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名乾帝久久未言。
……
…………
“去吧，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奴才知道了。”
云七告退后，名乾帝继续独坐屋内，骄阳如旧，心突突的往下沉。
*
晚膳时，名乾帝沉默了许多，不似昨日那般刻意引小六说话，众人以为他午时和何知府谈话时发生了什么，自不敢问，只愈发规谨，气氛有些紧张。
名乾帝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自然，只除了小六，端着小碗吃的很是认真。
吃的规矩迅速又无声优雅，显然饿着了，还能抽空快速地用公筷给别人夹菜，若非一直留意他，还真发现不了。
这种亲密，是目前的自己融入不了的。
哎。
…………
………………
吃过饭后，名乾帝看向陆湛，“陪我走走？”
陆湛点头，“好。”
虽然顾软软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但她其实不怎么乐意去捣腾花木，更愿意在厨房呆着，幸好还有叶惊澜这个喜欢风花雪月的，每逢休沐就在宅子里四处走走逛逛，很快这里多了座拱桥，那里摆了几处盆景。
慢慢的，这宅子的景色还真挺好看。
名乾帝和陆湛迎着月色，踩着灯笼烛光漫步在园中小道，横泾交错，奇香萦面，夜风送来凉爽，夏日里的燥热也渐渐消弭。
父子两无声地前行。
途径蔷薇院，陆湛正细嗅花香，似又多了别的味道，叶惊澜又种了什么花木？忽然听到名乾帝的轻声询问，“小六，你恨我吗？”
恨，他吗？
陆湛的思绪陡然有一瞬间的放空，走过好一段路后，斟酌回答，“现在不恨了。”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怨吧。”
名乾帝停下脚步。
“怨？”
陆湛点头，抬眼直视名乾帝的双眸。
“您明知她是怎样的人，您不该迎她入宫的。”
*
龙蕊此人，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恋爱脑，就算生了孩子后，她的眼里依旧看不到儿子，甚至把儿子当做工具只为了男人能多看她一眼，没有任何的慈母之心。
她就不适合嫁人，就算嫁人，也只能低嫁，嫁个她能完全拿捏住的男人，这样也能勉强算是幸福一生，偏她入了宫，嫁给了拥有六宫粉黛的皇帝。
名乾帝不知道吗？
他知道，他和龙蕊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对她是个怎样的人，认知很清晰。
“我当初不知她生了孩子后竟然还是那般，很多女人都把孩子当成余生的依靠，朕也不知道独独她为何看不见你……”
余下的话消失在陆湛清晰的双眸里。
无颜狡辩下去，要怎么对着儿子说，自己迎龙蕊入宫，就是男人的卑劣，喜爱她的颜色，也享受她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爱慕？
而身为君王，迎龙家女入宫这是必然的选择。
看到名乾帝唇边的苦涩，陆湛笑了笑，“当初离宫时我是恨您的，现在懂事了些，也算能知道您的难处。”
“你是皇上，您坐拥天下，您不可能属于一个人。”
名乾帝对龙蕊有爱吗？
有的，但这爱并不多，君王的爱要分给天下，要分给后宫很多很多的女人，而龙蕊不知足，她渴望一心一意，并且坚定的在这条路上狂奔宁死不回头。
而且就皇帝而言，名乾帝已经算得上是‘好丈夫’，除却犯错幽禁入冷宫的，其他女人，就算年纪失宠，就算没有夫妻生活，名乾帝每隔几日也会去她们的殿中坐坐，不至于让奴才欺在她们的头上。
名乾帝的后宫，争斗有阴谋诡计亦有，但吃穿住行上，都挺不错的。
“朕不悔。”
名乾帝身姿笔直，即将迈入老年的君王依然雄心勃勃。
“就算时光回溯，朕依然会迎龙家女入宫。”
眼眶渐红，声音哽咽，“朕唯一后悔的……”
“是把你留在她的身边。”
早知如此会毁了儿子的一生，在他出生之时就应该分隔开这段母子，不然也不会到了这般境地。
闻言，陆湛眸中也带了些许水意，弯眼笑了笑，唇边没有释然，但也没有怨恨。
陆湛现在确实挺平静的。
出宫后，他渴望的希望的，都已经有了，就算还有些许遗憾，但人生总是不圆满的，要学会知足，他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见他这般，心中的猜测已经落到了实地，名乾帝只能苦笑，但还是不死心，还是想问一问。
“何家人已经登门，朕的行踪也没有了遮掩的必要。”
京城那边很快就会知晓，不管名乾帝愿不愿意，都得回京了。
“朕要走了，你，要跟着一起回家吗？”
回家？
陆湛甚至没有犹豫太久，摇头，声音虽轻却非常肯定。
“我喜欢这里。”
