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无忧还避着自己的视线,桓崇干脆探出手去,如惯常那般想要摸摸她的脸颊。不料,那只手才刚伸出去,便被女郎握住按下了。
...也不知是不是一连吹了江风和山风的缘故,她的小手,摸起来有些湿漉漉的冷意。
桓崇下意识地回握过去,却见无忧抬起眼来,黑漆漆的眼底倒映出了他的身影,“夫君...”
“我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桓崇硬是在其中听出了几分惶然。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燥意,轻声道,“...自然,只要你想知道,只要你问我。”
两人对视了半晌,而后只见女郎徐徐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日,夫君同陶公的谈话并不完整...”
话才刚说到一半,桓崇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无忧稍稍迟疑了一下,仍是道,“我想知道。夫君对于未来之事,是否有更多的盘算?”
... ...
...这未来...又是多久以后的未来?!
“所以,这些天来,你就是在为这事而烦恼?”桓崇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道。
见无忧仍是定定地瞧着自己,他松开了掌心里握得那只小手,转而站起身来,对着眼前的水泽道,“岁月如川,往者不可复,来者不可期。无忧常听和尚辩经,难道还不明此事?!”
桓崇只给了她一个侧脸,所以无忧也只能瞧见他侧颊上那道死死抿起的嘴角,“此言差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夫君家中世研经书,又怎会忽略这个道理?”
“况,夫君与陶公早就对未来有所预见、甚至有所规划,而现在一切事情的发展,都是按照你们当时说得那般,我...很担忧...也很害怕...”
说到这里,无忧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续下去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全都沉寂了下来。
只见桓崇徐慢地转头瞧她,过了片刻,那人突然凉凉地哼笑了一声,“未来之事...竟能让曹女郎日不思、夜不寐地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倒真是我的罪过了!”
“说到底,你不是就担心我会对司马氏不利吗?”
无忧的眸子“腾”地便瞪大了,“你...”
“怎地?我说错了?”
桓崇缓缓地眯起眼睛,他本就是居高临下,此刻望来的表情更显睥睨,“若我说是,县主会否即刻返回建康,向你们那司马氏的小皇帝通风报信呢?”
... ...
明明对着阳光,他那双瞳子却黑得仿佛能把万物都吸纳进去。
无忧的心跳瞬间加快,她甚至能在耳中听到自己发出的急促呼吸声,“桓崇,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做了...那种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在后世留下怎样的骂名?!”
“骂名?”
桓崇的唇角向上一挑,连额角的那道伤疤都些微地抽搐了起来,似乎被她的问题给生生逗笑了,“县主,这问题不该问我,你更应该去问问你们司马家的后嗣。”
“先是高平陵之变,再是嘉平之变...司马家血洗朝纲,踏着曹家的血上位,他们怎么不记得后世的骂名?!”
“哦,对...反正现在是乱世,人命不久,典籍不存,怕是连司马氏自己的子孙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曾造过怎样的孽,何况他人呢?”
... ...
冷若冰霜、大逆不道。
无忧被他的口气所激,背后汗毛倒竖,身上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时却听桓崇又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之一世,渺小如水中蜉蝣,江水冲过,便再也不见踪影...死便死了,还在意身后那些虚名作甚?今日既然你问,我便明说与你。我,永不会去做那籍籍无名之辈;任何别的人,却也别想如对待我父祖那样,妄图用只手来操纵我的人生。”
“从踏上这一条路上开始,我就已经想好了...若这一生,注定不能流芳百世,那么,就让我遗臭万年罢!”
说着,他慢慢地俯下身去,对上了无忧望来的双眼,“县主...怎么?你害怕了?”
... ...
湖水拍岸,哗哗作响。
有鸟雀惊枝,风中传来的鸣叫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死寂。
“这...就是那日里,你要和陶公谈得后半段?”
事情挑明了,无忧的心跳竟然奇异般地沉稳了下来。
眼睫落下再抬起,视线相对时,她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陶公不惜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拉拢王家,也要来给他的得意弟子设防了...原来,你对司马氏的仇恨竟然已经强烈到了这个地步。”
“可惜...陶师终未能阻止得了我。”桓崇将自己的身位压得更低了些,两人鼻尖相对时,他轻轻地、却也是笃定地补上了一句,“当然...你也一样。”
... ...
