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传膳罢。”吩咐一声,萧梵屹放下了经书。
姑姑退了出去,顾瑾城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萧梵屹的目光突然落到了阿柔身上,似乎是在打量她。
左脸覆以浮雕面具,右脸俊美无俦的青年,在灯光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专注地望着她。
他睫毛颜色偏重,便显得眼神格外深邃。严肃地看着别人的时候,眸中的威严和面具上闪烁的冷光,都让人不敢直视。
“江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萧梵屹说道,“听闻姑娘医术高明,晚膳后,想请姑娘帮我瞧瞧。”
阿柔也在打量他,毕竟望闻问切乃是行医之本。但他只露了半张脸,光靠肉眼,根本看不出什么。
她有些担心,但没表现出来,只礼数周到地说:“承蒙不弃,是民女的荣幸。”
“那就麻烦姑娘了。”萧梵屹说着,叹气道,“近来老是梦见母妃和幼年时发生的事情,有些心神不宁。”
也是来了这儿,他们才知道,真正的皇陵在太常寺后面,萧梵屹的母妃带着几位宫人守在那里,他则被软禁在太常寺,十余年不曾与外界接触,自然也没有再见过他母妃。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这么虔诚地念经,就连休息用的禅房里,都放着木鱼和磬。
旁人或许没有注意,蜚蜚则是因为对这东西印象深刻,是以多看了两眼。
这片磬和其他编磬不一样,边角略薄,非石非玉,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造型别致,上面的纹路也很考究,绘制的是二龙戏珠图案。
就挂在屏风前面,除了做诵经之用以外,还可做装饰。不知道的,肯定就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摆件。
“九爷需适当放下所虑之事,静心凝神。”阿柔说道,“更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萧梵屹点点头,十分配合。
姑姑与宫女端着晚膳上来,果然有鱼,还有虾和鸡汤。
蜚蜚下午吃了好东西,并不是很饿,却馋,便少吃了一些,尝尝味道。
顾瑾城在她旁边,瞧着小姑娘脸鼓鼓的,心情愈发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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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姑姑命人撤走了碗碟,自己也退了出去,在外守着。
因为要给萧梵屹把脉,三人便没有离开。
阿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直接走到了九皇子的桌案对面,盘腿坐下,素白的指尖放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梵屹很白,许是常年不出门,但因为时常耕种劳作,是以,并不孱弱,肌肉线条反而紧实好看。
离得近,他的美貌也更加具有冲击力。
阿柔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火气息,指尖有些几不可见的微颤,但很快被她掩饰住了。
“如何?”萧梵屹问她。
阿柔微微退开,双手搭在膝盖上,端正地跪坐着,难得显出几分拘谨。
正要说,窗外却冷不防传来一声破风之声。
下一刻,一支羽箭,“嗖”地穿破了窗户纸,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直奔萧梵屹激射而来!,,
第90章
事出突然, 阿柔面色一凛,下意识握住萧梵屹的手, 想把他拉到一边。
顾瑾城也拔开了双刀,朝萧梵屹的方向冲去。
但箭矢速度太快,无论是阿柔还是顾瑾城,都来不及帮他躲过这支箭。
然而, 萧梵屹只是冷静地望着箭矢, 握紧了阿柔的手,在箭矢即将中伤他的时候, 信手一掀,将面前的桌案迎向箭头。
“笃”的一声闷响, 箭矢钉进重木制成的桌案上面,一端的翎羽剧烈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阿柔一颗心仍是揪着的, 手被九皇子紧紧握着,都没有反应过来,只严肃地打量着窗外。
“姑姑。”萧梵屹喊了一声。
守在外面的姑姑声音嘶哑难听:“属下失职!”
萧梵屹并没有责怪她,只说:“去看看。”
“是。”姑姑领命,随即, 悄无声息地隐在了黑暗之中。
蜚蜚这才知道, 原来姑姑是会武的,而且,武功绝对不低。
不过,她不用保护萧梵屹的安全吗?怎么让她走了?而且, 看萧梵屹的表现,这似乎也不是第一次遇袭。
蜚蜚震惊了,这可是在太常寺,是皇陵!谁这么大胆子,敢来这里闹事?
况且,萧梵屹已经被软禁了十余年,外界都说他再无翻身的可能,谁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只为了杀一个废物皇子?
难不成,是冲着他们来的?
蜚蜚看看神情严肃的顾瑾城,又看看惊魂未定的姐姐,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也是这样一看,才发现九皇子和姐姐竟然牵着手!
这……什么时候牵上的?
