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诈降一事,顾玉成思虑许久,精神非常紧张。踏出城门后的一言一行,看似从容轻松,游刃有余,实则每一根头发丝都绷得紧紧的,真应了那句“拼尽全力假装看起来毫不费力”,终于熬到援军赶来后撑不住晕倒,精神和□□都疲惫至极,以至于大夫给他翻开伤口清洗上药都没醒。
现在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宋琢冰就在眼跟前,顾玉成唇角微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待他睡熟,宋琢冰悄悄握住顾玉成的手,放在自己手上。
这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能做百般美食,能写锦绣文章,现在却是满掌心血痕,叫人触目惊心。
宋琢冰轻轻抚过最深的那道痕迹,默然无语。
她的和君哥那么爱惜自己,天天养生,头发多掉几根都要吃芝麻补,可是直到晕过去被她接住,这双手都死死攥着傀儡线,怎么也掰不开。
怕弄伤筋骨,老大夫给他灌了麻沸散,又行针扎麻穴,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的手,把勒进掌心的丝线拨出来。
十指连心,和君哥该多痛啊。
宋琢冰手背一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掉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手背上。
她放任自己默默哭了会儿,然后在床边搬了个小榻,握住顾玉成的手,一起睡了。
……
不知睡了多久,顾玉成被浓郁的香味唤醒,睁眼便见夜色已深,房中燃了支蜡烛。
昏黄光线下,宋琢冰正捧着一碗肉粥,轻轻搅动。
“琢冰,什么时辰了?”顾玉成轻声道。
宋琢冰回头望他一眼,道:“亥时刚过。来吃点东西吧。”
她照旧把顾玉成扶起来,让他漱了口,然后端起粥投喂。
这粥是厨娘用鸡汤煨出来的,粳米和熬了四个时辰的高汤融为一体,里面还有软烂的鸡腿肉和香滑的菌菇,吃起来极是可口。特别是和上一碗苦药相比,简直人间至味。
顾玉成享受着宋琢冰的体贴,胃里美,心里更美,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透着纯然的喜悦:“琢冰。”
宋琢冰抬眼看他:“?”
顾玉成腼腆一笑:“我想叫叫你。”
宋琢冰:“……?”
不知为什么,和君哥好像看起来有点傻的样子……
然而这傻乎乎的样子格外打动她,加上那时不时来一声的呼唤,宋琢冰喂着喂着就觉得有点喂不下去,忍不住绷起脸嗔道:“你再这样,我不喂你了。”
吃个粥而已,怎么跟吃迷魂丹似的,笑得这么……这么甜。
顾玉成眨眨眼,含笑撒娇道:“琢冰~”
宋琢冰:“!”
宋琢冰再也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粥送到顾玉成嘴边:“啊~”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间或幼稚地斗个嘴,好一会儿才把粥吃完。
宋琢冰刚把碗放下,手腕就被握住了。
握住她的那只手还带着伤,也没用半分力气,然而她还是被那只手的主人带着,轻轻靠在对方肩头,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和心跳。
感觉到那只手伸出来和自己十指相扣,宋琢冰一时羞怯,把脑袋拱到顾玉成肩窝,任他叫了好几声也不肯抬头。
“琢冰。”顾玉成轻声唤着,侧头在那柔软鬓发上亲了亲。
要搁在往常,他是万万不会这么冲动的,可是经此一役,他发现自己和宋琢冰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仿佛是彼此缺失的一部分。
人生短短百年,能有这样的伴侣,历经生死还在一起,何其难得,又何其有幸!
此时此刻,意中人就在怀里,乖巧柔顺,含羞带怯,像一朵微微绽放的睡莲。顾玉成只觉心满意足,忍不住低下头,他想——
“咳!”
极富威严的咳嗽声骤然响起,在静夜里好似惊雷响在耳畔。
顾玉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宋琢冰刷得直起身跳到地上,同时反手扶住他,对闯进来的高大男子道:“爹,你怎么来了?”
顾玉成:“!!!”
你怎么来了?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问题?我要是不来,你就被傻小子骗走了!
宋将军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非常不是滋味儿。他今天忙得脚不点地,几个儿子也被他赶得飞起,好容易晚上偷个空想来看看闺女,就顺着唯一的亮光走到了顾玉成房外。
不来不知道,一来……呵呵!
