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泣吞声的一字一句,是肝肠寸断的相思蚀骨,皇帝是天子,却也是鳏夫,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萧皇后远去的香魂,也带走了皇帝的心魂,向来天子好琼楼玉宇、好后宫丽人,但北境殷朝的皇帝陛下,却不爱轩阔殿堂,不爱各色美人,他命人将昔日雍王府长乐苑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搬移至宫中,以宫中长乐苑,作为日常起居之所,苑内,除心腹近侍外,也无美人相伴,有的,只是花草蔬果、莺雀鹅犬,有时,入宫议事的朝臣,可见堂堂北境至尊之地,有群鹅连城一线,浩荡而过,御池之内,游水的不是各式珍禽,而是这一只只噗通跳水的大鹅,白毛浮水,红掌拨波。
昔年暗中追随长乐公之臣,皆盼陛下失妻之痛带来的种种异举,早早消了才好,而心有不甘、心怀不轨之人,恨不能对此火上浇油,殷朝的皇帝陛下,彻彻底底疯癫,才最合他们心意,虽满朝忧灼的表面之下,是人心各异,但不轨之人,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同随满朝文武,奏请太后娘娘,劝陛下早日消解哀思,早纳新人,早绵子嗣。
毕竟,太后娘娘,本就最是疼爱次子,岂忍见皇帝陛下,哀疯至此呢?!
从前的皇帝陛下,也与母亲关系亲密,朝野上下原以为,太后娘娘劝一劝,多少能劝住些,但,一众朝臣寄于太后娘娘的希望,仍是落了空,太后娘娘身为人母的恳求劝解,所换来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怒火,传闻中说,太后娘娘入宫中长乐苑,劝皇帝早日放下萧皇后,早日选妃生子云云,并特地推举了几位裴氏一族内品貌双全的年轻女子,作为新后人选,一字一句,本都是出自一片慈母之心,外人听来,都十分感动,可疯疯癫癫的皇帝陛下,却无法体会母后关怀,在一再拒绝之后,忽地发怒,道太后娘娘如今也是守寡之人,既如此热心于再度嫁娶之事,那他这做儿子的,也为母后再安排一桩婚事,说着就随手指了一名老奴,道要将太后娘娘改嫁与此人,气得太后娘娘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之后直接因此事气出病来,卧榻难起。
于是,伴随着疯事传言的,还有皇帝陛下这一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不孝之举,由此一事开始,种种不孝之事,在有心人暗推之下,虚虚实实地愈传愈广,让皇帝本就令臣民忧心不安的疯癫声名,更加不堪,北境之人,对此只敢私下悄议,不敢大加闲谈,毕竟,传闻中说,疯癫不孝的皇帝陛下,性情越发暴戾嗜血,动不动就要杀人,有一夜,忽然犯了疯病,竟然直接提剑,将身边之人尽皆杀死,御殿血流成河,直至天明,就连太后娘娘抱病劝阻,都差点死在皇帝剑下,如此可怖,令人心惶惶不安,怎敢如从前直唤“二傻子”般,对如今的皇帝陛下,在明面上非议半个字?!
如此传言,愈传愈烈,自也早已传至南地,与北境之人不同,南地之人在茶余饭后,已直接称北地殷皇为“疯帝”,肆意嘲笑,这些嘲笑声,到不了殷朝皇帝的耳中,除了机械地处理北境军国之事,他耳边回荡着的,只有种种昔日之音,莞尔动人的轻轻笑声、幽婉悠扬的箜篌之声,他总能听见往昔的声响,也总能看见她的影子,就在他的不远处,仅仅几步之遥,就可走至她的面前,就可将她拥入怀中。
她就在窗下看书、就在庭前莳花,他总能看见她,一抬头就是,清澄的阳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衣上发上,为她周身柔拢温柔光辉,沐染漆发如金,细细的暖风中,她鬓边的金色发丝轻轻摇曳,如颤颤的蝶须,一下一下地,轻触在他的心房上,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前去,引得她抬起头来看他,就像从前在长乐苑时,知道自己心已开花的他,烦人得很,无事时总爱黏着她,看书不好,看花也不好,总看着他宇文泓,才好呢!