“姐姐。”蜚蜚提醒了她一句,“你没事罢?”
阿柔忙向妹妹投去安慰的眼神,正要说话,就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了宽大温热的掌心里。
心跳突然加快,阿柔的目光下意识移到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萧梵屹的手单看很秀气,指节修长,骨节并不分明,仿佛画上美人的冰肌玉骨,拨弄佛珠的时候,莹白的皮肤依稀氤氲着佛光。
但与她的放在一起,还是暗了一个度,手掌也明显比她的宽大许多,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被她的目光看着,萧梵屹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但仍然十分冷静,自如地松开阿柔,一点头:“事出突然,唐突了江姑娘,过后定当赔罪。”
“无妨。”阿柔心跳得很快,面上却依旧镇定,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捏了捏手心。
萧梵屹手心的温度像是烙在了她手背上一样,让她觉得右手的重量都与原先不一样了。
很在意。
但是,她明明不该这么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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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出去看看。”顾瑾城回头看了阿柔一眼,“保护好妹妹。”
说完。灵活地翻窗出去。
还没落地,乱箭便“唰唰唰”地往他的方向齐发。顾瑾城动作矫捷,几个灵活漂亮的翻身,躲在了回廊上的朱红柱子后面。
院子里躺了好几具宫女的尸体,姑姑不知道去哪里了。
方才他简单看了看,屋顶上起码有十几个弓箭手,而这肯定不是他们全部的势力。
看来今晚,他们是走不了了。
连太常寺都敢闯,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今日他去过树林,他们不在,或许是回去请示过了,而对方,明显没有将萧梵屹放在眼里。
——这将会是他走进棺材的第一步。
凭这一日的相处,顾瑾城敢断言,臭狐狸的前程绝不仅限于此,他会也更大的成就和作为。
所以,他不能出事,阿柔和蜚蜚更不能!
只好他辛苦一些,将这些不怕死的宵小,全都送去见阎王!
寺庙很大,为了节省开支,很多地方都没有点灯,此时,周围并不亮,但顾瑾城常年睡不着,早就已经习惯了黑夜,在夜间,视力也很好。
凭借矫捷的身手,顾瑾城从柱子后面溜到了墙角,墙角处更暗,脚尖轻点几下,少年迅速翻上屋顶。
当弓箭手发现他已经神出鬼没地来到了他们的身边,拔开双刀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一群人连忙将弓箭调转方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几乎隐在了黑暗里,弓箭手们根本没有办法清楚地捕捉到他的身影,只能凭着感觉和打斗的声音简单判断。
“太慢了。”顾瑾城一刀砍在一个弓箭手的胳膊上,对方呼痛一声,正要搭箭射击,顾瑾城就一脚将他从屋顶上踹了下去!
离他们较近的人当即想要冲上来,顾瑾城先是在他膝盖上踹了一脚,对方应声跪下的同时,眼也不眨地一刀砍在他的胸口,对方呼吸一滞,便要往下栽。
但是这个时候,他身后不少人都已经搭好了箭,如此相近的距离,顾瑾城甚至能听到弓弦拉满的声音。
顾瑾城一把抓住弓箭手的领子,让他挡在身前。
箭头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血腥味传来,对方喉咙里发出被血呛住的声音。
“要怪,就怪你的伴当。”顾瑾城将他扔向屋顶的其他刺客。
又是一阵乱箭齐发——这些人,根本就不理会同伴的安全!或者说,他们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事后,更是不可能活着回去,是以,毫无人性!
行刺皇子,破坏皇陵,多少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们应该都是早已经安顿好了家人的死士。甚至因为赴死,他们的家人会得到一笔报酬不小的补偿金,所以,不少走投无路的人都愿意这么做。
这些人武功并不怎么样,箭术也没有特别准,敢来刺杀,完全是仗着人多。
但是,人再多,今天也得都交代在这儿!
