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光的一架,已是让他精疲力竭;等回军营,又当众受了那一百鞭刑,身上更是虚得脱力...都这样了,他还能快马归家。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凭借得可全是桓崇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了。
尽管意料之中地挨了几句数落,可见了无忧为自己担忧的着急模样,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千万分的欢喜。
...这样,虽然也不错。可是往后,还是少让她为自己操些心吧...
桓崇想着,顺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抬脚便要跟上无忧的步伐,不料才向前走了一步,腿脚一软,竟是险些栽倒在地上。
第90章
身后“砰”地一声, 去箱子里寻药的无忧慌忙回头, 却见桓崇痛苦地弯下腰去, 他身侧摆着得那面小三扇山水屏风却是被直接带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刚才的那声巨响。
这下无忧可真急了, 她一把推开了手里的药箱,回身快步上前扶过他,一迭声地连连问道,“身上很疼么?你究竟是伤到哪里了?我这就派人去请医官过来!”
桓崇顺从地偎着她,再由着她将自己扶坐到了榻上。才刚坐稳,见无忧要走,他竟然还有余力拉住她的手腕。无忧被他拉得一愣,脚下便迟疑了, 桓崇再一使力,却是直接将面前的女郎拥进了怀里。
无忧睁大了眼睛,又气又急。她想挣着起身, 可鼻尖贴着那人的肌肤微微翕动两下之后, 她又不敢妄自乱动了。
桓崇的怀抱里, 散发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 这气味虽淡,却是他身上的药气和衣服上的凛冽青草气都掩盖不住的。
无忧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而后感到桓崇埋在她的颈窝里, 极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少倾,他微微侧头,在她的耳畔低声道, “...不要走...营里的医官已经给我看过了,不过是些皮肉刮擦的伤口而已,并无大事。”
听了这话,无忧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轻轻动手推了推他,道,“一身脏污...先去洗洗,换了衣裳。”说着,她便要扶他起身。不料,刚扶上桓崇的肩膀,那人的眉毛便拧了起来,好似她触到了什么痛处似的。
无忧一惊,再跌回了他的怀里。这回,那双小手却是直接抚上了他的衣襟,蹙眉道,“你肩上也受伤了?!快让我瞧瞧!”
... ...
衣裳落尽的那刻,无忧便惊得说不出口了。
桓崇的背上已经上过一层药了。
可他的肤色白皙,纵使伤口经过了处理,乍一入目,那纵横交错的鞭痕淤青仍是给人以狰狞之感。
无忧的视线在他的背后的伤处慢悠悠地转了一圈,震惊之余,她的心头又似起了一丛难以言说的怒火。再见桓崇一眨不眨地侧过头来盯着自己瞧,那眼神竟很无辜似的,连神情也显出些颇坐卧不安的意思,无忧遂压下了心中的火气,只淡淡道,“我去让人送热水来。你先去浴房换了衣裳,把身上的脏污略洗一洗就出来。”
...这,似乎与他预想得软玉温香、嘘寒问暖不大一样?
按说,他们俩最近的关系进展神速,连他都能感受到无忧慢慢对自己打开的心防了...
桓崇呆了一呆。
见无忧那淡淡的目光再度向自己扫来,他的嘴巴张了张,又讷讷地合上了,只得含混地应了一声,起身去浴房稍事冲洗了几下,便出来了。
那医官给他用得是最基本的止血药粉,出来后,无忧便安排他坐到榻上,往他背上渗出血迹的伤处又均匀地撒上了一层药粉。
阳光太过明媚,照进屋中时,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漂浮得一簇簇微小灰尘。
屋中太过安静,药粉落下时,甚至能听到“簌簌”的细细声响。
桓崇坐在榻上,神情惴惴,安静如鸡,一双眼睛却是紧盯着身边那专注给自己上药的女郎。
伤口钝化,已经不那么痛了,可新的药粉撒上去,他背上的筋肉微颤,还是在额头上激出了一层冷汗。
背上的伤才处理好,见无忧的目光再向自己脸上的伤口望了过来,桓崇启唇,方要说话,自己的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忙捣住了自己的腰腹,可已经迟了。却听无忧问道,“饿了?”
桓崇轻咳两声,再一抬头,见女郎的面上浮出了然之色,他忙尴尬一笑,唇角一弯,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眼角的疤痕一跳,瞧着有些凶恶,开口的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你用饭了吗?”
话刚说完,那张美人面突地便欺近到了他的眼前。
晶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了他的脸,近在咫尺的红唇一张一启,迎面的气息香如兰麝,“...笑不出就不要笑了。”
“桓崇,你笑得...可真难看!”