幻影中的她,一如在长乐苑时,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抬起头来看他,盈盈秋水眸光,温柔地落在他的面上,可他却心有戚戚、不敢近前了,眼前之景越是美好,他心底就越是清楚,再近前半步,这幻影就将消失,如烟雾散化,了去无痕,连带着把他的心也掏空了,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冷风吹过,遍体寒凉。
白日里,太过清醒,骗,也骗不了自己,到了夜里,总是渴望入梦,在难辨真假的糊涂梦境里,与她得一夜旧日温存,可,上天不遂他意,他总是梦不到她,自在心底真正接受她死亡的事实后,他再也梦不到她了,一夜夜歇在如今的长乐苑,一夜夜梦回曾经的长乐苑,不管白日黑夜,他总是形单影只,总是,一个人。
又一夜,皇帝也不知自己是夜半醒转,还是陷入了迷恍的梦境之中,在黯淡的灯光下,闻听有隐隐约约的箜篌乐声,睁开双目,趿鞋下榻,循着断断续续的乐声,拂过重重帘幕,一步步地寻走至她曾经在内写字弄乐的偏室,见室内箜篌犹在,无人弹奏,可乐声轻缓,若有若无地萦绕室内,就在耳边。
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深夜里,他闭上双目,记忆好似回到那年暮春的夜晚,那一夜,他将她从澹月榭带回,她弹箜篌以清心宁神,尽管那时与她结为夫妻已有不少时日,尽管他平日已多次听她弹过箜篌,可那一夜,好像才是真正第一次凝神去听,真正第一次认真去看,看他究竟娶回了一位怎样的妻子,认真去想他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一次,她落入了他的眸中,也真正地落入了他的心里,及后,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真似曲中所唱连理之枝,每一寸心绪,都与她紧紧缠在了一起,心魂尽已付卿,可卿影,再也无法映入眼帘,心神混沌的皇帝,睁开眼来,见眼前已非暗夜,明晃晃的夏日午后,室外骄阳下,万物静寂,室内湘妃竹帘四垂,光影交错,如藻荇轻漾,伴随蔷薇花影,摇映在叮铃轻响的水晶帘上,一切安恬美好一如从前,只是,没有她,只是,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携着所有的旧梦,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其实上天,早已为他示警,那个她消失于火海之中的可怕梦境,在最初相识的那一年,即已出现在他梦中,可那时的他,不懂得珍惜,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总想着人世长远,人世长远,现在想来,她似早已预知了自己红颜薄命的命运,那年在草垛上望星时,她即已说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心觉不详,拿话驳她,道天涯海角再远,走上一世,也能相见,她却幽幽叹道,生离或可再见,但若死别,就无可奈何了。
……无可奈何了……
皇帝从重重叠叠的混乱梦境中醒来时,头痛欲裂,枕面已湿,这一日,他因病罢朝,朝臣们望着空空如也的御座,心思各异,其中不乏有些活络者,想将女儿姊妹送入宫中,以博君心,助力家族,但,萧皇后那等人物,起点委实过高过高,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勉强得入皇帝陛下的眼睛呢?
一些朝臣,还在蠢蠢欲动地默想时,陛下旨意已下,召萧皇后之妹萧妙莲,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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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疯子
萧家姐妹, 皆是美人,只是相比姐姐倾城名传, 妹妹萧妙莲如被明月光辉所遮, 名声要相对低上许多, 但其实, 不与那天上明月相比,萧妙莲本也生得十分娇俏可人, 在一众闺秀中,可说是颇为拔尖的,容色俏丽, 宛若三春之桃。
对于一味沉浸在丧妻之痛中、长久不近女色的皇帝陛下,忽然宣召萧妙莲入宫一事, 满朝文武起先听怔, 而后,又多少有些了然。
一则,世间男子, 本不就是这般, 深情而又薄情,纵是妻子美若天仙, 可这天仙没了, 也不会为一死人而孤独一世,何况是对天下美貌女子,皆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皇帝陛下;
二则,萧妙莲乃萧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听说也生得十分貌美,想来容貌性情上,多少会与萧皇后有些相似,皇帝陛下借此移情不是不可理解,史上也多得是姐妹共侍一君之事,保不准这新皇后的头衔,就要落到萧妙莲身上了呢!
