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湘转头就去找了陈阿婆,陈丹桂是她老人家招回来的人,自然也只能由陈阿婆去管教。
也不知陶湘同陈阿婆说了什么,隔天老人家就托人寻来了陈婶,委婉地表示自己不需要那么多人照顾,也怕吵闹,让把两个侄孙子带回去,或者要是怕孩子没人带,侄孙女也可以回去帮衬家里。
不清楚事实缘由的陈婶又惊又乍,还当是计划哪里出了差错,好说歹说把陈丹桂留下了,而自己则抱了两个儿子回家。
其实陶湘找陈阿婆的时候也没说别的,只是将粮食提了一嘴,而这正好戳进了阿婆的心里。
老人家本就爱计较口粮,现在又多添了两张小嘴,虽说吃得不多,也不经常来,但偶尔来西厢蹭吃一回,但对于家底薄的陈家来说还是项不小的支出。
再加上陈丹桂吃住在陈家,可又守不住家里的东西,一心只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弟,连陶知青的东西丢了都没个印象,实在是没干好本分之内的事。
甚至如今连陶知青也忍不住开了口,这让陈阿婆越想越亏,觉着自己冤大头一般,花费了粮食却是在给别人家养孩子。
弄成这么一出,陈丹桂没料到陶湘没伤筋动骨不说,弟弟们还被谴回了家里,自己也被母亲狠狠痛批一顿,连姨婆看着也不怎么疼她了。
陈丹桂只当是陶湘手段厉害,去向陈阿婆告了自己的黑状,内心越发愤懑不平,有陶湘在陈家一天,她就要倒霉一日。
可她又着实没什么办法,除了对自己的母亲抱怨,当下只得老老实实,手脚勤快了不少,表面上是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可陶湘却不敢再掉以轻心,如果不是看在陈阿婆腿脚不便需要人帮扶,以及大会在即不能再出意外的份上,她绝不会将这件事如此轻轻放下,一定是要追究到底的。
滴水成冰的腊月末,年关的鼓锣敲响前,位于县城的大会开始了。
大会一连开两天,这次去县城参加的村屯有许多,大队长还以大队为名义特意给每个去的人都开了一张介绍信,方便大家留宿。
知青们的行头早已洗干净备起,道具也统一收纳在了一个包袱里,由男知青拎着,就等着上台表演的时候拿出来用。
旮沓屯去的人除了六个知青,还有大队长等七八个屯里干部,以及大部分除老弱病残外想跟去凑热闹的屯民。
小小的牛车可坐不下这么多人,因此知青们在大队长安排下都搭了隔壁王岗屯的顺风车。
王岗屯的拖拉机宽敞又气派,干净锃亮,车头还系了一条红球绸带,看上去体体面面,后头的车斗里也站着他们屯里的知青与部分屯民。
不同于旮沓屯的屯民们去趟县城看大会都得自己想办法去,王岗屯是直接一齐坐拖拉机的,阔绰极了。
陶湘等一行人一上去,顿时把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人贴着人肩比着肩。
知青们都很小心地护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深怕被压皱了碰脏了,上台会不好看。
陶湘就没讲究那么多,她裹着一身旧棉袄靠在车斗最后侧打瞌睡,清晨的寒风一股股肆虐地割在脸上,像是要把人脸皮都吹皴,但却吹不走陶湘的瞌睡虫。
愈到年关,天气就愈发寒冷,然而新棉被还是一件没影子的事,这几日陶湘只能烧了煤炉取暖。
还别说,煤炉确实暖和,夜间用煤也不多,两三块新捏成的煤球就够凑合一晚上的,只是那烟气虽说不重,但人嗅多了还是会咽喉肿痛。
再加上这段时间加班加点地教许是累着了,一大清早起了床的陶湘此时喉咙像是塞了块铁,沉甸甸喇着血腥味,脑袋也昏昏沉沉,浑似得了重感冒的症状。
陶湘将脸埋在夹衣里,闭眼迷迷糊糊打着盹,露出的额头上碎发被风打得凌乱,她不由得埋得更深了。
而车斗里的其他人却依旧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县城里的事,她耳边嘈乱烦杂,一句都听不清楚。
有人奋力从车斗里头挤到了陶湘的边上,来人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正是王岗屯的知青王爱国。
下乡的知青到目前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像旮沓屯的知青,与当地社员们关系搞得特别僵的,一种就像是王爱国,在原住屯民里特别吃得开。
眼看王爱国在王岗屯里融入得特别好,就连性子也变得开朗了许多,陶湘瞧着稀奇,当下打起精神交谈起来。
多个朋友多条路,王爱国会来事,以后应该混得不会差的。
与此同时,旮沓屯里也牛车、驴车齐上阵,大队长和屯民们正在手忙脚乱地集合启程。
车子后头还用麻绳系了几个屯里的劳改犯,顾老与顾景恩祖孙俩也赫然在列。
牛鬼蛇神、黑五类是没有资格可以坐上车的,必须得绑着走去县城,接受这一回年底大会上人民的□□。
而旮沓屯作为北地最贫穷的地方之一,当初被戴了帽子下放来的知识分子也尽集结于此,条件不好的地头才能更让这些人吃吃苦头。
对此恍然未知的陶湘正准备进县城,她还是第一回 来,这里离旮沓屯有两个屯里去镇上的距离那么远,但是拖拉机“突突突”却开了好长一会儿才到,比起人走也快不了多少。
