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石韬虽为石虎三子,却一手掌握着军权,是石虎麾下头一号不容小觑的人物。这次既然连他都亲自出马了,看来对面对襄阳和樊城是势在必得了。
  ... ...
  元日刚过,喜气还未散尽,对面居然就聚集了十万人马压境。
  面对这种压倒性的战局,甘衡纵是面上不显,他的内心也是日渐焦虑。
  ...若是陶师在就好了!
  甘衡心中想着,他瞧了瞧对面那无话的二人,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带了一丝期盼道,“...子昂,你们来的时候,陶师有没有带过什么话?”
  ...陶侃还能起身么?
  王恬听了他的问话,心下纳罕。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从建康来的外人,自己就算知道,却也不好直说。于是他调转目光,跟着向身边的桓崇望去。
  桓崇原本老僧入定似的对着那张地图。听到甘衡的问话,他视线一滞,忽而转过头来,认真道,“公平兄...如今这一战,便要靠着我们自己了。”
  甘衡眼光一暗,却听桓崇道,“樊城本就易攻难守,就算目下向武昌求援,为时也晚了。不过,也好在兄先前在城外设得这些营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以至于目前石韬的大军尚未完成合围...”
  “子昂,你的意思是...?!”甘衡一怔,忽然捕捉到了他话里那层未尽的意思。
  桓崇点点头,道,“我们唯一的机会,便只有在他们合围前的这段时间率先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会亲自带兵冲散石韬的防线,届时便要劳烦你们二位分别留守城中、营中,注意防范。”
  “如此这般,方能折其锋芒,以励军心,进而守住樊城。”
  ... ...
  王恬呆了一呆。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兵士一可当百也。
  桓崇这计策说得轻松,可实际上就是在拿命做赌!
  二万对十万,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傻子都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
  就像他自己说的,樊城本来就是个难守的地方,就算守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大不了最后把人全部撤回到襄阳,把军士的损失减到最小,外加荆州水师还控制着汉江的水路...襄阳若真要守,石虎就算拿下樊城,也对襄阳毫无办法。
  ...结果这人口中的“守樊城”,就是干脆提出个自杀计划?!
  ...他难道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
  一室沉寂中,王恬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他涩涩地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对策?!”
  ...这太疯狂了,简直和那破釜沉舟的楚霸王没什么区别!
  可问题在于,他是桓崇,不是楚霸王。
  桓崇没有说话,他甚至对王恬连理都没有理。
  他只是一脸坚定地望向甘衡。
  见此,王恬顿了顿,视线再看向了旁边没出声的甘衡,犹疑地征询道,“此计确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稳妥...将军以为...?”
  不想,那甘衡略思量一番,再对上桓崇的目光后,他沉着道,“...我明白了。”
  ... ...
  陶侃带出的手下,清一色都是行动派。
  既然王恬也说了“此计确有一定道理”,桓崇和甘衡便只当他同意了。他们二人当夜便从军营里募集了整一千名敢于冲阵、不畏牺牲的精锐,而后大营里烹羊宰牛,好叫将士们吃饱喝足后,明日鼓起全身的力气,到战场上拼命。
  王恬虽然一向好风雅,却也履行了身为副将的职责,参加了这场军营宴会。
  未来荆州之前,他只是耳闻荆州军势的雄壮。今次在宴会上亲眼目睹之后,他才发觉了荆人与吴人的差别。
  甘衡、桓崇轮流做了简短的发言,随后再没有更多的说教。大块的烹肉端上食案,众人吃得吃,笑得笑,现场气氛之热烈,甚至让王恬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些人不是去赶赴一场必死的战斗,而是在参加一场庆功宴。
  直到夜半,这场宴会方才结束。散会后,众皆趁机稍稍休息几个时辰,便等待明日一早的大战了。
  ... ...
  东方的天空才刚刚破晓,大营里拉长出阵的号角声便响起了。
  王恬急忙整理好衣装出了营帐,等到营地的时候,却见那点出的一千人马已经排成了有秩的队列。昨夜众人虽是睡得很晚,但现在看来,他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此刻,众人聚精会神,都在凝神听着前方桓崇的喊话。
  王恬上前,站到了甘衡身边。
  桓崇的讲演,的确很是鼓动人心,可是对王恬而言,他一到了近前,全部的注意力便被桓崇握在手中的那柄武器吸引了。
  一般的马槊,长度也不过一丈八。可桓崇手中的这一把,目测至少有二丈长。
  况且,这不是柄普通的马槊,而是一柄极考验胆力和武艺的双刃矛。
  双刃矛,顾名思义,一只矛上分头尾双刃。
  这种兵器,比一般的长柄武器更重、威力更大、也更难驾驭。若是手法不熟练,或是力气不够强,在运用时便会非常容易伤到自己。
  ...原来,宝剑不过是平日里的摆设,桓崇真正的武器其实是这柄矛?!
