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陶亿有松动之意,无忧再接再厉,道,“而且,你是陶公唯一的女儿呀,陶公最惦念得就是你了。如果陶公在天之灵见到你悲伤至此,恐怕他也会因为难过,而不得安宁的...”
无忧说到最后,陶亿再想起从前的种种,眼中的泪却是又无声地流过了一回。等她拭干眼泪,却是抽了抽鼻子,道,“我明白了,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无忧松了口气,她方要再开口,那房门又是被人一脚大力踹开了,“阿亿,药好了!”
... ...
出了武昌城西门,郊外驿道旁不足十里的路边,一大早就汇聚了一群兵将,好不热闹。
“子昂,你觉得这画像刻得如何?像不像?”周光拍了拍桓崇的肩膀,问道。
桓崇对着那刚刚竖起得石刻端详了一会,却是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这是那前街的张刻匠做得?”
周光道,“当然,我可是亲眼见得,老张这些天来没日没夜把它刻出来的。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所以轻易不出手,现下大多时间都是在指导他的儿子和徒弟。可是我那天一说是给陶师做像,那张刻匠和我说,不管咱们要得尺寸有多大,反正这活儿他定要自己揽下。”
桓崇感慨道,“...也真难为他了。”
周光叹了口气,神情也惆怅起来,“我生在武昌,长在武昌,更是亲眼见着陶公在武昌的这些年里,为了咱们武昌城做了多少事!”说着,他话锋一转,变得慷慨起来,“莫说是刻个石像了,就是...”
“莫要再说了!”桓崇瞥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子昂,你什么意思?!”周光不悦道。
桓崇盯着他,缓缓地,甚至是有些冷酷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陶师不在了,以后,咱们的荆州军也就等于易主了。显明,我知道你嘴上厉害,但是,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为妙。”
两人对视了片刻。见周光垂下了视线,桓崇也再不言语,他脚下一转,就要走去道路的另一侧,去看对面那刻有功绩的石碑立得如何了。
不想,脚下刚走了两步,周光就从后按住了他的肩头,“等等!”
桓崇疑惑地稍一回头,却听迎面传来风声。若不是他稍稍侧头,躲得快了一步,怕是鼻子都能被这迎面的一拳砸歪了去。
饶是避开了那下重击,他的侧脸还是被那拳风给卷了一下。
“周光,你疯了吗?!”
周光一拳没落到实处,犹不解恨,他紧紧地拉扯住对方的衣襟,道,“桓崇,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了,接下来要接管武昌的,就是你那好君父。怎地,那庾亮还没来,你就先在我们面前逞起威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无妄之灾,舅舅新抱来得猫暂时放到了我家,结果就那么短短一会儿工夫,我的右手居然被它给挠了?!
挺深的一道口子,还得打好几次疫苗,真是要气死我了!!
第89章
新翠覆野, 暖风熏醉。
初阳渐起, 升了有三丈余高。放眼望去, 白茫茫的日头竟是明亮得有些刺眼。
只可怜春光无限,却是无人欣赏。因为, 此刻周围的注意力都被那两个纠缠在中央的郎君吸引住了。
陶侃为人宽和,但他治军极严。荆州位于南北要隘,军中又多吸纳来自雍州等地的北方流民,打仗时的狠劲儿是够了,可军纪也逐渐乱了。故,为正军风,陶侃曾亲自下达军令,明文禁止将士们的私斗行为。
可如今...陶公、甚至陶家都已经不在了...
数日前, 随着陛下的赐谥诏书一道来得,是庾亮进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假节,接替陶侃领江、荆、豫三州刺史, 一并都督荆、江等六州军事的消息。
虽说那庾亮接诏之后, 便要西来武昌了, 可移镇开府, 仍是件耗费时间的大事。为确保一切无碍,就在昨日,庾亮的亲笔手书发到了营中, 信中寥寥几行,只说正式调遣桓崇回荆州,并在他抵达前的这段时间里, 暂领武昌大营的职务。
今日来此为陶侃树碑的将官,都是昔年隶属于陶家的旧部。他们虽是不明为何一向交好得桓崇和周光会打起来,但听了方才周光那几句大声的质问,众人亦是心有戚戚,一时间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 ...
只见二人默在原处,对峙当场。
少倾,桓崇目光微动,一双剑眉拧起,而他眼角旁的那道伤疤亦随着他眉头的拧动,隐隐抽搐了起来。却听他猛声一喝,突然发力,一掌便将周光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重重拍落了下去,“你冷静些!”
周光粗喘着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
俄而,他冷笑一声,再抬起头来,暴起一拳又照着桓崇的门面砸去,“冷静?你教教我怎么冷静!”
