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直言,逆耳,利落地戳人肺腑。
  王恬已然呆了,他维持着拜伏的姿势,不敢置信地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入眼的却是那陶侃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恬淡姿态。
  陶侃向案下几人环视一周,缓声道,“你们都是我晋廷的良将忠臣,一路跋涉,都辛苦了,现都先行回府休息吧。晚间城外大营照例设有庆功宴,但需切记,饮酒享乐,意不在醉,你们还都年轻,莫要贪杯伤了身体。”
  “尤其是阿崇,你有伤在身,这些天就暂且留在府中,好生静养。”
  ... ...
  这一个月以来,无忧每日里多是阅览书籍,偶尔红药来了,再同她聊天解闷。因为一直没有出门,大多数时间里,她连发式都是让侍婢拣最简便的那种,随意扎束便成型了。
  直到今日,无忧从建康一路带来的那面大铜镜,方才有了用武之地。
  眉梢细细地点翠,唇上再淡淡晕开一抹丹朱。
  镜中之人唇角含笑,眉目稍弯,眼睛里亮亮得,更是好似落了一捧天上的星子。
  无忧对镜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灵蛇髻,她再起身转了一圈,只觉得头上的发饰和身上的衣裙齐齐地旋飞展开,就像她胸膛里的一颗心,也早已飞出了这处陶家大宅一般。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就是桓崇要回来了而已,可是她的心中为什么会像装了一只雀子似的,鲜活的,扑腾扑腾的,怎么压也压不住?!
  ... ...
  “县主,你问我这个,我...我其实也不太懂啦...”红药一笑,脸上的颜色灿如云霞,竟真如她名字暗示的那般,成了一株摇曳生姿的红药了。
  可对面坐着的无忧,望来的眼神虽然专注又清亮,同时却也透露出了一股迷茫与困惑。不知怎地,红药在那一刻,竟觉得这位生来便处处得天独厚、尊贵非常的县主,其实也不过同她一样,是个会为生活、为感情所烦恼的普通女郎罢了。
  于是,红药遂大着胆子回忆道,“我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每日只是跟着姊姊们学跳舞。就是偶尔听到有些年长的姊姊谈论露骨的事情,也因为我的年纪太小,听得一知半解。后来,我辗转来到武昌,认识得第一个男人,便是周郎君了。被他要去的那天晚上我便想着,我是贱籍,就算什么也不会,我也要尽全力把眼前的这个男人伺候好了,让他不要将我随意发卖了去...”
  说到这里,红药面上的红色更盛,她咬了咬唇,偷偷觊了无忧一眼,却发现对面的县主亦是脸色微红,一双眼睛里水润水润的。
  见红药犹豫地停了下来,无忧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一整夜我都过得稀里糊涂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了过去,最后反倒变成他伺候我了。”红药说完,虽羞怯之姿不减,可她性子爽利,竟然“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所以,现在回头再想一想,当初我和周郎君能凑在一起的缘由,也都是糊里糊涂的。”
  无忧笑道,“说白了,就是他...想找个女人成家,你想靠个男人立足。是吗?”
  红药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说到这里时显是动了真情,“县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我是真的感激周郎君能给我这么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我知道在这些兵士的眼里,我们这样的女子不过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妾室。可是,周郎君不仅不会强迫我,他后来甚至还给了我一个妻子的名分...”
  “县主,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可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感觉。有的时候我也会想,爱,也许就是一颗生在心里的花种子吧,一旦遇上了那个人,便好像春风化雨、沐浴朝阳似的,会慢慢长大,会开花,会结果哩!”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县主,我的这里,就好像在开着一朵花呢!”
  “是呀,花开了,就差果子没有结了!”无忧瞧她那满脸透出的春意,笑着打趣道。
  “哎呀,县主!”红药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却是反问道,“那县主呢?”
  “桓郎君长得英俊,又是陶公手下的名将,他在武昌的女郎中可有人气啦!我听说,还有人给桓郎君编出了一首歌谣,叫什么‘桓郎一顾,心至乐兮。’县主的心上,是不是也生了一大片的鲜花呀?”
  ... ...
  那日红药无意间的一语,却是突然间把她的思绪点醒了。
  无忧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再往镜中一望,却见里面倒映出的美人面若桃李,色比朝霞,一颦一笑间仿佛含了一汪暖暖的春水。
  ...也许,她也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讨厌桓崇?!
  无忧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时却听到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再有几声男子的低语,无忧一怔,心跳没来由得便快了几分。
  她扭过头去,却听“吱呀”一声响起,房门一开,那人一个大步便直接迈进了屋中来。
  “桓崇,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全是剧情...且没写完...