  一时之间,王恬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曾轻蔑地以为,桓崇不过是那个和他比过骑射,最终侥幸胜了的军汉而已。所以他这次的主动请缨,虽有为王家利益的考量,却也不乏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服。
  ...他是琅琊王家的二郎,是王家下一任的家主,他如何能屈居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之下?!
  可是,就在这时,直到他仰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桓崇的这刻,他突然意识到,桓崇和他是不一样...这个人天生就是属于军营、属于战场的!
  然后,他瞧见桓崇嘴巴开合,最后向自己和甘衡吩咐了什么。他仅凭本能地颔首,只见军营的大门一开,那人将马鞭一抽,随后只听马蹄声隆隆,飞沙扬在空中,却又飘飘悠悠地荡下,才没一会儿功夫,这一千余骑便在地平线的那方消失了踪影。
  ...迎接他们的,不过是死亡而已。
  可他怎么就觉得,他们最终会取得胜利呢?!
  王恬定在原地,他向着桓崇消失的方向望去,竟是出了神。
  ... ...
  旌旗残破,血流成河。
  眼前的景象,让她不寒而栗。
  这是一处战场。死去的兵士,死去的马匹,尸体横七竖八地胡乱堆叠在一起。
  这一地的血腥和狼藉,似乎在向她昭示着之前的那一仗究竟有多惨烈。
  她在这里仔细寻觅了半晌。过了一支倒下的旗杆,再向前走了几步,忽而有一角熟悉的白披风入了她的眼帘。
  说是白披风,其实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锈色,能辨认出来,也全是因为那上面的花纹眼熟而已。
  无忧下意识地便走到了被这血色披风裹着的尸体旁。
  那个人,背对着她,所以她能清楚得看到他心口上开着的那个大洞。
  那一瞬间,无忧的心口上也像破了个洞似的,冷得直往里灌风。
  然后,当她咬着牙、抖着手,把他翻到正面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所不同者,却是他苍白的脸肤上沾满了血污。
  他睁着眼睛,已然浑浊的黑眸里根本找不出她的身影。
  他的嘴巴是微微张开的,那样子,仿佛他正在对自己说,“无忧,再见了...”
  无忧的眼泪,刷得一下就落下来了。
  她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猛地睁眼,却见武昌家中那熟悉的窗子外,天色暗淡,将明未明。
 
 
第79章 
  出南阳, 过新野, 逼樊城, 这一路来,石韬的大军快如闪电, 势如破竹。他们迎头直上,把晋军打了个措不及防。
  此刻,石韬的中军大营,就驻扎在城外不远处的北郊。
  昨日是石韬本部传达命令、发动合围的第一天。毕竟号称十万之数,逐批合流起来,光是瞧着这乌压压的一干人众,气势上便显出了惊人的恢弘。
  本就数目众多,士气又正是高涨, 石韬部仅仅用了一个白日,便连拔了晋兵于北郊分设的三营,大大地长了一回威风。眼看着出师即告捷, 樊城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石韬喜气洋洋, 于当晚在中军大营中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酒宴, 以此来慰劳手下。
  将帅们饮酒吃肉,普通兵众虽没有这般的待遇,但他们闻着中军帐里传出的肉香、酒香, 口涎垂流之际,却也是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
  正因如此,当桓崇率领千人众冲杀过来的时候, 石韬部的军士们犹然沉迷于昨夜的美梦之中,未曾醒来。
  ... ...
  如东方天际的那抹朝阳划破茫茫黑夜一般,桓崇的部众深入敌营,很快就在石韬的包围圈上撕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战马嘶鸣,金戈交错,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石韬的部众们还未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大批乌泱泱的荆州铁骑径直捣向了自家大营。
  这支奇兵人强马壮,悍不畏死,他们有的持大槌,有的执长槊,借着冲来时不减的马势,轻易便把自家用来抵挡的盾牌铠甲凿了个穿。
  而其中最为显眼的,是打头来那系了一条白色披挂的将领。只见那将领一马当先,勇猛无敌,手中一柄巨大的双刃矛左右击刺,只要有人稍近了他的身前阻挡,便被砍瓜切菜似地斩去了首级。
  ...这怎么可能?!
  那樊城外围的守军不是昨日才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重整了旗鼓,甚至...还能反攻回来?!
  石韬部众惊惶失措,一时间人人皆是抱头鼠窜,不敢迎其锋芒。
  喊杀之中,却听那白袍将领高声道,“吾乃陶侃麾下,武昌桓子昂是也!”
  ... ...