宋将军非常想发作,可惜他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不好怪顾玉成,加上这小子一副面白体虚的样子,好像说话大声点儿都能吹破,更别提上手揍一顿了。
既不能动手又不想对方好过,宋将军转瞬想出个完美的主意来:“小七回去,我在这里照看顾家小子。”
顾玉成:“……”
瑟瑟发抖.jpg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将来提亲恐怕不会特别容易了……
第91章 正文完结
因为“举止不端”被宋将军撞见, 顾玉成短暂的独处期提前结束,开始在未来大舅哥的照料下夹起尾巴做人。
此时就体现出儿子多的好处了。宋将军一个人忙不过来, 就指挥包括宋六郎在内的六个儿子轮流盯梢。宋琢冰想看人可以, 但是不许单独待着。
顾玉成就这样提前过上了五行轮流转的日子, 好在前五个大约是随了宋将军的脾性, 不怎么说话,盯得也不严密, 反倒送这送那,宋大哥还寻了野山参给他补血养身。
倒是宋六郎憋久了,终于迎来报仇时机, 恨不得把尾巴嘚瑟到天上去,对着顾玉成俨然一王母娘娘, 连拔下金钗划条银河的慈悲都没有。
顾玉成看着毫不掩饰的宋六郎, 幽幽叹了口气。
宋六郎心头一紧:“和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上午这小子就当着妹妹的面说心里不舒服,害他被瞪了好几眼, 现在下午才刚到, 他又要干什么?
顾玉成靠坐在床头,慢吞吞地道:“这几日多得大哥他们照顾, 我心中甚为感激。一想到几位哥哥都成家立业, 琴瑟和鸣,我也与七娘情意相通,就忍不住为六哥发愁。”
宋六郎忽然感到一阵恶意:“???”
顾玉成望着他,眼神悲悯:“家中小辈都已长大成人, 各有婚配,不知六哥想求娶什么样的淑女?”
宋六郎:“!!!”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沦为全家唯一的单身狗了么……
顾玉成年轻底子好,完全放松下来养伤,不过两天就能下床行走。等五行大舅哥轮值一圈半后,他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行动已与往常无异。
恰在此时,黔源县迎来了传旨的宫人。
这次传旨的叫常连,是个新面孔,年纪却不小,看起来和宝华天子从前的大太监方宽相差无几。据说从太子一落地就跟在身边,是实打实的心腹。
现在太子登基,他跟着水涨船高,一跃成为宫中大太监,此次传旨还肩负替天子巡边安抚的重任。
待众人摆好香案瓜果,常连先颁了对宋家的两道旨意。
其一是平冤昭雪,并送来十几车赏赐。非但全家不用再流放,宋琢冰还因护驾有功,额外得了县主封号,可每年领银五千。
其二则是封赏。原来宋将军出京前就得了太子密令,可便宜行事。中途被迫离散后,更是接手驻扎西南的军队,在剿灭平王叛乱中战功赫赫,被封为镇西将军,暂时统领西南一带,等待朝廷委派官员过来后再行交割。其子从大郎宋琢金到六郎宋琢雷,亦各有封赏。
第三道圣旨是给顾玉成的。
他作为一个被贬谪出京的县令,非但没有心怀怨怼,反而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动乱时以身涉险,生擒平王世子,劳苦功高,被狠狠夸奖一番,然后就地得了个正五品的奉政大夫头衔,实职需进京后再定。
奉政大夫是个虚衔,可以只拿钱不办事,算是朝廷给文官的福利之一。至于其他金银布帛等赏赐,因顾玉成有母亲和妹妹在京师,他又是要回京的,便直接赏赐到了她们手中。
“恭喜诸位大人。”常连收起圣旨客套一番,又对顾玉成笑盈盈地道,“陛下口谕,命您在黔源县好生将养,勿要着急回京复命,切切不可亏损身体。”
顾玉成再次谢恩,然后给常连塞了个大红封。
常连久居深宫,一眼就知道这红封分量不轻,加上送红封的人简在帝心,宋家又是绝处逢生更上一层的新贵,心中极为满意,临走前状似无意地道:“陛下深感妖僧邪道之害,欲激浊扬清,以振风气。顾大人智勇双全,嫉恶如仇,大有可为啊!”
顾玉成听得一头雾水,好在他素来沉稳,不动声色地就把这茬客气过去,然后趁没人的时候跑去问宋将军。
宋将军前几天看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提起个“顾”字都忍不住鼻子喷气,恨不得给他一蹶子,好在宋琢冰每日炖汤炖肉地宽慰老父亲,又赶上全家受封这种大喜事,心头畅快之余,终于恩赐了顾玉成一个好脸色:“玄鹤子这妖道祸国殃民,那几个和尚也没好哪儿去,你既不信僧道,将来回到京师,说不得要去处理这些。”
怕顾玉成听不懂,宋将军还捻着手指小声补了一句:“九逍派每年炼丹花费,起码这个数儿。”
顾玉成:“……!”
