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一身缟素,面色也是苍白如雪。墙边的火光稍一摇曳,刚好让无忧看到了她那双已然肿成桃核的眼睛。
一望便知,陶亿这模样,定是在之前已经哭过几场了。
无忧顿了顿,仍是心生怜悯,她轻声道,“陶姊姊,请节哀,莫要哭坏了身子。”
陶亿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停,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似的,已行到房门边上的的王恬却是回首望了过来,低声唤道,“阿亿,来吧!”
陶亿微微点了点头,她最后瞧了无忧一眼,只悄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随王恬步入屋中了。
... ...
按例虽是不许女眷入内,小陶将军却是给他这个唯一的妹妹行了方便,准她见陶侃最后一面。
无忧再默默伫立了片刻,只见房门的门帘一掀,光华突绽,却是陶亿几步小跑,率先从屋中出了来。
因为之前陶亿的状况看来就很是不好,所以无忧便对她多留意了几分。这下再一瞧,却见不过短短的一会儿,陶亿的面色却比方才说话时还要差,熏黄的灯光都没能给她那两瓣红唇照出原有的血色。下台阶时,她更是腿脚不稳、一步踉跄,眼见着就要往阶下摔去。
“陶姊姊!”无忧吃了一惊,刚要上前去扶。幸好王恬快步跟上,从背后将陶亿一把搂了去,没让她撞破头去。
可就算这样,那也迟了。
人虽接住了,陶亿身子却不由人似的,软软地向地下滑去。
她紧紧蹙着眉,痛苦地抚住了自己的肚子,下一瞬,只见一道长长的血痕从那条素白的裙子里透出来。
“阿忆!”
... ...
今夜的陶家注定无眠。
王恬像头受伤的野兽似的,他死死地搂着怀里的陶亿不撒手。刚巧陶家请来的医官还未离去,紧急检查后才得知,原来陶亿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不巧这下受了父亲过世的刺激...大人虽然安然无恙,孩子却是保不住了。
陶侃过世,陶亿又正值小产,众女眷心有戚戚,乱作一团。也因此,小陶将军出屋安抚了她们几句,便把这些女眷们全部打发回了屋,只留下郎君们在陶侃处守夜。
一晚上发生了这么些事,无忧回了屋后也是睡不着了,她侧卧在一旁的小塌上,闭着眼睛,一时间闻听窗外的悲声不绝,也是心乱如麻。
身为曹家人,又有个出身正统司马氏的公主母亲,无忧亦是从小就受到阿父阿母的培养和熏陶,时刻都关注着政事的。
陶侃是当今晋廷的三大权臣之一,他的逝去,必然会在荆州留下一片权力的真空。
而就像他生前和桓崇所料得那般,此时此刻,朝中有能力来填补这片真空的人,便也只有庾亮。
庾、王两家,在朝中之时的矛盾便是不可开交。之前多亏有陶侃在建康外平衡两家势力,晋祚才得以在江左延续下去。如今陶侃不在了,三家只余两家,庾亮的个性又不比陶侃沉着,他若是得意忘形之下,再激出一场苏峻之乱来,也未可知...
如果真是那样,到时,变天得恐怕就不止是荆州,而是整个晋廷了。
无忧越想越是忧心,她眉尖微蹙,犹在思索,却听一声轻轻的“吱呀”推门声响了起来。
... ...
这个时间,这个声音,除了桓崇再没别人了。
无忧忙从榻上坐起身来,她眨眨眼睛,就见桓崇的身影在屏风后一闪,转而入了里间。
他先是习惯性地往床上瞧去,再一扭头,却见无忧衣裳齐全,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望着自己。桓崇微讶之余,几个大步迅速走了过来,然后半跪在她的身前低声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无忧的唇瓣微微抿起,摇了摇头。
男子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气,又仿佛有些被香熏过的檀木味,两种味道大相径庭,混杂在一起,嗅起来矛盾而又突兀。他的一双眼圈罕见地发了红,两道长长的睫毛还有些承受不住的湿润之意。离开前,他还是意气风发,回来后,却是满面颓然...才短短的一个晚上,他的形容竟是判若两人!
无忧有些心疼,她缓缓伸手,摸了摸桓崇那冰冷的脸颊,轻声问道,“一会儿还走吗?”
女郎的眼神,仿如温柔的夜。桓崇深深地向她望去,半晌后回握住了她落在自己颊面上的那只小手,无声地点了点头。
无忧心内一酸,她慢慢地下了地去,柔声道,“我知道了。热水一直在房中备着;素衣,我也已经帮你寻出来了。”她略停了一下,忍住面上欲起的羞意,柔声道,“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我...这就帮你沐浴更衣!”