  以后换个切分方式,我努力一天按照两更的量来写,这样也能写得快一些,好争取开下一本!
  嗯,要加油!(给自己打气)
 
 
第84章 
  话音刚落, 无忧就后悔了。
  那句短短的“你回来了”, 一向都是她用来迎接桓崇的万用语。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费心思考, 可又要顾全身为妻子礼数的缘故,所以每每桓崇归了家, 她总要先笑着问上这么一句,以此来表示对他的关切。
  而每当这时,桓崇也会或多或少地“哼”上一声,或是不咸不淡地应上一句“回来了”。
  不过说实话,无忧对他的回答是没什么特别期望的。
  毕竟寒暄便是寒暄,问也好,答也好,总是脱不出那老一套的陈词滥调。另外, 她也从没指望过仅凭着这点虚情假意,就能让橫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彻底冰释前嫌。
  但是,她以为这回是不一样的...
  从来了武昌后, 境况似乎就在一点一点地好转, 尤其是这回——桓崇不在, 她对自己的内心做了诸多考量。
  就算感情上再不开窍, 无忧也能感觉得到桓崇对自己的喜欢。当然,他喜欢的究竟是她背后的家世,还是她的皮肉脸蛋, 这一点,可就让人搞不清楚了。
  不过...喜欢也好,爱也好, 生活中哪儿能做到事事都分明?!
  其实就像红药说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左不过是颗藏在心中、等待发芽的种子吧。
  也许时机不对,也许纯属偶然,但无论如何,她和桓崇也算是磕磕绊绊地走到一处了。
  种子想要开花,需要两个人共同的努力。
  既然桓崇在离开前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善意。那么,至少这一次,在他为了家国安危、历经生死,最后平安回到武昌后,起码,也换她来展现一回善意。
  ... ...
  可是,天知道!
  等到真正见面时,也不知怎的,素来坦率大方的无忧竟会突然紧张起来。
  而紧张的后果,就是她不自觉地胡言乱语,譬如——这句最先脱口而出的平淡问候。
  咄!无忧简直快被自己气死了!
  桓崇这么个大活人都站到自己眼前了,她还在这儿睁着眼睛傻乎乎地问他回没回来,可不就等于说了句没用的废话吗?!
  也难怪他直接愣在了原地,连里屋都不敢进了。
  想必,他也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古怪吧...
  屋子里的两人,一个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个坐在明亮的桌案前。此刻,他们俩竟是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收了声,徒留下满室的尴尬沉默。
  周遭的氛围,仿佛刹那间又回到了一月的寒冬。
  虽然窘迫,但无忧仍是鼓起勇气,她从案前站起身来,嘴唇软软地嚅了嚅,刚要想些说辞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冷场,却听那人突地开口道,“嗯,我回来了。”
  ... ...
  桓崇只用了这么一句话,便把方才屋中的那道无形禁锢给打破了。
  无忧抬头去瞧,却见那人微微侧着脸。他站在阴影里,身上的甲胄也是乌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闪着不明的幽光。
  而且,她一望过去,他便将视线调转开来。
  那模样看起来...仿佛是,有些心虚?!
  无忧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柔声道,“郎君一路辛苦。现下刚过午时,饭菜早已备好,郎君腹饿吗?不若先沐浴更衣,之后再用饭可好?”
  桓崇无声地点了点头,补充道,“甚好。”说着,他又小心地觊了无忧一眼,语气里有些迟疑似的,道,“你...”
  无忧心中的疑云渐渐放大了。
  她知道他在外拼杀,很是辛苦,可这人怎么一回来就支支吾吾的,说话也好、态度也好,半点都不坦率?!
  无忧将眼帘一垂,再掀开时,她的唇角微弯,脸上便自然地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随后,她向桓崇的方向走了几步,道,“郎君为何仍旧站在门口?今日究竟是怎地了?竟然这般见外?”
  女郎莲步轻移,裙角轻盈,仿若翩跹。
  不想,她还没凑上前,桓崇便生硬地别开脸去。
  只见那人脚下绕了几步,与迎面而来的无忧擦肩而过。接着,他径直走到了床边的架子旁,还刻意地背过身去,一板一眼地整理起了自己身上的甲胄,低低道了一句,“...并无。”
  ... ...
  所以...古怪得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桓崇的每下举动都做作得要命,他还总是将脸背转过去,故意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神情。
  这下...也由不得无忧会直接起疑心了!
  ... ...
