登那个楼梯。
  岑曦家原本是一户三间屋子的平房,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岑兵才开始盖二层。在那之前,预留给二层的楼梯一直是岑曦的阴影。
  楼梯口正对着一楼卧室的门口,从亮到黑,两侧堆满了杂物,最高处更是漆黑的看不清轮廓。
  她时常望着这个阁楼一样的楼梯想象,想象上面到底有什么。
  她只敢爬上去两层,再往上腿就发软了,她会胆小的跑进卧室锁门,大口大口喘气,仿佛有人在后头追魂索命。
  这些大概是她遇见林延程之前所有的自娱自乐。
  岑曦第一次见到林延程是在六岁。
  2001年7月13日,北京赢得2008年奥运会的主办权,那个夏天为此沸腾。
  但岑曦不懂,也浑然不知,她只看得到满田野的野花和纷飞的白蝴蝶。
  夏日清晨,她穿着别人送的黄色格子吊带裙蹦跑在后院的石子路上,乐此不彼的追逐着蝴蝶,白茫茫中偶尔会有几只罕见的黑色蝴蝶。
  石子路上传来汽车轮胎摩擦的声音,她扭头朝左边看去,是和黑蝴蝶一样罕见的黑色轿车。
  那辆车就稳稳停在她面前,正对着她邻居房子的路口。
  邻居是一个和她爷爷同辈的老人,名叫林守方。
  林守方听到车子声音,挺着硬朗的身板,一步步走到路口。
  七月盛夏,河边杨树绿荫浓密,树上蝉声阵阵,淡紫色的扬花在晨光中慢慢盛开,清风一扬,花瓣纷飞,香味清幽。
  岑曦看到一个穿着碎花无袖连衣裙的女人从轿车里下来,脚上穿的是一双带有花瓣吊坠的凉鞋,黑亮的长发干净整洁的束在后面,面孔白的发光。
  而女人还牵了一个男孩子。
  岑曦眯了眯眼。
  那男孩子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中裤,身高和她差不多,皮肤和那女人一样,白的让人羡慕。
  男孩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转头看向她。
  岑曦一愣,但也直勾勾的看着他。
  男孩没什么表情,那目光甚至看起来黯淡无光,和这清爽朝气的夏天早晨一点都不一样。
  等他们三个人进了院子,岑曦才回过神,踩着一双塑料水晶拖鞋,踢踢踏踏的跑回家里。
  岑家院子是泥地,门口铺了一圈砖头当水泥地使用,几年过去,砖头地上都滋生出了青苔,被人踩得又实又平。
  她跑得急,差点滑了一跤,磕磕碰碰跑进了家门。
  蒋心莲在厨房忙着,把一碗粥和鱼干端在桌上,说道:“别乱跑了,快吃饭,等会妈妈去上班了,自己在家乖一点。”
  岑曦噢了声,爬上长凳,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粥,她下意识的朝敞开的后门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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