这里就是我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下一章在下午三点。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二日陆湛从书院归家时，名乾帝已经离开了, 没有辞别, 没有嘱咐。陆湛站在一如既往的空荡荡的院子里，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俞墨负手站在一侧, 静等了片刻才道：“他给你留了很多东西。”
“人, 银子, 宅子, 还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湛回神，点头, 抿了抿唇, 低声道：“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俞墨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只揉了揉他的头, 转身向外走去，顺带把院门也关上了。
陆湛走到名乾帝住过的那间厢房，许是走的匆忙也或许是想留个念想, 屋子里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他这两天用的茶具都还在小案上。
想了想，陆湛去提了一壶热水，盘腿坐上小榻, 泡了两杯茶。
虚握杯盏, 看着对面的空荡。
陆湛知道他为什么走得这样急，他是为了自己。诚然，他是皇帝, 他想多呆几天也无人敢拦，但那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自己希望平静生活，他给了，所以他这么快就走了。
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清晰的父爱。
感觉，好像，还不赖？
幼时的陆湛，最渴望的是父皇的怀抱，因为那时候的他实在不能理解龙蕊这个偏执到疯魔的女人，只觉得她很可怕，而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想的念的怕的，都是父皇。
所以陆湛很渴望。
但陆湛懂事后，那时候名乾帝看龙蕊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嫌恶，连带着这个儿子也不喜起来，直到离宫，陆湛都没等到他的一个拥抱。
昨日将话彻底说清楚后，陆湛等来了这个童年的故梦。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自己的幻想中，父亲的怀抱，应该是安心的、强大的、无可披靡的。
而现在的皇上，自己能明显的感受到他日渐退缩的肌肉，能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无力，他不再强壮。
他老了。
*
从林先生那个疑似时光回溯的孙女口中知道下一个皇帝的国号时，陆湛是有点心动的，因为那个国号，是自己喜欢是自己可能会用的。
是人都有野心，陆湛也不例外。
刚知道时确实挺激动的，甚至在遥想，若他知道最后是自己这个被他放弃的儿子登上宝座，他会是什么脸色？一定很好看吧？
但这终究只是残念。
野心是有，但这野心有点儿小，小到自己不愿意为它放弃眼前安逸的生活而选择回宫，至少现在来说，自己喜欢的是这样，也只想在这边生活。
胡思乱想间时间过得飞快，再回神时手中茶杯触感已经温凉，默然端正背脊，双手执杯，遥举对面。
“愿您安康。”
“愿您永乐。”
“愿您治下海晏河清万邦来朝。”
仰头，将温茶一饮而尽。
*
陆湛亲自将名乾帝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小心封存，收拾完后也不想走，就在屋子里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咿呀一声，抬头看去，硕大的狗头挤了进来，口了叼着一个食盒，等它挤进来后，后面还跟了两只小团子。
骠骑大将军一马当先的冲了过来，将口里叼着的食盒放到陆湛手边，一屁.股坐在一边仰头瞅他，吐着舌头哈着气。
小将军和大将军也蹲在一边。
陆湛打开食盒，一看就乐了。
里面是点心，白白嫩嫩的三块，还不知内陷是什么的，但这造型有些好玩，竟是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和小将军，这狗头，这鹅翅膀，这老虎屁.股都栩栩如生，一看就是阿姐亲手捏的。
陆湛一打开食盒骠骑大将军就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呜呜咽咽的，一看就知道是在讨食。
