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
他在心底涩哑无声地唤她,唇齿依然酸涩,被深深的悔恨与愧疚,紧紧缚缠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伸出手去,迟疑地伸出手出,在黑暗中,轻抚上了她的鬓发、她的脸颊。
柔颊冰凉,而泪水温热,在黑暗中,猝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指尖上,像一簇猝然掉落的滚烫火星,烫得他指尖为之一颤,心也为之狠狠一颤,震颤地五脏六腑,都随之绞痛起来,难以呼吸。
……观音……观音……
一声声心内的涩哑轻唤中,宇文泓低下头去,吻上她的泪睫,他轻轻触吻着,轻按在她的发后,轻抚着她的面容,逡巡着吻至她的红唇,如终于寻到了救命甘泉的沙漠旅人,在完全的暗色中,怀着满心愧悔和永不能放手的坚执,极力缠绵地吻她,似她是他唯一的生命维系,只有这般,才能呼吸着生存在这天地间,他怎能没有她呢……没有她,活着的那个宇文泓,将是个心碎的疯子,没有心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无法解开的困局之下,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能说什么的最近绝望之时,宇文泓紧紧地将萧观音抱在怀中,深深地吻她,她一直身形未动,并不回应他的吻抱,也没有激烈的推开,仿似一具已经失去心魄、失去自主意愿的木偶,任宇文泓怀着对失去的极度畏惧,不肯放手地紧紧地拥吻她,任宇文泓在愈是深吻、愈是恐慌绝望时,慢慢地停下了动作,脸贴在她的鬓边,在一片无声的漆黑中,轻颤着声音唤她:“观音……”
“……观音……”他这样颤声唤她,嗓音酸涩,一字字似从悔恨的苦水中捞出,“观音,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早知道我错了……早在澹月榭那天夜里,我就知道我做错了这件事,大错特错……我活到如今,做事从来不后悔,只有这一件,每次想到,心里都悔恨地恨不得给自己几刀……观音,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天夜里,我知错了,我一后悔知错,立就赶去澹月榭带你回来,我恨我自己没能早点知错,哪怕早一天、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也就不会有那件事,不会……”
想到大哥所描说的那夜情景,心如刀割的宇文泓,又滞哑住了嗓音,愧恨如潮,将他的心都冲碎了,他难受地低下头去,将怀中的萧观音抱得更紧,在沉默许久后,方能再开口说出话来,“……观音,我那时候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爱,可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渐渐爱上|了你,观音,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不会再犯错了,一世都不会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给你看,让我拿一世做给你看,我会待你好的,观音,我再不会犯一丁点错了……”
喃喃恳诉许久,终于等到她轻哽出声,她没有回应他的恳求,只是哑声问道:“若这一世,尚未至终点,有一日,你的爱,已似来时,如潮水,渐渐褪去了呢?”
只说了这一句,她再不言语,一直到他将她送回萧家,她再没和他说一个字,风中晕黄摇晃的门前灯笼,照着片片飘飞的落雪,宇文泓望着她向萧家大门内走去,轻道出离别前的最后一句,“我会等着你的,等你回来,一世,等着你回来。”
……原先计划中的离别之语,是等诸事平定,他会接她回来,原先预想中她的反应,虽不一定似他情深,但也,应不会拒绝,可今夜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的一切预想,都跟着变了,再没有半点底气,想着萧观音会愿与他在一起,携手共度一生,与一个曾经枉顾她声名性命,害得她或被他人欺辱的丈夫,执手余生终老……
……她会选择原谅他吗?……也许会……因她是极柔善的人,或会在漫长的光阴后,选择放下此事,原谅他……但……她还会有可能爱上他吗?……也许,视他宇文泓,为一曾经相识的陌路之人,自此将他彻底抛却脑后,再不念起,就已是她对他最大的宽容与谅解……
……若真如此,他一个人的余生,又有何意义?!
“观音!!”
恨悔忧惶心潮涌没,宇文泓猝然唤出声来,几时乞求地问她道,“观音,你能等等我吗?几年……几年时间就好,我会尽快将一切处理好的,你能等我三四年时间吗?!”