那人的语气冷冰冰地,可他呼来的鼻息却是炙热的。
无忧把身子稍稍向后撤了撤,避开了他的呼吸,“...我有自知之明。”
“哦?”
只要她向后退一点点,桓崇便紧紧地向前跟上一点点。这一声,便又是他贴着自己的颊面说得。
无忧强忍住不适,道,“一切不正如郎君所言,来者不可期么?从现在来看未来,不仍旧是虚无缥缈、雾里看花?”
和方才相比,她的态度又太过镇定了。桓崇一怔,反问道,“你...不担心我会对皇帝不利?”
无忧摇摇头,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黯然,“郎君为了对付司马家,埋首蛰伏了这些年,可谓志存高远...自问,若是我与郎君异地相处,也只能道一声佩服。若有朝一日,郎君真的要出手对付天家,我既无权阻拦,亦不会阻拦。若是郎君真能得偿所愿,也只能道一句天意造化,怨不得人。”
“...你?”
“无论如何,我要感谢郎君毫不藏私,一切同我据实相告。”说着,她站起身来,“我现在有些乱,无心赏景,只想快些家去。还请郎君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了一大段宣泄情绪的短篇开头,渐渐沉下心来之后,才把这本继续写了下去~大家久等了!
第92章
“县主, 那天新刺史入城的盛况, 你去瞧了吗?”红药一面说着, 一面用帕子拈了一块新做得梅花糕,向对面的无忧递了过去。
见无忧摇头, 她忙叙说了一通当日的情形,最后道,“那庾君候,我向来都是只闻大名,没能亲见过其人的。原来他瞧着那么威严呐!”
说着,她又小声嘀咕道,“不过,从前在宫中的时候, 我就听姊姊们说庾君侯和庾太后的性子相似,都很严苛...唉,这下也不知周郎君他们, 能不能适应得了咱们武昌的这位新都督...”
红药叽叽喳喳地说完, 却见对面的女郎单手托腮, 双眼定定。那块粉红色的糕饼被她在手中握了半晌, 仍是一动未动。
“县主...难道,你不喜欢梅花吗?”红药的眼睛眨巴眨巴,声音立刻就弱了下来, “那...县主喜欢什么口味,我下次做好了再拿给你尝,好不好?!”
梅花啊...
东湖的梅树那么多, 去得时间若再早些,入眼的景色会更美吧...
当然,如果下次,他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而不要像个刺猬似的...
“嗯?县主,你怎么知道这梅花是在东湖收集得?”
无忧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脸色一红,道,“诶?”
“啊,这也难怪了。一定是桓郎君说得吧!”红药说着,露出惆怅的神情,“毕竟,陶公他...最喜欢得就是东湖边上的那片梅林了。每年二月的第一个休沐日,他总要带着荆州军的将官去那里踏青赏景的。”
“...可是今年...”话到一半,红药垂下头,便再没说下去了。
... ...
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那日里桓崇之所以会带她去东湖,其实是想同她一起祭奠他的老师?!
只是,后来一言不合,最后又闹到了不欢而散的地步...
无忧心中一震,她就着帕子,小小地咬了一口。糕饼滑过舌尖,再落进肚去,只觉梅花清气溢满了整个咽喉,她顿了顿,笑道,“不...梅花很好,我很喜欢!红药做得糕饼也好,以后,你若是真开了食肆,我定要常常前去捧场的!”
红药受宠若惊,本就红润润的脸色更是灿若云霞,却听无忧又道,“刚才听你说起庾君候...我在想,庾君候初来武昌,要处理的事情定然有许多。也许再过几日,等刺史府上都安顿得当了,我该寻个时间去庾家的新宅拜访。只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
“嗯,听说他就是桓郎君的君父,县主亲自去拜访也是必须的吧...”红药想了想,忽然道,“明日就是休沐,今晚郎君们就可以归家了。等桓郎君回来,县主问他不就好了?!”
“...红药,说得是呢。”无忧执起茶壶,听了这话,登时手臂微僵。
话虽这么说,可...桓崇今晚会回来吗?
无忧不禁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日之后,他们俩的关系便生分起来。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仿佛又恢复到了成婚最初的那个阶段。
第二日一早离开时,桓崇只道了一句“最近君父将至,军中会很忙”。于是,这接连的大半个月里,他便再没有回过一次家。
... ...