县城里的房子看起来比阜新镇多不少,这边的人穿着比起镇上屯里的也要更齐整干净一些,周围的商铺开了不老少,望过去琳琅满目。
陶湘边瞧着边下了车,随众人一道进开大会的剧院里,吹了会儿风,她脑袋清明了不少,心里头则想着待会儿逮着空得出去好好逛下,不能白浪费了这次赶趟来县城的机会。
充作会议厅的大剧院是问县城里的文工团挪来用的,老式褐红色垂地帘幔上正当中贴了几个“XX县革命学习大会暨文艺汇演”的红纸字样,充斥着古旧年代感。
眼下时间还早,不过八点过半,剧院里偌大的地方也只零零散散几小堆人,而大会要十点才开始,正陆陆续续地有人进场。
大队长他们那些干部在外头处理事情还没到,但已经开始出现屯里人的身影,与超载的王岗屯拖拉机前脚后脚,都是来得比较早的。
陶湘一抬头就瞥见了几个正杵在剧院门口往内张望的熟悉面孔,诸如赵家婶子和她的三个孩子,以及陈婶,甚至还有不呆在西厢好好照顾陈阿婆的陈丹桂……
都是些让人瞧了心里不痛快的角色,陶湘没高兴多看,正打算招呼着知青们再去外头彩排一遍,但偏偏还是有人硬迎了上来。
陈婶拽着陈丹桂走到陶湘的面前,语气爽利妥帖,态度却有些刻意伏低做小:“听说前阵子丹桂惹了陶知青不高兴,都是在家宠得厉害了,这回特意带她来赔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来这么一出,都不知是想取得陶湘原谅,还是想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陶湘见状挑了挑眉,看着陈婶没有说话,附近的人闻言也纷纷望了过来,知青们围拢到陶湘身后。
见陶湘不开口,陈婶下头的话一时没想好怎么接,听多了闺女的诉苦,就连她也以为陶知青是个心眼贼小的城里人,正想着拿那些芝麻大点的事好好燥一燥她的脸,却不想对方根本就没按她想的来。
“陈婶这是哪出啊?”陶湘沉默了好半天,“听说?是听谁说的?”
“这我自然是听别人讲的,这不前些天……”陈婶说着还想往之前的事上去靠,却不防被陶湘笑着打断了。
陶湘表情报赧,话语打得人措手不及:“那一定是听岔了,明明是我惹了丹桂不高兴……”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更加摸不着头脑起来,就连陈婶也一下子怔愣在那。
只听得陶湘继续说道:“前些天也怪我,整天忙着排练,放在院子里的一些衣服、柴火都被人偷拿祸祸了个干净,我就问了看门的丹桂几声,想着她或许看见了……问得是有些着急,丹桂可能觉着是我怪她了……”
絮叨完这些,陶湘又闭上了嘴,好半天没有说话,众人的胃口被吊得足足的。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到底是谁偷拿了?”
那些东西到底是被谁偷用了,这是所有人心头的疑问,比起陶知青与陈丹桂谁气谁,大家更关心这个。
陶湘抿唇一笑,眉眼笑得可人:“那就要去问丹桂了,她也没跟我说是谁……”
忽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跑陈丹桂身上去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与问题抛到小姑娘身上,嘈杂得令人头疼。
四合院里发生的事,陶湘从来没有拿到院外去说过,就是不高兴被人当成话料,但现在开个先河也未尝不可,总归不是她受罪。
被人围问的陈丹桂更是难受:“俺不知道,俺没见着!”
别人不相信:“你咋会不知道?一天到晚待在你那姨婆那的……”
陈丹桂被追问得头疼,又恼了硬拉自己过来的母亲,她下意识看向始作俑者赵家的三个小孩,却见他们被赵家婶子护在怀里,而对方正用一种刻薄阴冷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唬人得很,浑像透露出一个字,就要被撕了嘴似的,陈丹桂当即不敢再多说话,也不敢久留,拉着自己的娘避了出去。
“这里头肯定有古怪,陈家那大丫头说不定真知道些什么,不敢说……”
“难说的,陈家那么穷,或许就是大丫头干的……”
闲着没事,屯里人开始天马行空猜测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反正不费什么力气。
本还有些担心的赵家婶子听到这里,心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念头,她知道自家的娃都不是什么好主,平日里顽劣也就算了,偷盗的坏品行可不能像这样堂而皇之地传出去,还得想办法堵住陈家丫头的嘴。
这么一吵吵,陶湘头晕不舒服的症状出人意料竟解了大半,只是肚子却饿了,出西厢时灌的那碗薄粥消化了个干净,她胃里挠心挠肺地饿。
眼看大剧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她又不放心立马走,便对着看管包袱的男知青说道:“现在人多,咱们的包袱得看好,里头东西都是齐的吧?”