无声回应下,所乞求的时间,一声声地缩短,“三年……两年……或者一年也好,一年,观音,你等我一年……”
一声声的恳切请求下,最终等着他的,只有远去的背影,与沉声关阖的大门,风雪夜里,宇文泓一人站在紧闭的萧府大门前,在冷风割面的凛寒中,在惶惶然近绝望的心境下,忽地想起亲迎那日,花香薰暖的暖春时节,他骑着高头骏马,来到萧家紧闭的大门前,满心不愿地,来迎娶他的新娘。
那时,他理应念古人情诗,以此来“叩”开萧家大门,但,极为排斥这桩婚事的他,在承安的一再提醒下,坚持道记不得了,不肯念出半字,最终以那样无礼的方式,破开了萧家大门,其实他记得的,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一字字一句句,他当时记在脑中,却没有落在心里,直到渐渐爱上萧观音,才知道那些以前听来酸倒大牙的情诗,一字一句,皆是出自肺腑,那些没有念出口的诗句,在他对她爱意一日浓过一日的时光里,渐渐都沉沉地落在他心里、烙在了他心里,执子之手,他想与她偕老一生。
……今夜,不会是此世最后一次相见,人生长远,纵是真如他所想的不肯原谅,抑或在原谅的同时,选择将他彻底忘记,他也会有办法的,他会想到好办法的……
自小遇险重重,却总能设法破除危险、保全自身,即使在被逼至绝境时,亦能绝处逢生,在所谋之事上,一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令经历坎坷的宇文泓,其实还从未真正品尝过,所谓绝望,是何滋味。
不会绝望,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办法,风雪再大,也吹不熄他的心头火,细密的希望,从凄惶恐慌中生出,将心火,点得更加明亮。
……他有的是时间,他们都还年轻,这一世都还长久,他会在权势斗争中,努力地活下来,若她不肯回来,那他就走向她,直至此世至终,他都会守等着她,等她再度浅笑着向他看来,唤他“夫君”……
……人世长久,会有那一日的……
呼啸风雪声中,宇文泓转身离去,暗中推了一把,成功能将萧观音与她家人送离这修罗场的他,已经派遣人手在赶去崇宁县的路上,即使远隔千里、不得相见,他也会保护好她,令她每一日都平平安安,现在的他,无法陪在她左右,他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必得留在此地,为他与萧观音的未来,去拼杀争夺,纵是前方艰险万重、披荆浴血,他亦不会迷茫失途,因为他心中有光,他等着与她团聚的那一天。
大业十七年的冬日,虽天地冻彻,凛寒侵骨,但宇文泓心火犹存,尚不知,何为绝望,而萧观音心中,可又存有希望?
涟涟落下的泪水,早在凛冽的风雪中干透了,她缓步走回青莲居,将疼涨通红的双目,隐在乌睫之下,垂着眉眼,在居内侍女们的关切询问下,如行尸走肉,静默无声地在窗下坐下。
坐下的一瞬间,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也像被抽尽了,人伏几上,手臂之旁,仍是那道装有那伽干花的长盒,回想在今夜之初,因见到这花,而迫不及待想要去向宇文泓表陈心意的自己,萧观音心中凄然更甚,双眸酸痛,似欲落泪,可已,没有泪水。
居内正在收拾行李的侍女,不知小姐心思,只是见小姐眸光长久落在这道没见过的长盒上,便恭声问道:“小姐,要将这长盒,一并带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所谓的最后一面,所以写细了些,前方有四十米大刀,这个四十米,是按没法看一点点虐的读者的标准算的,其实作者本人觉得没什么,二狗其实是作者写过的男性角色里比较幸福的,是一只幸福到要头顶开花的狗崽子∪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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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死生
虽在迦叶离世之初, 萧观音就已感觉到,母亲对迦叶的态度, 似与她多年所以为的并不相同, 但在离开安善坊家中的清晨, 四处寻不着母亲, 最终发现母亲身在迦叶曾经在家居住的居室,手里拿着小时候亲自给迦叶绣做的虎头帽时, 她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对迦叶离世一事的悲伤,远比她所想的, 还要重上许多许多。
离开神都城的清晨,悲沉与伤郁, 萦绕在每一个离人的面庞上, 只是人心所想,不尽相同,掺杂着不同的情爱名利, 一家人, 一同踏上了前往千里之外崇宁县的漫长道路,至少, 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一家人,还能守在一起,除了永不会归来的那名少年。
原在离去之前,萧观音有犹豫地想着, 此一去,或许一世不再归京,是否要与升平公主告别,但,因先前与宇文清有所纠缠一事,她对升平公主心怀愧疚,已有许久许久,未与公主殿下主动相见,其实,萧观音也有疑心,升平公主早已知道她与宇文清的纠缠,因从前常与她往来的公主殿下,也有许久许久,未曾来主动见她,一个心中有愧、不敢相见,一个也并不传召相见,她们二人,身处同一神都城,其实已有很久未曾会面,曾经在长乐苑时,彼此亲和的妯娌关系,一去不复返,如今之疏远,似连寻常友人,都已不如。
最终,切断她这份犹豫的,是母亲的劝阻,母亲向佛,待人以善,很少会对人,言出怨词,但在得知她在犹豫是否要在临行前,再见升平公主一面时,断然劝下了她,并道希望她往后,与皇家再无半点牵连。
从前与升平公主有交游时,母亲从未劝阻,并对公主殿下本人,不仅没有丝毫怨意,还曾在与她闲话时,私下慨叹过,如此乱世,身为皇室中人的升平公主,也是位可怜的女子,可现下,母亲的态度,与过去截然相反,简短的言语,似隐含着对升平公主及其背后皇室的怨恨之意,萧观音对此不解,而她不解之事,也远不止这一桩,全家被逐至崇宁县一事,内里因由,仍是云遮雾绕,她有种感觉,真正知晓此事内情的,不是身在朝堂的父亲兄长,而是常居佛室的母亲。
或与母亲无故失踪后,所带回的那个白瓷坛有关,她一直疑心,坛中所装,或是一人的骨灰,虽然当世葬俗以土葬为主,但有一些不得已的因由时,时人有时也会选择火葬,置骨灰于坛中,坛中人会是谁,值得母亲随身携带,将他|她一起,带往新的家园……?