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他便让那位幕后指使者达不到目的不说,还得赔足这些死士的体恤金。
弓箭手本就讲究远距离攻击,一旦被发现,攻击力至少折损一半,因为他们的功夫都不是很好,身边也没有其他趁手的兵器。
加上弓箭使用起来很麻烦,要瞄准、蓄力,近距离使用的话,反而有可能成为拖累。
顾瑾城在这些人的中间,简直如砍刀切豆腐,一刀结果一个,不但轻易就解除了危机,反而缴获了一批武器。
四周陷入平静,少年松了口气,饶有兴趣地坐在屋顶,打量着这些弓箭。还试了弓的力度,发现十分趁手,便打算搭箭试试效果,好用就自己留着。
没想到,就在他试着瞄准寺里的银杏树时。
就见被派去查探的姑姑,敏锐地翻身上了屋顶,与他说了句话,就又飞快地翻身跃了下去。
她说的是:“对方人多,我拦不住他们,先带主上离开这里。”
声音嘶哑难听,顾瑾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而这个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也紧密地从寺门口传了过来。
顾瑾城神情陡然变得严肃,拉开长弓,一支箭,穿云破雾,直奔人群而去!箭矢稳稳地钉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对方应声而倒,摔在地上,很快就不动了。
但对方最少有五十人,倒下一个,根本不算什么。
五十人?等等!……
顾瑾城眼睛微眯,发现那些人皆穿着黑红相间的右卫服,此时,正快速往萧梵屹所在的禅房奔袭。
造型别致的圆领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麦穗,那是——太子右卫的标志!
是他眼瞎看错了吗?还是这群人疯了?
一时间,顾瑾城简直不敢相信——让他们穿着右卫服来刺杀萧梵屹,除非萧惊尘想要造反,否则,不可能把事情做的那么明显。
但是,带头的那人,偏偏又是右卫率姚池!
顾瑾城怎么说也是萧惊尘的表弟,东宫的人,他还是认识一些的。莫非,萧惊尘已经与太傅闹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他那个性,也不是做不出来。
顾瑾城直骂他蠢——萧梵屹只想让他让位,他自己却控制不住地作死!
姚池是他的麾下,更是他的亲信,一旦搀合进这件事,哪怕萧惊尘是今上的亲爹,今上也保不住他了!
不过,前提是,顾瑾城他们能平安地度过今晚。
否则,一切死无对证,想查也查不出来。
思绪万千,顾瑾城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黑衣少年隐在黑暗之中,箭无虚发,几个弹指的功夫,对方已经死了一大片的人。
姚池自然知道有人放冷箭,当即兵分三路,一队去追姑姑,一队去萧梵屹的房间刺杀,另一队由他亲自带领,翻上屋顶,诛杀顾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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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池是庆云历五十年的武状元,师从禁军教头罗致胜,据说,罗致胜曾亲口夸赞他是武学奇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武功甚至在他这个五十万禁军教头之上。
那个时候,姚池才十九岁。
十年前,他在罗致胜的举荐之下,做了太子卫率,若太子顺利继位,他便是下一任的禁军教头。
顾瑾城看着他穿着厚重的铠甲,却仍然轻松跃上屋顶,踩碎了一连片的琉璃瓦,稳稳当当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而他那些手下,还纷纷姿态难看的在旁边翻墙。
可惜。顾瑾城心想,从姚池加入太子麾下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止步于武状元了。
“姚大哥。”顾瑾城吊儿郎当的,“表哥让你来接我?”
姚池今年刚过三十,生的人高马大,为人豪爽,爱说爱笑,先前与顾瑾城喝过几顿酒,相聊甚欢。没想到,再见面,竟然要兵戎相见。
他的武器与他的身量相似,是两把硕大的铜锤。
铜锤单重八十斤,他拿了两把,平素都在身后背着,活像年画上的门神,魁梧得令人害怕。
“既然是熟人,顾公子就别让我为难了。”姚池说道。
星光璀璨,月亮反而黯然失色,初夏的夜晚,顾瑾城握着弓箭,瞄准姚池,笑得风流倜傥:“姚大哥,还不是我小气,只是,我妹妹今儿在,小姑娘胆子小,见不得血,只好让你们死得远一些。”
“既然都是熟人,姚大哥不会不答应罢?”顾瑾城眼神邪肆,也不与他多说,毫不留情地放出一箭。
姚池闪身躲过,箭矢却正中他身后的下属。
顾瑾城桀骜地一笑,姚池才明白,这一箭,本就是冲着他身后的下属去的!
听着下属从屋顶上滚落下去,摔在地上的声音,一股怒火,从姚池胸中升腾起来。
——这小子,分明就是在玩他!
姚池目光闪烁着,反手握住身后铜锤的把手。
顾瑾城又放出一箭,这一回,他没躲,铜锤带着怒气一挥,将箭矢打落在地,同时,姚池大步向前。
顾瑾城接着放箭,他也一捶接着一捶,一步更近一步,转眼间,便来到了顾瑾城跟前。
没有想到他速度这么快,顾瑾城神色一凛,正经起来。
而面前的铜锤,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高高扬起,毫不留情地冲着他的头颅,凶狠地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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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禅房内。
三人俱都沉默着,只有萧梵屹拨动念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