桓崇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猛地起身将无忧抱住,转了个圈后,他却是把她从榻上直接抱回到了床上。
他始终不说话,可一双手臂偏就是紧搂着她不放。他还把头还低低地埋在她的颈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身上——可他这一回的动作里,不止没有半分的□□,仿佛连半分的生气都没有了。
桓崇...无忧在心尖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
别管他嘴上说得有多硬气,也别管他表现出来的有多漠然,可内心里,他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啊...
...也许,就像陶公和她说得那样,因为他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所以他才为生活所迫,硬生生搓磨成了如今这般别扭的性子。
无忧心软了,她不仅任他搂着,还回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颈。而这一抚下去,她才发觉,原来桓崇的头颈已然僵硬得像块石头。
偎依了半刻,桓崇才慢慢地从她身上爬起来,他哑着嗓子道,“不用管我了,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说着,他隐晦地往她的身下瞧了一眼,又道,“...你今天也受累了。”
“那你呢?”看他将要离开,无忧本能地拉住他的手,问道。
桓崇对着她,嘴角扯了扯,竟是头一回对她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得笑容来,“无忧,抱歉...才刚说要带你出去转转,我就要食言了。”
... ...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陶侃过世的消息传扬开去,一时间除了晋廷和各个州府的上下官员纷纷发来唁信,最悲痛莫名得,还要属陶侃治下的百姓。
为吊唁陶侃,武昌城内的百姓自发禁火一日。而后,他们蜂拥至了陶家的大门前,有送米面粮油的,有送鲜花蔬果的,也有送悼书裱旗的...总之,他们送来的丧礼各式各样,无所不包。但小陶将军一概没收,他还亲自到陶府的大门前,向大家好言好语的解释,才算把武昌城内的百姓安抚了去。
丧仪一办就是七日,这七日里,陶府内外悲声不绝。因为陶侃不是武昌人,待吊丧后一系列礼成,已除了军中职务的小陶将军便奉先君陶侃的遗命,一路扶棺南下,向长沙故里而去。
扶棺当日,武昌城内处处摇动着白幡,武昌百姓更是长街相送,直出了城郊,望不见陶家一行人的身影,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城中。而桓崇等由陶侃带出的军中属下,则是一路送出了二三十里,直到了下一个辖区,他们这才回转武昌大营。
就此,陶家的郎君们全部归了故里,从而正式退出了晋廷的政坛。
而武昌这偌大的一个陶府,此刻竟是只余了一个空壳,再没了从前的门庭若市。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段自觉写得不是很好,等我改完明天一起发!
第88章
来时热络, 去时寥落。
陶府内人去楼空, 散得干净, 除了那几名在陶家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唯二留下的主家, 也只有王恬和桓崇两户外姓了。
先是丧仪,再是搬迁,陶家的变故实在太大。桓崇在外奔波,无忧也不时在家中帮忙,直到陶家众人扶棺南下,一切重归了平静,她这才得以抽出身来探望陶亿。
... ...
如今是二月里,正值仲春时节。
东风送暖意, 木杪发新叶,春色一日换一番。
陶亿的院门那里,便种了一株桃树。桃枝迎风招展, 伸过墙来, 一条枝头上的花苞虽是将开未开, 却已然显出了夭夭灼灼的盎然生机。
无忧在院外瞧了那桃花一眼, 脚下一转,再入了院中,却见王恬孑然立于花树之下, 正仰头观赏这满树将放的桃花。
建康几乎人人皆知,王家的二郎性子最是倨傲怪诞。无忧没想到竟会在此与他迎头打个照面,她心下迟疑, 脚下跟着一顿,那王恬却是猛地睁开眼睛,如剑光般锋锐的目光直向她射了过去,“桓夫人。”
无忧微讶,见礼道,“王郎君。”
虽是搅扰了他观花的兴致,但此人的态度似乎仍颇平和。只见王恬微微颔首,略还了一礼,道,“听婢子说,桓夫人是来瞧阿亿的?”
无忧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日之后,我便很是担心陶姊姊。一直想来看她,偏生近来事情多,又不得空,而且我也很担心会打扰到陶姊姊休养...是以,才拖到了今日。”
王恬闭目凝神,默了片刻后,他回头朝那挂着帘幔的房门示意道,“你去吧,阿亿此刻就在房中。”
无忧应了一声,抬脚便要走,却听王恬在她身后又道,“桓夫人,阿亿近来心绪不宁,我劝她也无用。此番还要...烦劳夫人,多多为她开解开解。”
王恬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了一股疲惫,以及隐隐的关怀。
尤其,他又把自己的身段摆得这样低...