  此时,石韬的营寨里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部卒们跑得跑,逃得逃,少数几个不怕死的部将出来迎战,却是无一例外,全都做了桓崇的矛下亡魂。
  荆州军攻势凶猛,竟是不多时便杀到了营区中央,石韬军的那面帅旗之下。
  石韬昨夜亦是饮了酒,睡得迟,起身便也迟了。桓崇来袭营时,他才猝然惊醒。待手忙脚乱地穿上披挂,荆州军已经攻到了中军营外不远,石韬连头上的兜鍪都来不及戴上,就被身边的护卫们拥着上马,向后方逃窜而去。
  不多时,耳听着那“吾乃陶侃麾下,武昌桓子昂是也”的呐喊声在身后响起,石韬更是吓得伏在马上,一迭地死命抽着马鞭,连头都不敢回。
  ...这个桓崇,莫不是当年攻下襄阳的那个悍勇小将?!
  另外...难道陶侃那老匹夫还没死?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迅速地从武昌调遣了后援?!
  石韬一面打马,一面在心底为自己的轻敌而懊恼不迭,却听那桓崇的呐喊声如影随形,似是跟定了他不放。石韬为了逃命,也顾不上面子还是里子,狼狈还是不狼狈了,他赶忙向旁边那执旗的手下道,“快、快!快把帅旗放下!”
  这时,又听身边有人道,“秦公,他们冲势惊人,但人马似乎不多。”
  石韬听后大喜,“我先暂避。你们快把人马重新聚拢,把他们围困其中,一个都别放过。”
  说着,他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一个丢盔弃甲之仇...今日,我必要拿这桓崇和他的手下的项上人头祭旗!”
  ... ...
  桓崇与石韬从未打过照面,因为并不相识,杀来的这一路,他全是凭着那面帅旗认人。
  此刻,那旗帜突地没了踪影,桓崇一滞,心知有异。他正要带人后撤,却见石韬的军士们调转方向,向他们重重包围过来。
  此战原只为奇袭,追杀主将只是添头,知道时机已失,桓崇立刻集结人手,组织后撤。只见双刃矛每一下起落,势必要在空中溅起一道血迹,左冲右突之间,他硬是在敌兵中开出了一条血路,“走!”
  桓崇勇武,所向披靡,石韬部众不敢阻拦,但遇上了队伍末尾的荆州军,他们可是毫不手软。
  前方,桓崇率众刚刚突破重围,石韬部就趁着空隙,从中切断了逃生路线,把后方剩下的三百余人再度锁死在包围圈中。
  余下的荆州军群龙无首,他们再是勇猛,此刻面对着倍于己方的敌军,亦是不免心有怯意。望着进逼的敌军,也不知何人,忽然对着桓崇离去的那方高声喊道,“将军欲舍弃我等乎?!”
  一人喊,百人喊,三百余人齐声呼喊,声声震天,直入了先头部队的耳中。
  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募集的敢死之士,能突出重围、活着回来,就已然算是万幸了,可同袍的呼救声就在耳边,他们如何能这样一走了之?!
  桓崇身边的副将回过头去,面上露出了悲意,他迟疑道,“将军...”
  却见桓崇抚了抚马颈,接着他猛地调过头去,马鞭一挥,便驰骑当先,冲向了身后的包围圈,“都随我来!”
  ... ...
  “县主,王家夫人来了!”
  “陶姊姊吗?快请进。”无忧放下手中的筷箸,就见陶亿笑盈盈地进了屋中来。
  现下已过了午时,无忧面前却仍放着一张食案。陶亿上前一瞧,却见盘中整齐地码了蒸好的鱼糕,鱼糕色洁如膏脂,上面还点缀有松脆的葵菜和鲜美的菌菇,望之即使人食指大动。
  陶亿顿了顿,笑道,“这鱼糕做得好香啊。不过,无忧的午饭怎地用得这般迟?”
  无忧摇摇头,“不是午饭。是周夫人方才过府来,托人把这个送给了我。”
  周夫人,即是周光的妻子红药了。
  陶亿沉吟道,“这也难怪。阿崇和显明一向交好,现下阿崇不在,前方军报又是未知。他们想到你孤单一人,送吃食过来,也是一片心意。”
  无忧点了点头,思绪却飘远了。
  ...不知为什么,红药似乎一径避着她似的。这二三回,她每次都是托人把吃食送来,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显过身。
  不如,下次干脆直接把她请过府中好了!
  ... ...
  无忧把筷箸放在一旁,让侍婢们把这盘鱼糕收了下去。
  她狡黠一笑,道,“别光说别人,陶姊姊这回来,有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心意’啊?”
  陶亿一怔,随后笑着点了点她的小嘴,道,“可莫忘了,我在这府里也是孤单一人,与无忧同病相怜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