在离京的车马上时,妹妹妙莲,向母亲问出了这个问题,母亲闻问沉默良久,而后轻声告诉她道:“……是一个……傻姑娘……”
轻缓的嗓音,如烟雾飘飘渺渺,其中所萦绕的旧事,虚实难辨,只无尽的怅惘与忧伤,从母亲的声音中,清晰地传达与了她与妹妹,“……她是一个傻姑娘,因为看出姐姐,内心对家族安排的抗拒,便自夺了那桩婚事……旁人一直以为她厌恶自己的容貌,有些似她姐姐,就连她姐姐,也一直这么认为,可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候,她的姐姐,才从她口中知道,她不厌恶,而是庆幸,因为这份相似,可让她替姐姐承担了许多……可做姐姐的,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姐姐……才是最傻的……”
车厢中的萧观音与萧妙莲,一时无法从这模糊不清的言辞中,窥知那一件件旧事,只是见母亲神情伤难自抑,分别在左右扶住母亲,尽力抚慰,母亲轻握住她二人的手,令她们双手交握在一处,似有话要嘱咐她们姐妹二人,但未启齿,即有泪珠落下,因急驰的马车摇摇晃晃,不知落到何处,不见踪影。
车轮粼粼,扬带起一道道尘烟,驶出北雍神都城,连带着将所有的旧事恩怨,都远远地留在了身后,一路直向千里之外的崇宁县奔去,抵达崇宁县时,已是月余后的事了,离开神都城的父兄,成了崇宁县中的两名小吏,多年淡泊的父亲对此,并无什么怨意,因在他心中,权势如浮云,家人平安,才最重要,而原可青云直上的哥哥,因这巨大的落差,则难免郁气难平,心境沉郁的同时,念及迦叶之死,无尽的悔恨,将这对权名之事的沉郁,冲远许多,兼又有妻儿在侧,加以抚慰,哥哥初至崇宁县时的满心郁气,终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散了些。
一家人之中,妹妹妙莲,原该是心事最少,但,她心有挂牵,常在月夜里,向神都城方向遥望,萧观音知道妹妹是在想谁,也曾与妹妹聊过她所牵挂的人,聊问过他们之前在神都城,究竟如何,每每提起心中思念的那个人,妹妹的双眸总是晶晶亮的,盛满了笑意与羞意,令萧观音常常看得发怔,真心的喜欢,她如今知道,真心的喜欢,就是这般的,她也忆起了,自己其实早就似妹妹这般,早在还是宇文泓的妻子、还身在长乐苑时,只是那时她不知道、她不懂得,如今知道了、懂得了,却已,难有笑意。
又一夜,见妹妹凭栏望月,萧观音走至她的身边相陪,妹妹倚在她肩畔望月许久,忽地轻轻问了一句,“姐姐,神都城中,有你思念的人吗?”
……有吗?
清风明月,夜阑无声,一声轻问后,女子一直没有回答,只是眸光,不由自主地静落在了庭中种植的那伽花上,尚不是花开时节,碧叶青翠,在风中轻轻摇曳,人心也似随之,于风中轻轻曳颤,黑夜白日流转、四时风花雪月,一日日的时光流逝中,心中对于情爱的迷思,渐酿成一味五味杂陈的情饮,每一日,在心中浮浮沉沉,不知最终落在心底中,将会是何滋味。
荏苒光阴逝,崇宁县的生活平静而安定,与这份平静和安定相较,远在千里之外的神都城,以及整个天下,并不太平,三四载的光阴中,北雍与南雍之间,从边境频有摩擦,到真正战火忽起,大军侵境,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实现一统天下之愿的雍王殿下,领兵亲战,欲与南雍霸主争夺真正的天下之主,可最终,上天之意,却并未倾斜至北雍,南雍北雍一场大战下,各有胜负,最终仍是隔江而治,而雍王殿下原就旧疾积压的身体,因此次亲征,更受重创,虽与天争时年余,仍是在大业二十一年,病体难支,命悬一线。
弥留之际,雍王殿下所见的最后一人,并非将继承大业的世子,也非是相伴半生的妻子,而是一向十分疼爱的最小的儿子——九公子宇文淳,与九公子相见的最后内情,无人知晓,只是是夜一代枭雄因伤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北雍,传遍了天下,一个时代,也像随之过去,揭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