无忧诧异地回头望去,却见那人又将双手背了过去,他对着花树,闭上眼睛,仿佛在这融融的春意里入了定。
... ...
门口相迎的侍婢直接把无忧引入了里间,“夫人,桓夫人来了。”
陶亿正靠卧在床头,见无忧来了,她先让那侍婢将自己扶坐起来,而后她微微地对着无忧笑了一下,要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无忧坐到塌沿,顺势打量了陶亿半晌。待看得分明了,她亦是不由地为之感到伤怀难过。
陶亿的状况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可她本就是位略丰盈的美人,这次又接连遭逢了父亲过世和小产的双重打击,仅仅数日,她的脸蛋就迅速地瘦削了下去,下巴更尖,眼窝也深得更是厉害,可怜得让人心疼。
此刻的她,哪里还是无忧记忆中那个温柔浅笑、淡定自若的女郎了?!
同是女儿身,就算无意去争个高下,初次见面时也总是要在心中比对一番的。而对于年幼的无忧来说,同龄人里论气韵,那么这位从武昌过来的陶娘子若排第二,便再没有旁人能排得上第一了——陶亿的容貌虽不是那般的惊艳,却很端庄,偏她身段柔美、气质大方,又是生了两瓣格外饱满的红唇,端庄之余,又无端地显出一番诱人的媚态。
只是...谁会想到,她如今竟是这般憔悴...
见无忧的目光中露出同情之色,陶亿柔声道,“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一只手却是下意识地就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与其说是在安慰无忧,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无忧忙附和道,“是啊,我听医官说了,陶姊姊还很年轻,只要好好保养身子,往后还会...心想事成的。”
陶亿的唇角强翘到一半,再落了下去,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后,忽而转首向窗外望去,道,“无忧,我利用了你...你难道不厌恶我吗?”
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似乎是对着窗外的王恬。
无忧一怔,她忆起那医官的话,突地福灵心至,“陶姊姊,我不厌恶你。”
“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是我明白的...那种做了母亲,所以拼命想保护好自己孩子的心情。”
陶亿一震,她慢慢回过头来,却见无忧极诚恳地瞧着自己,“...医官说,那个孩子已经近两个月了。我想,你之所以会向陶公求助,也是知道前线战况危急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因为,你想让王郎君活着,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藏着得那点心思被直接道破,陶亿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少倾,她轻轻抽了抽鼻子,道,“无忧...那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无忧呆了一呆,只听陶亿缓缓道,“阿兄说,阿父这次病得很重,要静卧少思,才能得以续命。然而...自从我以笛声警示他,让他发觉了这场战事后,阿父便整日歇在州府,一刻也不曾归家。”
“结果,战事刚刚结束,大军才回武昌,阿父就倒下了...”陶亿顿了顿,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阿兄说,阿父纯是被这场战事耗干了心血,活活累死的!”
“...如果我不说,如果阿父不知道,他现在就还能活得好好的,陶家也会好好的!”
“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能原谅自己!”
说到最后,她以帕掩面,声声悲泣,不能自己。
... ...
“桓夫人!”
陶亿的哭声才起,房门就被人从外大力地踹开了。
无忧正忙着给陶亿拭泪,方一抬头,却见王恬大步走进,一张俊秀的面上满是凶神恶煞,“我以为你是来安慰她,而不是来惹她伤心的!”
“我...”
“夫君莫要如此!”陶亿拭了拭泪,却是嗔怪道,“是我自己伤心难过,和无忧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用一双朦朦的泪眼同王恬对视,“我们女人家自说我们的悄悄话,哭了笑了,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倒是夫君,你方才不是说外面的春色正好,怎地不多转一会儿再回来?”
王恬的一腔怒火,硬是被陶亿这三言两语说得哑火了。
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冷冷地瞥了无忧一眼,道,“好吧,但是等一会汤药熬好了,你就必须要歇息了!”
“无忧,对不住。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刚才的话只是无心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王恬前脚方走,陶亿后脚就立刻向无忧致歉。
无忧一笑,却是摇了摇头,道,“陶姊姊,又不怪你,你又何必道歉呢?!”
“你看,王郎君一听到你的哭声,就主动赶了过来,是因为担心你的缘故;而陶公一听到你的笛声,心中惦念,也是自然而然地就将你唤了去。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关心你,在乎你呀!”
“天下间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放到陶公那里,却是又多了一层——那就是对他治下百姓,以及手下将官的爱护之情。陶公那般智慧,就连小陶将军都不敢保证定能将他死死瞒住。所以...陶姊姊,你就莫要如此自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