  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
  在建康的名士圈子里,永远是“为兵者至贱。”而这,也是为什么王导一直反对王恬学武投军的原因。
  时下晋廷的军士,多是出身于战乱后南渡来投的流民,他们普遍好勇斗狠、粗蛮无理,且大多作风荒唐,私底下的生活更是□□不堪。上次红药也偶然说起过,就连在陶侃治下的荆州,行伍中也不乏出现过几个好私斗,好女色的兵痞。
  ...“斗狠”先暂且放一边,但是无忧知道,“女色”向来是男子跨不过去的一道门槛。
  嗯...就连阿父那般自持的郎君,遇上阿母也只能乖乖认栽,那他桓崇又有什么例外的?!
  无忧盯着桓崇的背影,越想越觉得靠谱。
  另外,说来这事...无忧忽然想起出嫁那时,阿母怕她受苦,曾为她准备了一干协助侍寝的女郎。后来,因为她和桓崇交恶,那人一气之下跑去了军营,将近一年都没回家,此事也便就此作了罢。
  ...桓崇虽是没有妾室,但他既然在家里时都能对她上下其手了,这说明他也是个有情有欲的普通男人。
  至于这样的男人,独自出到外面去时又会是什么样...她还真不报什么太好的期待。
  所以,桓崇这回之所以会这么心虚...难道,是因为他在私下里曾和哪名女郎有了云雨之情?或者,他正在琢磨着说辞,想要让自己同意为他纳妾?!
  无忧越想越惊悚,越想越不高兴,甚至连向桓崇望去的眼光里也带了些愤慨。
  ...只一件事,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头脑中的思绪已经远到没边了。
  ... ...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还是选择不要原谅这人好了!
  因着两人的静默,屋中的气氛又开始沉闷起来。此刻唯一的动静,便是桓崇脱去身上甲胄时发出的声响。
  除革带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过于生硬的态度。桓崇顿了顿,微微侧首似地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在家中过得还好吗?”
  见他停了下来,无忧道,“家中不愁吃穿,我过得很好,郎君大可放心。”
  桓崇点了点头,用右手将革带搭在架子上。
  而后,他左手借力一般地微抬,再用右手缓缓解开甲胄上的束带。桓崇的动作之迟滞,就连无忧都看出了他的左臂行动不便,应是有伤在身。
  无忧皱皱眉...一个病人在她的面前强撑,她还真做不到听之任之。
  她微微嘟了嘟唇,还是走到了桓崇的身后,道,“你受伤了?铠甲沉重,不便穿脱,我来帮你吧。”
  桓崇后背一僵,却是嘴硬道,“无事,不用...”
  他的话还没说完,无忧的恼火与压抑却是再也忍不住,一举爆发了,“妾明白了...”
  “夫君如此厌弃于妾,甚至在这般激烈的战事过后,竟是连正脸也不肯让自己的妻子看一下...既是如此,妾只好自行求去。稍后,妾会自行给建康的双亲去信告知此事,绝不叫郎君为难...”
  女郎的声音压得很低,她的用词本就卑微,语气中又带出了无尽的委屈。等说到最后,因为鼻音实在是压不住了,所以那想起的“嘤嘤”声听起来更是凄楚、惨淡、万分可怜。
  ... ...
  桓崇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糟糕,他又把她惹伤心...而且,听她的声音,竟是难过得哭了吗?!
  无忧声带悲戚,桓崇的心脏也彷如被一只大掌狠狠揉捏过一般。他猛然回过头去,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吼吼道,“不是的,你在胡说什么...!”
  话犹未尽,却见对面的女郎唇角弯弯,黑亮亮的眼睛里还闪着狡黠的光芒,哪里有一点伤心的模样?!
  反倒是无忧见了他转过身来,她忙用自己那两只柔软无骨的小手紧握住他的两只粗手,还娇声抱怨道,“做什么一回来就神神秘秘的?让我看...”
  右手被她那绵软的小手牢牢握着,桓崇不想挣开。
  而他的视线一落在女郎那巧笑倩兮的粉面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所以,当他看到无忧面露震惊之色,连一双大眼睛都瞪得圆圆的时候,他再想转头,却是来不及了。
  ...就算来不及,桓崇还是硬生生地把右脸转向了一边。
  他慢慢地垂下眼帘,任那道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下一排阴影。
  ... ...
  虽只是一瞥,无忧却将那道伤疤瞧得一清二楚。
  桓崇右颊的那道伤痕很深,刚好从他的额头中部起始,中间划开了眉尾,最后落在了他的眼角旁。可能是才愈合不久的缘故,瞧着不仅颜色很新...而且,有些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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