当年,陶侃挑中周光,就是看中了他天生力大的本事。
此时此刻,他这一拳又是挟怒而出,重愈千钧。桓崇一个不察,将这拳生受了,而后整个人被周光硬生生得击翻在地。再起身时,他将头一歪,却是径自从嘴里吐出了一口鲜血。
再是压着自己的脾气,桓崇也是彻底被激怒了,他缓缓伸手,抹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道,“...也是,你我之间,也已经很久没有比试过了。”
说罢,他一个挺身,飞起一脚就向周光的腰间踹去。
陶侃过世,荆州军众将的情绪均是十分低落;而周光的不满,在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后,终于在桓崇方才的那几句冷言冷语里,达到了顶点。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同年入军,同在陶侃手下受训,后来又共同参与了接连十数场的战事...相似的经历,更让他们的这场争斗难解难分。
而且,若说一开始二人之间还是颇有章法地互相攻守,那么等到了后来,便纯是搏命般的泄愤斗殴了。
周光的力气更大,桓崇的速度更快,两人斗了大半晌,都是气喘吁吁,互不相让。直到...下一回合,周光使出浑身的气力,接下了桓崇扫来的一腿,他就势一推,两人便“骨碌碌”地往地上滚去。
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竟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下,围观的众人也都慌了。眼看桓崇被周光压在身下,众人忙去拉架,却见瞬息之间,两人在草地上翻滚一圈,上下的位置又调了个个——桓崇挨了两拳后,竟仍能奋力翻身。
只见他双目通红,一手死死地掐住周光的脖子,另一手则是握成拳头,高高抬起。
“周光,你以为陶师走了,只有你一人伤心难过吗?!”
... ...
伴随着桓崇的那声怒吼,意料中那迎头的一拳,竟是被他轻轻放下了。
掐在脖子上的劲力一松,周光紫涨的面色登时和缓了许多。他瘫望着湛蓝的晴空,口中一刻不停地喘起了粗气,“你...”
桓崇的胸口亦是高高地起伏,他瞧了瘫倒的周光一眼,却是撑着力气,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刚才打得激烈,桓崇眉梢那处才愈合的伤口又迸绽开来,白皙的右颊上蹭得满是血迹,更不要说那一身白衣上沾染得斑驳草汁和道道土痕了。
纵是这般狼狈,可当他目光森然、环顾四周的时候,众人还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周光,以及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桓崇低低地咳嗽了两下,将呼吸稍稍平缓了些,沉声开了口,“陶师当年一手缔造了我们这支新的荆州军...他的离去,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但,一味的悲伤放纵也要有个限度!”他顿了顿,音调突然高昂了起来,道,“扪心自问,身为荆州军人的我们,就是这般脆弱如斯吗?!”
“为了荆州军,陶师费了多少心血,诸位有目共睹。如今他不在了,我们军营中的将领们便又成了听不进话,将不得理的豪强恶霸了?!”
“我们军纪呢?我们的纲法呢?我们当年入军时,对着陶师做出的承诺呢?所有这些...你们通通都忘了吗?!”
桓崇一连数问,振聋发聩。
围观众人,皆是呆立当场,鸦雀无声,却见桓崇目光再转,一字一句道,“一支军队,如果失去了魂灵,那便什么也不是。”
“我们的魂灵,由陶师所铸;而陶师的精神,却要由我们一代代地继承下去。我们荆州军不会怨天尤人,却也不要自怨自艾。在新任的都督上任后...不,是无论以后谁做了我们的都督,我们都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荆州军的军魂;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由陶师一手带出的军队,什么才是晋廷中战无不胜的荆州军!”
说到激昂处,他回首向那两块高大的石碑指去,“如若不然,那么今日,连我们为陶公所立的这两块石碑,也只能算作是一场笑话!”
毕竟都是军中老人,就算一时想不清楚,听了桓崇这一番话,也都渐次醒悟过来。周光也是个灵通不拘泥的性子,他从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刚歇了半气,一张脸色仍是红得仿佛一只林中猴子的屁股,也不知是被桓崇掐住喉管憋得,还是他自己为了脸面羞得。
他轻咳两声,躬身道,“子昂...我错怪你了...”
桓崇瞥了他一眼,却问道,“周将军,陶师当年约法,军中无故斗殴者,该作何刑罚?”
“...鞭刑五十。”周光垂下了头,声音渐低,似是有些难堪,“...为将者,目无军纪,加罚二十,共七十。”
“好。那我们稍后回转军营,你自去领你那七十。”
见周光可怜巴巴地向自己瞧来,桓崇微一闭目,又轻描淡写道,“看我作甚?!我身为代理都督,知法犯法,罚得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
“我再额外加三十,稍后与你一并回营受罚。”
... ...