对于这后一种猜想,有心送女入宫的朝臣,心中难免有羡嫉萧家之意,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当初暗中追随长乐公之人,如今新朝已立,虽然官职随之水涨船高,但人心难足,百尺竿头,犹想再进一步,如能有女入宫为后为妃,对家族助力,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他们心中有这打算,陛下先前,却一直不近女色,如今终于近了,选的,却还是萧家的女儿!
这萧家,对陛下大业不仅没有半点助力,早年那萧家长子萧罗什,还一味追随世子宇文清,可说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上,若非因是萧皇后兄长之故,按陛下登基的雷霆手段,这萧罗什早就性命难保,萧家也将被逐至不毛之地,一世难回神都城,哪里能像现在这般,不仅被陛下下旨召回神都城,萧皇后之父,还升至三品,萧皇后之母,得封郡君,可说是满门富贵荣耀,可得享一世、平安无虞了。
外人羡慕萧家因有一个好女儿,遂有了天底下最大的靠山,隔三差五,受赐不断,纵是宇文皇室中人、当朝正一品官员等,遇着萧家人,亦得以礼相待,但萧家人,并不如外人所想的因这份富贵荣耀而心生欢喜,萧观音之死,将他们一家人本就因萧迦叶之死而沉郁难解的心,直接狠狠地碾碎了,再泼天的富贵荣耀,也换不回萧观音的性命,数年内接连遭受重创的萧家人,仍是每日心如刀割时,又一柄利剑,忽地悬至萧家头顶,令萧家上下心惊胆战——当朝皇帝陛下,竟然要召妙莲入宫侍驾?!
对于曾经的长乐公,如今的皇帝陛下,萧家人不仅听了他许多疯事,更是亲眼见过多次,在宴会上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抱着箜篌痛哭,已不算什么,皇帝陛下还曾上门疯过多次,有时,根本无视萧家人,来了,就直接去萧观音生前住过的青莲居,一待大半天,明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口中却碎碎叨叨的,唇边浮着笑意,眸中漾着光亮,好像是在看什么人,在和什么人说话,有时,又表现地十分亲近,来了就绕着萧观音父母转,说自己身为女婿,要代替妻子向双亲尽孝,说着也不顾萧家父母的一再婉拒,硬要自顾自地完成自己的尽孝之举,道必得如此,离去的妻子,才会心安。
虽然这要尽孝的心意,听起来是好的,但疯人不容人拒绝的尽孝之举,往往会导向一些偏离本意的后果,令人觉得不堪其重,本来,要么就在青莲居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要么,就是围着萧家父母胡乱打转,陛下之前已来过安善坊萧家多次,一直都没有特地留意过妙莲,怎么会忽然间,就要召妙莲入宫侍驾呢?!
萧家上下,为此忧灼不解地想不出缘由时,转念又想,其实,对疯子来说,再怎么突然莫名之事,也不算突然莫名……
心惊胆战,而又对此无可奈何,自接走妙莲的宫车,从萧家大门前离开后,全家人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如此煎熬地守等了三四个时辰,暮色沉沉之时,宫车又将妙莲送回来了,萧家上下,立全围了上去,见妙莲哭哭啼啼地下了马车,双眸肿如桃儿一般,心也要跟着急碎了,忙边将妙莲扶入家中,边问她陛下宣她何事、在宫中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何哭泣?
泪如珠落的萧妙莲,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噎噎了好一阵儿,方能暂止了哭腔,停下来哽声诉苦:“他是个疯子!”