... ...
桓崇一怔。
额头上的汗水被一方帕子轻柔地拭干。
随后,一只凉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那小手一动,他的下巴便自然地随着握来的方向转了转。
桓崇面上呆呆的,他嘴巴张着,却见无忧眼角微弯,似是显了笑意。紧接着,一包药粉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撒到了他脸上的伤处。
只听“嘶”地一声,桓崇被那药粉激得龇牙咧嘴。他扭开头去,刚好把另一侧的伤颊露了出来,无忧则趁机把剩下的一把药粉按在了他的眼角,一面还柔柔地揽住了他的脖子,不停地抚着他后颈那条绷紧的头筋,在他耳畔悄声道,“嘘...好了好了,不疼了!”
“唔...”
他又不是忍不得疼的三岁娃娃,至于用这种方式来哄着他上药吗?!
简直...太羞耻了!
纵是他练出的一张面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一遭啊...
桓崇老脸一红,却见无忧已经起身去唤侍婢,让她们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
“先吃饭吧。剩下的事,等饭后再说。”
... ...
上了药,用过饭,桓崇精神大好。
吃饱喝足,自然就有些昏昏欲睡。可桓崇非但不敢睡,他瞧了身边的女郎一眼,不等她问话,自己就先招了,“我今天...和周光打了一架...”
将事情和盘托出后,他吁出一口气,道,“...我是不想打的。可你不知道,周光瞧着圆滑,他的个性其实固执得要命,若是今天不打醒他,怕是君父来了,他还会这样闹下去。君父个性峻整,不比陶师宽和,到时若见他这般,可有那家伙好受的...”
桓崇说个不停,就连脸上的伤口抽疼也阻不住他那开开合合的一张嘴。
无忧瞧着他,心中的怒火渐消,却是感到一股越来越深沉的无力感。
桓崇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从军也好,从陶家寻回庾家也好,或是娶了她也好...无论他表现得有多平静,可她知道,桓家当年被血洗的仇恨,仿佛一坛在他心中深埋的老酒,非但没有一刻或忘,甚至时间越久,酝酿出得后劲儿也就越大。
而如今,那个唯一一个能牵制住他的长辈也已经过世了...
庾亮得势,依附于庾家的他势必会水涨船高...而这每一步,都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走下去的。
何况,襄阳大捷,擒杀郭默父子,樊城之围...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在战场上倾注了如此大的心血与牺牲!
陶侃已逝,再就是王导、庾亮...先一辈的朝臣一个个退出政坛,以桓崇的条件,顺理成章地接续上去,成为晋廷的下一位权臣,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无忧实在想不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前进的步伐;又有什么事,能够阻得了他那颗不住增长的野心?!
...难道,他最终的目的,真的就是建康宫里的那顶王座吗?!
...难道,他真的要取司马氏而代之,去做那遗臭万年的叛贼反臣吗?!
无忧定定地瞧着他,脑中的思绪越飘越远,殊不知那人也早就停了嘴上的絮叨,而是同样地向她望了过来。
桓崇目光深邃,容色严肃,他伸出手来,隔着桌案,轻轻地抚到了她的脸颊上,“...你在想什么?”
无忧回过神来,她微微转动了下颏,便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的手指,嘴上却道,“...我知道你心系同袍,可也不必这么折磨自己啊!”
说着,她站起身来,道,“才刚回复些体力...夫君还是先去床上躺着歇歇吧。”
... ...
百般的折磨,也终有被时间治愈的时候。
过了将近一个月,武昌城也慢慢从陶侃过世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
二月下旬,在桓崇最后的一个休沐日,仍滞留在此的王恬也终于要携陶亿同归建康了。武昌水运便利,且陶亿的身体才渐康复,为减少长途旅行的颠簸疲劳,王恬的这趟回程特意选择了水路。
当日一早,桓崇和无忧亲来相送。
这趟武昌之行,无忧和陶亿之间虽有矛盾,可到了最后,却是惺惺相惜。知道这一别后就再难相见,方一下了马车,两名女郎在码头边上就不由地执手话起别来。
桓崇双手抱胸,他本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瞧着无忧同陶亿道别,这时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你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这声音...
桓崇回过头去,瞧了立在自己身边的王恬一眼,道,“自是好了。”
王恬似得到了莫大解脱一般地点了点头,他顿了顿,又问道,“你那次...究竟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救我?”