这些人可太有钱了,难怪新天子要处置僧道。抛开私人恩怨,哪怕只为了国库,都不能放过啊。
……
三道圣旨下来,整个黔源县衙喜气洋洋。因宋将军职责重大不能回京,宋大郎便带着四个弟弟先行上路,一来回去看看妻儿老小,二来返程时可以把宋夫人护送到西南。
五行兄弟一同出发,还带着士兵,战斗力很有保证,就把俘虏都带上了,浩浩荡荡地朝着京师而去。
昔日的平王世子杨茂也在其中。作为重犯,他得以坐到囚车上,不用跟在车队后拖着两条腿吃灰。饶是如此,杨茂仍脸色灰败,时常垂泪。
他生来就是皇家子孙,身份尊贵,哪怕被请封世子之前,都是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种苦?
□□上的苦倒是其次,精神上的打击更为致命。回想战败之际,生死关头,雷长春拍马调头支援手下,宋琢冰提刀上前接住顾玉成,哪方也没理他。
若非主战场是在他的营地,杨茂少不得要被乱蹄踩踏致死。
幸好很快兵败,他被那宋家六郎拎走,勉强得以苟活。可是进京之后,他这当世子的十有□□要跟父王一起被幽禁,这种日子岂非生不如死?
想到此处,杨茂忍不住落下泪来。要是父王没有起事,该多好啊……
另一头,宋六郎被宋将军扣下帮忙,等顾玉成完全恢复后再带着他和宋琢冰一块儿返回京师。他起初很不愿意,被宋将军训了一顿:“你看看你,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怎么好意思见你娘?”
宋六郎:“……”
这个世界对单身狗真是太不友好了,想当年他悄悄看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是要挨揍的啊……
腹诽归腹诽,宋六郎还是老老实实地每天忙活,并抽空为可能催婚的老母亲采购礼物。
顾玉成也很忙碌,他一边在宋琢冰的照顾下健康养生,一边每天和宋将军联络感情,包括但不限于做新鲜吃食、请教基础拳法、陪宋将军下棋等,终于靠最后一招重新获得了宋将军的青眼。
因为宋将军是个热爱下棋的臭棋篓子,还非常迷信“不会下棋的将军不是好将军”这话,偏又性子倔强不喜欢别人让他,以至于几个儿女曾经像军中轮值一般,靠拳头说话,输的被迫陪他下棋。
现在好了,顾玉成作为一个刚学会下棋的新手,水平与他不相上下,赢起来艰难,输起来诚恳,多么难得的对手啊!
宋将军因此回县衙的时间都延长了,就为了忙里偷闲和顾玉成下两局。
宋琢冰冷眼旁观,悄悄增加了给顾玉成投喂的药膳。
她的和君哥每天都要陪父亲下棋,甚至故意把规则打乱好输得自然,真是太辛苦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顾玉成终于等来了继任的黔源县令,谭明。
这位年过而立的新县令是谭思德的侄子,因为叔父的原因,一直不得重用。现在新朝开启,谭思德跟着起复,他便补了黔源县的这个缺。
因有这层关系,他本人又揣着建功立业的心,双方交接非常顺利。如无意外,未来两年也会萧规曹随,把顾玉成起了头的几项政策继续下去。
与谭明一同来到黔源的,还有位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高僧,觉缘大师。
“不知大师前来,所为何事?如果有顾某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大师不吝赐教。”顾玉成对这位仿佛活佛转世的大师印象不错,他当时得罪玄鹤子还能全身而退,跑到黔源当县令,还要多亏觉缘大师出力,否则他很可能被蹉跎在京师,再难出头。
虽然现在四个国师都被捋了,但觉缘大师本人佛法精深,宝相庄严,往那一站就无人敢懈怠,连县衙几个道士都恭敬以对。
觉缘大师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有礼了。”
宋将军对僧道不感兴趣,但宋夫人因家中男儿成日舞刀弄枪,没少去镇国寺上香参禅,连带着宋将军也和觉缘大师有过几面之缘。二人浅谈过后,才知觉缘大师受佛祖指引,要往西南边境传道,教化百姓。
宋将军颇感纳闷:“大师怎的一个人孤身前来?”
觉缘大师端庄一笑:“佛曰,不可说。”
顾玉成:“……”
众人盛情邀请之下,觉缘大师在县衙住了两天,临走提出把三笑真人带上。
“贫僧观此子与我佛有缘,当得道。”
没等顾玉成发话,三笑真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贫道、呸呸,贫僧愿追随大师!”
但凡方外之人,哪个不知觉缘大师威名?现在大师认为他与佛有缘,那必须有缘啊!他修道快十年了还没有扬名,说不定就是走岔了路!
难怪当初怎么卜算,顾玉成都是他的贵人,原来是应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