恨恨说出这一句后,萧妙莲刚平复了些的双瞳,又濛濛然似要落泪了,“皇帝是疯子”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负手在旁的萧罗什,不管疯皇帝对他人如何,只担心他的妹妹,忧急如焚的他,正要追问妹妹,疯皇帝到底对她做下了什么疯事时,见妹妹妙莲,忽又憋住了眸中滢滢的泪花儿,双手死死地绞着帕子,恨声控诉道:“他就是个疯子,大疯子!”
“莫名其妙地召我过去,吓死人了,过去了后,叫我坐在窗下不许动,我因为害怕,身体略抖一抖,他就斥我,两只黑黢黢的眼睛,里头泛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看,就像野兽一样,吓死人了,盯着盯着,还突然朝我发火,将我面前的案几等物通通都摔了,颠三倒四地骂我既与姐姐是亲姐妹,为何长得同姐姐不一样,为何性子同姐姐不一样……一通乱骂,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好像在这世上多活一时半刻都是罪,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后,就凶恶狰狞地把我赶走了……疯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姐姐当初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这么个疯子……”
今日受到极大惊吓的萧妙莲,原本委屈地一声声恼恨怒骂,面皮涨得通红,情绪也激动得很,但骂着骂着,声音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姐姐……”她轻轻地唤了这一声后,先前强忍的泪水,又难抑地滚落了下来,“……姐姐……我好想姐姐啊……”
原先为萧妙莲被召入宫侍驾一事,忧灼不已的萧家人,因这一声喃喃动情的“姐姐”,因萧妙莲思念难耐的泪水,满心的忧惶不安,都随之转为同样的哀伤凄然,谁人不想萧观音呢,好女儿、好妹妹、好姐姐……悲伤的思念早如潮水,将他们尽数吞没,余生都将浸在这份苦痛之中,不得解脱,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人间至痛之事,萧家父母,已历了两遭,再经不起任何打击的他们,强忍心中悲痛,低声嘱咐小女儿道:“这些话,同家里人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同外人讲,更不要在陛下面前乱说些什么,以防触怒了陛下,知道吗?”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如今的萧妙莲,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再不能如从前,总是躲在姐姐身后,一味地做她的娇纵小姐,望着父亲母亲鬓边华发的她,忍着心中的酸楚难受,边将眼泪擦干,边乖乖点头道:“知道的。”
她透着朦胧泪光,望向窗外暮光中的早春寒景,在心底默默无声地暗暗祈祷,今日之事,再不要有下一次了。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今年的北境,东君之风好像来得特别迟,虽按时节来说,已是早春,却仍是天寒地冻,好像冬日凛寒,还没有彻底过去,燃了一冬的炭盆,犹未被宫女们撤下,仍摆在太后娘娘榻边不远,烧红着其中上好的银骨炭,无声飘送温暖,混着殿中的清芬香气,缭绕在重重帘帐之间。
帘外,几声轻柔的行礼声响,是从前的宇文四公子,如今的齐王殿下,缓步踱进殿中,他略挥挥手,屏退众侍,自打帘踱入内殿,见母后正独自在内、倚榻看信,上前请安后,在旁坐下,瞥看了眼旁放着的已经凉了的浓黑苦药,淡淡笑问:“母后这气出来的病,还要装多久呢?”
裴太后眉眼微凝,“左右现在无法动作,只能在内装病,除此,还有何可作为呢?!”
“是儿子无能”,宇文沨见母后神色不悦,嗓音含愧道,“儿子只是想着,往后天气渐暖,母后多出来走动走动,会对身体好……”
“知道你孝顺”,裴太后微缓和了神色,轻拍了拍爱子的手背,叹息着道,“也不怪你无能,是母后,一直以来,都太低估他了,只是知道他手上有些势力,却没想到所知不足百一,没想到他真能掌定全局,压制得旁人完全无法动作,白白错失了那时的大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