桓崇不明所以地瞧瞧他,却见王恬的目光径直向陶亿望了过去,“别告诉我,是因为她的缘故。”
刚说到这里,陶亿就注意到了王恬的视线。待抬头对上了两人望来的目光,她再一笑,低头和无忧说了句什么,这下,却变成两名女郎一同望过来了。
见无忧终于注意到自己了,桓崇唇角微翘,远远地向她露出个笑容来,可他嘴上却不咸不淡地同王恬道,“倒不全是因为陶家姊。”
“那时,你尚是我的副官。我的部下陷入了险地,身为上级将官的我,自然要负起责任,挽救下属的性命。”
王恬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时听桓崇又道,“另外...你身份敏感,若是真战死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你就当我,不想搞得那样麻烦好了。”说罢,他对无忧的方向招了招手。
“呵,这才你的真心话吧!”王恬了然地瞥他一眼,脚下再移,朝着向自己走来的陶亿迈去几步。
“但,无论如何,我欠你一个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事情多,心烦意乱,还特别丧,今晚心态不好,卡得厉害。
抱歉了各位,我稍微转换下心情,明天努力更新!
第91章
江流天地, 浩浩汤汤。
从武昌去建康, 恰是一路顺风顺水。
无忧在岸边凝眸伫立, 只见那王家的船只顺流而下,转眼间便行得远了。等到最后一丝船影都消失在了视线里, 身旁的桓崇道,“他们走了,咱们也走吧。”
江风拂衣,江水犹寒,在这里站久了确实有些冷。无忧朝他点了点头,回身上了马车。只听桓崇在车外对那车夫用武昌话嘱咐了些什么,随后,那人却是弃马不骑, 也随着她登上了马车。
...桓崇是不喜欢坐车的。他一旦坐马车,那便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她说了。
果然,那人登了车后, 先是打起了一侧的帘子, 还不等无忧主动开口询问, 他便自顾自道, “今日天气不错。”
阳光明,草色青,外面的天气的确不错。可是...她还真不知道, 如桓崇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在乎天气吗?!
见无忧眼露诧异,桓崇一笑, 向身后的车壁随意靠了过去,道,“今日休沐,既然已经出城了,那这回刚好顺路去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无忧疑惑道。
桓崇的视线向她望了过去,却见他眉眼一弯,道,“不是‘你’,是‘我们’。”
“我们,要去东湖。”
... ...
东湖,因位于武昌城东而得名。
这是无忧第二次从桓崇口中听到这个地名,而且根据她从前在阿父藏书里读到得记载,据说当年楚国的三闾大夫就是立于东湖之畔发出行吟的。
既然是古楚国的所在...在无忧的想象里,这里便该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大泽。不想到了目的地,刚一下车,眼前的风景就让她惊喜起来——入眼的,除了意料之中的山水草木,更引人注意得却是那依山傍水而生的一大片粉白梅林。
将近三月,泰半的梅花均已谢了,但山阴那侧的梅树仍是招展着枝头一团团的红云,远远瞧着,便是茂盛已极。
从来了武昌后,无忧便再没有出门放松过。今日瞧见这般美景,她的心境也不由开朗起来。
她一面任桓崇牵着,往高处行去,一面听他同自己说笑闲话。
“我们所在的这处叫作磨山。说是山,却不如何高,也不怎么陡,倒是平得好像坦途一般。当年季汉刘先主曾在此地设坛祭天,但那处,现下已经全然荒废了。”
待行到一处平坦的地方,桓崇又向下手处那片湖泊指去,“那便是东湖了。于此处坐山望水,格外有趣。”
见他双臂抱胸,踌躇满志地向北遥望,无忧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也是跟着笑道,“想不到夫君还有这般赏景的闲情,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这样的武人,每日里只懂得舞刀弄剑?”桓崇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他嘴上一笑,饶有兴趣地接道。
“自然不是!”无忧摇摇头,她觊了桓崇一眼,再远远遥望这眼前的山水,方才还雀跃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几分,“...我以为,能被你记挂在心中的,只有那些家国大事。”
... ...
桓崇一愣,却见无忧已经默默地将头扭转开去,再不发一语了。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成婚后,他们之间就仿佛隔开了一百步的距离。眼见着他一步步地向她那方挪过去,眼见着他都已经站到她的面前了...却不想,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又要后撤逃跑了?!
桓崇心中有些烦躁,他“呼”得一个猛子,单膝跪在了无忧身前,动作虽剧烈,嘴上的却柔声道,“我心中在记挂着什么,你怎会不知?”
顿了顿后,他又用故作出一派轻松的语气道,“这几天到底怎么了?你究竟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