县主明明刚刚还是笑着的,可一转眼,又变成了之前那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回,红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她皱起眉头,身子也微微地向前倾斜过去,“县主,莫不是...你和桓郎君吵架了?”
无忧吃了一惊,她微微启唇,不等答话,却见红药一脸认真,“定是桓郎君惹县主生气了!是吗?!”
见无忧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红药越发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相,她脑筋一转,道,“难道是桓郎君衣冠不整,在屋子里乱丢脏衣服,且屡教不改,所以县主生气了?”
...这算什么理由?!
无忧一呆,随即掩面而笑。
说来也有趣,桓崇一个大男人,论及整洁程度,比之一般的女郎还甚。他虽然一共也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就是出征归来的换洗中衣上,都嗅不到什么汗臭或是霉味。
见无忧笑了,红药愣了愣,鼻子一皱,道,“那...桓郎君态度无礼,轻慢县主,说话不敬,叫话不应?”
无忧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
桓崇是行动派,不是言辞派。
别看他摆起谱来的样子气势十足,可那人的口齿实际上笨拙得很。他既不通机锋,又不擅文辞,平日里只要一斗起嘴来,他便永远都是落于下风,哪里能刺得过她?!
又猜错一次,红药鼓起嘴巴,长长的“嗯——”了一声,而后她口吻一转,突然道,“难道...他一连很久都不归家,冷落妻子、不闻不问,实际上却是跑到外面和别的女人幽会去了?!”
... ...
幽会...是没有的。她没嫁来之前,桓崇连个侍妾都没有。
上次,不止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桓崇的第一次...这点,她能感觉得到。
可是,久不归家也是真的...
无忧在刹那间就怔住了。
是啊,久不归家而已...可她,又究竟在低落个什么劲呢?!
桓崇对她坦诚相待,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探明了他的真实想法,她也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曹灵萱不应该是个随波逐流的女子,可为什么...现在的她,会像一朵水上的浮萍一般,为了桓崇的一举一动而苦恼失落呢?!
无忧稳了稳精神,道,“红药,你误会了,其实...”
红药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就算无忧的情绪整理得再快,那一瞬间的慌乱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去。
见她还袒护着桓崇,红药更加笃定,也更生气了,她大声嚷嚷道,“县主人美又聪明,那桓郎君娶了这样的妻子却不知珍惜,我今日总算明白了,原来...”
“桓郎君就是个有眼无珠的下流胚!”
... ...
“噗...”周光瞧了瞧身侧那一张脸色黑如锅底的桓崇,硬生生地把这声笑音给吞下了腹中。
这段时间,军中大小事接连不断。好不容易挨到了休沐,一心扑在军中的桓崇也难得地归了家,刚好周光有本兵书要借,于是他们两人便一同回了陶府。
刚一过府,就听说红药也来了。遂,借好书后,周光便跟着桓崇一道去了内院,打算顺路接红药回家。
只不想,两人才绕过一道墙,刚在窗外的廊上站定,就听到屋里传来这足可以裂石穿云的一声怒吼。
眼看着桓崇的面色越来越不善,周光上前几步,在窗外用力地咳嗽了两下,随后他敲了敲门,大声道,“红药,回家了!”
... ...
周光到了,也就是说...桓崇也回来了?!
无忧的心脏没来由地跳快了几下,只见房门从外一推,便开了。
那大步跨进房中的人,果然是桓崇。他一言不发,可那双望来的视线中却是透着冷冷的凶光,怕人极了。
红药瞧瞧无忧,再瞧瞧桓崇,她张了张口,还要说话,却被后跟进来的周光一把拉了过去,“唔,你放开我!”
周光一边压着红药,一边对无忧行了一礼,笑道,“夫人...”
接着,他又转向桓崇道,“子昂,书我就先带走了,人也接走了。咱们营中再见!”
话刚说完,他便拖着红药,一溜烟地走了。
... ...
三十六计,走为上。
周光的速度实在是快,快到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房门仍是保持着大敞四开的样子,除了穿堂的风声,竟是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了。
望着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桓崇,无忧心中忐忑,她咬了咬唇,开口道,“刚才,只是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