今日虽是桓崇的休沐日,但他一早离开时便说,自己上午需要去城郊一趟,等到了午间才能回来和她一道用饭。于是,从陶亿处回来后,无忧中途另使人问过一回厨房的菜色。
刚回了院中,就见曹承从外而来,他一连抱了两个大包裹送上前,道,“县主,建康来人了,这是郎君和公主刚送到的!”
那两只包裹,每一个都大得惊人,一看即知,定是阿母的手笔。
无忧点了点头,待进了屋后,她让侍婢们把包裹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她自己则是坐在窗前,拆开了那封家书。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武昌的变数太大,无忧给家中去信的次数就频繁了些,相应的,这回阿父阿母送来的回信便也比以往要厚上不少。
阿父那边倒没说什么,就算得知了这一连串的消息,除了对陶侃的故去仍是感到十分遗憾外,曹统在回信中点评时事,口吻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早就料到接任的人选会是庾亮似的。在最末,他兴致勃勃地写道,自己前阵子随庾阐等人去了趟会稽山阴,瞧了回春秋时越王的故都云云。在最后一页上,他还随信抄录了庾阐的新诗一首,说是寄给无忧品鉴。
庾阐描山摹水的诗素来写得最好,无忧读过一遍,只觉满口生香。等她将阿父的书信翻过,却见更厚的那部分,竟然全是疏于笔墨的阿母写来得。
这趟武昌之行纯属意料之外,无忧走得匆忙,离开时连家都没回,临海公主本就不大乐意。好在女儿去拜访完那陶家就能回来,所以她便一直压着性子。只不想短短一个正月里,接连着又是战事,又是丧事!好不容易仗打完了,那陶侃又死了,丧事终于了结了,那庾亮新得了诏书又要出镇武昌了,自己那便宜女婿也跟着调任到了荆州...被这些事情乱七八糟地一搅合,自家女儿竟是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再回来了?!
临海公主气急败坏又无奈,所以这次在信里,她迁怒桓崇,把自己那便宜女婿好一番嫌弃,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就差着要亲自来武昌寻女了!不过,她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等到了信的末尾,她还是说自己已经把云娘等人派了过来,女儿身边有个家中的利落人帮衬,她也能安心些。
得知阿父阿母一切都好,无忧读完了家书,心情舒畅。她再回身细瞧,只见包裹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拆解开了,一只包裹里装了各色新裁好的衣物,看厚度都是春夏两季的,样式也都是建康流行的款式。除了这些,临海公主另送来了暗色织纹的锦缎棉布等数匹,虽然没明说,单看那质地和纹色,便是给桓崇裁衣用得。
而另一个包裹里,则全是吴郡别业新制出的蔬果干、鱼酢、茶叶等各种干货,其中属那湖中产得银鱼干最多,几乎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清点完这一切,无忧道,“把吃得都收起来,衣物也都归置进笼箱。那匹灰绫放在最上面,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 ...
包裹里的东西归置完毕,无忧再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日头过午,送来的饭菜也都凉了,可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这阵子多是突发的事情,所以这些天里,桓崇都是早间离开时和她约好,一旦遇事,他都会先遣人归家告知她一声。
...也不知今日,他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不在,无忧左思右想,心虚也渐渐地有些不宁。她瞧了眼那食案那因为凉透了而浮起一层油的肉羹,刚想召侍婢送回厨房去重新热一遍,这时就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侍婢们的问安声。
无忧心下稍安,那人一推门,她便绕过屏风去迎,语气里还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埋怨,“夫君今日怎地回来得这般迟?”
然而,她刚笑吟吟地仰头望过去,便是大吃一惊。这人身上的白麻衣上满是脏污,脸上有好几处破开的伤口。看那状况,虽是大致上都处理过了,但眼角的那道箭伤因为伤得较深的缘故,仍向外泛着鲜艳的血色。
而至于那破了皮的唇角,则是因为血色暗下来,显得格外嫣红。
无忧顿时就有些慌了,“你怎地了?怎会伤成这样?”
桓崇瞧着她焦急的样子,嘴角一咧,竟是一笑。不想,他一笑似是又牵动了嘴上的破口,那笑容只好半扬不扬地僵在嘴边,显得有些滑稽。
见他这般,无忧更加急了,她蹙眉啐道,“才答应过我什么,转天又闹成这样。如今伤得这般狼狈,你倒还笑得出么!”
可话一说完,她瞧着桓崇望来的眼神,又心软了,“...你快过来,屋里有伤药,让我好好为你瞧瞧!”
桓崇赶忙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