陆湛拿出狗头。
“看到了吗？这是你！”
说完一口啊呜就咬了下去。
骠骑大将军：“……”
小将军不甘示弱，小肥腿扒拉扒拉的就想上榻，陆湛对它笑了笑，对着肥嫩的小屁屁一口就咬了下去，还吃得吧唧吧唧嘴，贼香那种。
小将军：“……”
只有大将军稳如老狗不动如山，很有大哥的风范，陆湛欣慰的薅了它一把，羽毛都给它薅炸了，“晚上给你加餐。”
对此，大将军很激动，激动得啄了他一口。
陆湛：“……”
心情好是好了，就是手有点痛。
*
接下来陆湛没空悲春画秋了，因为他很忙，十分忙，非常地忙！
首先他被迫转院，被提溜去了顾怀陵叶惊澜那边，在一群悬梁刺股的科举学子中瑟瑟发抖，陡然加重的课业几乎快压垮他瘦弱的小肩膀，连心爱的话本都没空看了。
而且俞墨还加大了他的训练量，光新的招数都好几套。
陆湛现在忙得每天躺床上几乎片刻就能响起小呼噜，完全没有心思想其他的。
时光冉冉，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的这天。
大清早的时候，顾软软就将林先生和家中爹娘二叔等人的节礼送过了过去，也曾邀请他们来芙蓉城玩一圈，只是他们舍不得家中生意，听闻最近新弄得烧烤生意非常好，少一天少赚好多银子呢。
顾软软无法，只得送去了节礼，还托人嘱咐，赚钱是重要，身体更重要。
至于俞家的节礼，也在前些日子送了出去，算算日子应该已经收到了。
顾软软仔细想了想，确定没有遗漏，就径直钻进了厨房，家里人不是太多，但口味都不同，喜好也不同，光馅都要挑好几种，饼皮的颜色也要分开。
粉色是叶惊澜，青色是大哥，月白是陆湛，墨色是小舅舅，怀月是鹅黄，余下的都和顾软软一样，柳青。
顾软软的口味挺正常的，可咸可甜，都行，前面那几个就不行了，这个嗜甜，那个好咸，这个不吃花生米，那个不吃芝麻，必须得区分开。
顾软软正在调鸡油桂花栗子仁的馅，陆湛捧着一堆模具从外面跑了进来。
“阿姐，你的模具做好了。”
顾软软洗了手伸手接过，常见的月饼模具顾软软都有，这次定的是兔子狗狗老虎大鹅，恩，几乎都是为陆湛定的。
都做的很不错，边角磨得很圆润，顾软软检查一番后，都丢进锅里去煮一边过过脏东西，见陆湛兴致勃勃的想来帮忙，忙把他推了出去。
‘你去玩吧，我一个人就行。’
陆湛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往前院走，前院俞墨顾怀陵叶惊澜甚至顾怀月都在，不是他们不想去厨房帮忙，而是他们尽添乱被顾软软给赶出来了，包括顾怀月。
顾怀月的天赋大概全都堆在挣钱上了，她现在已经大张旗鼓的准备开分店了，至于厨艺？仅限于烧火，一拿锅铲那饭就别想吃了。
现在这伙人在围着做柚子灯兔子灯。
其他人动手能力都挺强，第一个失败后第二个就似模似样了，就连怀月，因为生生啃了一个柚子而啃饱了，第二个就格外小心翼翼，最后成品居然也能看了。
唯独陆湛，一直在跟兔子灯死磕。
前面两个都失败了，第三个的时候，模模糊糊能看出来兔子的雏形了，但是这耳朵一长一短就罢了，反正兔子耳朵也能折下去，但这尾巴怎么这么长呢？
叶惊澜在一旁瞅了半天，憋不住了，问他，“谁家兔子尾巴这么长啊？这是狗尾巴吧？”
做尾巴时下意识想着骠骑大将军触感格外好的毛绒绒大尾巴的陆湛：“……”
朝他翻了个小白眼儿，扭扭屁.股背对着叶惊澜。
哼。
我家兔子尾巴就这么长！
叶惊澜还要再笑他，俞凛进来了，“少爷，庄子上把螃蟹送来了。”
说到螃蟹叶惊澜就眼前一亮，他最爱的就是螃蟹了，直接跑出去亲自看了，今年的秋蟹果然十分肥美，光看外面就知道里面的蟹黄蟹膏肯定不会让人失望。
已经迫不及待等晚上了！
*
及至到了晚上，今日天公作美，月朗星疏，园子里已经摆好了宴席，众人围坐，夜风送凉，花香为伴，顶上是明月皓皓，脚下是烛火点点。
俞墨辈分最高，他最先举杯，顾软软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有些害怕俞墨催生，顾软软也不知道是缘分不到还是自己和惊澜哪个有问题，肚子到现在都没动静。
俞墨完全没想到这茬。
举杯。
“也不扯那么多，都记得今天，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想想今日，家人都在身边，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所有人都举杯，共贺佳节。
场面话说完，叶惊澜磨刀霍霍向螃蟹，螃蟹是直接端着蒸笼摆上来的，还带着热气。叶惊澜先给顾软软倒了一杯温热姜酒，让她先喝着，自己唰唰唰下刀，几乎都有了残影，吃螃蟹，叶惊澜是个完完全全的行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