如今陶湘俨然成为了知青们的主心骨,但凡她说的话,就没有人不听的。
男知青当即打开了包袱,对着陶湘又确认了一遍道具数量:“花球五个,□□一本。”
见东西都还在,陶湘点着头:“行,那你们坐着吧,我出去转转,顺便给你们带些包子回来。”
陶湘心情好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大方的,知青们一时喜上眉梢,他们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过菜馅或肉馅的包子了,哪怕只是素馒头干烧饼,想想也能流一下巴口水。
搁下一群嗷嗷待哺的知青,陶湘双手揣袖筒里,满怀心事老父亲似的出了门。
这天是真的冷,人刚走到剧院外就被冻了一个激灵,陶湘不自觉地开始缩着脖子弓起腰来,衬着身上穿了许久的脏袄,越发有种屯里人的既视感。
看看时间,九点还没到,足够她好好找个国营饭店先喝上碗胡辣汤暖暖胃,然后点几个包子美美享用后,再带回去些。
反正粮票、肉票她都有带在身上,无论需要什么票都可以满足。
陶湘在腊月中旬的时候挑着时候赶早去了趟办事处,一些循规的钱票还是老三样,但这回却还多了些肉票、油票、副票等,都是年关前最后一个月城镇军民才有的福利。
这种节礼下发的时候不打折,因此陶湘得到了原身烈士父母全部的份,一下子二十来斤肉并几斤油到手。
比起旮沓屯,今年秋猪养得不肥,上交了供销社站后也没剩下多少,西厢陈阿婆与果果那份只分到了几两肥板,炸了小半罐子油以后就半点不剩了,而光这点油还得吃到来年。
难怪陈家的饭多是水煮,实在是炒炸太过费油,一般都舍不得用。
至于知青们就更少了,不过二指的排骨,烧汤都嫌没有滋味。
陶湘好不容易进账了这么多,本想着多换些肉油好好吃一顿过过嘴瘾,但在看见陈丹桂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情愿将票都攒在手里积灰,也不愿意拿出来,顶多私下偷买了填补自己的胃,总之是再不想半点充当公用花在外人身上了,尤其还是那种不懂感恩的人身上,一分一厘都是丢进水里听不见个声响的。
县城里的国营饭店好找,位置也最为醒目。
这年头饭食用量都实,做出来的食物也喷香,陶湘靠着自己的“狗鼻子”,一下子就寻味找到了地方。
在单位吃饭全靠食堂,在外头吃饭则全靠国营饭店,县城里人民生活条件普遍都好,多的是人去国营饭店里打牙祭。
陶湘进门的时候,国营饭店里已经过了早上的用食高峰,一些比较抢手的肉包、甜糕、油条等都已经被卖光了,柜台橱窗后盖着白布的食筐里只剩下一些泛冷的花卷、烧饼等。
价格却没变,依旧还是要□□票、五分钱。
这也没法嫌弃,该买还是得买,陶湘想吃口热乎的念想落了空,只好将剩下的打包了几个,回去好跟等着吃的知青们交代。
许是她付粮票付得爽快,又或者是她身上的某种劳动气质吸引了别人,陶湘走在回去的路上被一路看中她的人搭话了。
叫住陶湘的是一个背着箩筐的老奶奶,老人家年纪大了,佝偻着个背,操着一口流利的土话,像是趁着大会来县城赶集的。
陶湘再细细一听,琢磨透老人家话里的意思后,这才惊觉不对,对方是来冲她推销自家产的东西的。
前段时间知青们被抓投机倒把的典型还竖在那没有撤下去,陶湘哪里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当即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连连摆手推拒。
老奶奶也很无奈,她今天一早问了好几个人,愣是没人愿意买她筐里的土布,问多了还要抓她去见公安,她只能找看上去好说话的碰碰运气。
都说城里头有黑市,可她老人家踮了小脚寻来寻去找不着,实在是没办法。
老奶奶不肯放弃,站在陶湘跟前还想再三游说,她从自己的筐篓里抓了一把碎布,这些都是自家纺机织出来的土布头。
虽然颜色单调,但是极其柔软,用的也是上好的棉线。
她实在是找不到地方卖了,供销社今年不收他们村里的土布,没了销路,大匹大匹的土布只能烂在家里,人守着一堆布头迟早饿死。
见到土布,陶湘皱眉拒绝的动作顿了顿,不由自主开始摸了上去,手感确实还不错。
那边老奶奶见陶湘有想要的意思,还在不停使着方言介绍着。
陶湘囫囵听了一下,大致了解到老奶奶所在村屯是被安排了专门种植棉花的,那里也多人工巧匠,会纺布织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