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三看了凶猛大汉一眼,又盯向楚含慈,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那人立马递给他一幅画像。
光线不大好,霍三说:“打个火。”
来时匆忙,他们都未携带油灯,便有人用火折子点了根木头过来,凑近霍三手里的画像。
也有人点燃另一根木头上前几步,将火把照亮楚含慈的脸。
霍三清楚看完楚含慈的脸,低头准备去看手里的画像,画像却忽地燃烧了起来。
笨手笨脚的下属没拿稳着火把!
“……”
越甩火势越大,但又不能把画像丢到地上用脚去踩,毕竟那画像上画的可是他们侯府真正的三小姐,霍三眼皮突突地跳,直到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盆凉水泼到他身上。
霍三抹了把脸,甩了甩水珠,去看手里的画像,已烧得只剩下半张脸,且这半张脸湿透后脸都变形了。
楚含慈瞪着大眼睛看他。
那方有人说了“村长”和“新娘子”以及“楚含慈”这几个关键词,以及马车上女扮男装的少女年龄和体型都格外符合,霍三便秉承着“宁可找错人,也不可找丢人”的信念,想先把人带回去再说,届时她到底是不是,他们另有办法。
忽有人喊:“老大,这、这还有一张画像!”
这回对比着画像一看,霍三才确定了人,立马从马上跃下,一掀袍脚,单膝跪地,双手对楚含慈抱拳:“属下拜见三小姐!”
其他护卫也连忙从马上跳下,齐齐对楚含慈施礼,喊得铿锵有力:“拜见三小姐!!”
楚含慈:?
凶猛大汉:“……???”
-
对于突然变成一群看起来“我们是从城里而来,身份非同一般”的护卫眼里的“三小姐”,楚含慈心里的波动不算大。
跌宕起伏的人生,才算有趣。
护卫群里的老大看着她,满颜的激动,激动里又带着几丝悯然。
“三小姐,我叫霍三,你叫我小霍或者小三都可以!”霍三上前一步对楚含慈说。
楚含慈问他们:“你们会不会认错人了?”
霍三道:“你若是姜村姜大石和陈氏的养女,并名唤’楚含慈‘,两个时辰前被卖给李村的村长李麻子,就不会错,你同画像上之人相貌一致,就更不会错了。”
他又说:“三小姐可还记得二月前,曾有位老先生去姜村的家中作过画像?”
楚含慈略微一想,的确想起二月前,确实有个看起来文绉绉的老头子到家里来。
那老头子一进屋视线就盯在她身上,也不说自己从何处来,只问她是不是叫“楚含慈”,她回答是之后,那老头便掏出一锭银子,说如果她坐好让他作画一幅,那锭银子就是她的。
楚含慈活了十六年,还没见过银子这种东西,但是银子本身就长得“我很贵”的样子,她想不就是让别人画个画么,若这老头心有不轨,另有目的,她也不怕那“目的”是暴风雨,本身每天就身处于暴风雨之中,何惧暴风雨再猛烈一些,她便答应了。
可是老头作好画后,就此消失,仿佛就真的只是到此一游,一时兴起想给她画一幅画而已。
两个月过去,她都快忘了这事。
楚含慈回:“嗯。”
“那就不错了!那画师是我们家侯爷派来的!”霍三神色闪过一抹动容,“三小姐,我口中的’侯爷‘,就是您的亲生父亲,当朝庆、宁、侯。”
话出之前,霍三及其身后若干护卫,都已经能想象得到坐在马车上,瘦成纸片,骨架小小,却因为血脉高贵而五官生得俏生生,大眼睛跟黑葡萄似的小姑娘会震惊,会难以置信的模样。
可他话落了半晌,马车上之人都没什么反应。
霍三想,定是对方被吓着了,或者手足无措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也正常,论这鸟不拉屎的乡旮旯里的谁听了这样的真相,都是不可能立马就相信和接受的。
晚上风凉,霍三见小姑娘头发凌乱,身上还穿着男人的衣裳,再联系到方才追过来一副要把人抓回去的那健肉大汉,脸色蓦地一冷,睨向不远处那大汉,“拿下。”
立马跑过去两个护卫将大汉扣住。
那大汉虽然不知“庆宁侯”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一听就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思及自己可能得罪了大人物流落在民间的千金大小姐,早已吓得失了禁,瘫软在地,护卫都没怎么用力,他就像小鸡仔一样乖乖就了擒。
霍三让楚含慈坐进马车里,准备直接带她回长安,楚含慈说:“我得回姜村接田园霸主。”
霍三:“……”
“田园……霸主?”霍三不甚明白。
楚含慈说:“我养的狗。”
要说那姜村,也不是什么留恋都没有的,还有楚含慈的爱犬在那。
田园霸主是条猎犬,曾经是个猎户养的猎犬下的崽,一窝下了十二只,一日猎户上山打猎,恰巧碰见姜大石把楚含慈丢到山上,让她对着山上那颗老柳树面树思过。
那时候楚含慈才五岁,扎了两撮冲天炮,风一吹,冲天炮会晃动一下,猎户看她被姜大石骂了好几句也不哭鼻子,姜大石走后,她就蹲到地上玩泥巴,或许是瞧着她可怜吧,就从篓子里揪了一只小狗崽出来,丢到她身前。
“小孩,这崽子以后归你了。”
那时候田园霸主也才刚断奶,见她长得跟它狗娘亲一点都不像,用嫌弃的眼神瞅她,她摸它的毛,它还会呲牙,直到天黑尽了,田园霸主饿得饥肠辘辘,楚含慈从肚皮兜里掏出一块硬馒头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它,田园霸主才勉强认了她这个新主人。
霍三迟疑片刻,说:“三小姐,不然这样吧,狗应该就在姜大石家里,属下派人去带过来就行。”
楚含慈道:“你们也有田园霸主的画像?”
“……没有。”
“既然没有,你们要带回来的是只田园怂包怎么办?”
“……”
护卫们护着马车,浩浩荡荡朝姜村的方向行进。
霍三骑马行在马车旁侧,一路上做好了马车里的人儿会掀开车窗小帘,问一问他关于她身世的事儿,他也想好了如何回答。
可等进了姜村,车中之人都没有一点好奇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庆宁侯府三小姐的意思,他想主动开口,都未免唐突。
-
很快到“家”门口,楚含慈立马钻出马车跳下去,往里面跑,霍三没想到她会如此着急,都来不及拦住,守在院子里的护卫想上前拦,犹豫之下也没拦。
院子里的茅草屋大门紧闭,微薄的月光洒在门上,楚含慈推开门,三个吊在房梁上、肤色惨白的熟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三个吊死之人,不是别人,是她的养父母姜大石和陈氏,还有勉强被她叫了十六年哥哥的姜虎子。
楚含慈定了几秒,往房里跑,没找见田园霸主,又往屋后面那间柴房跑。
许多年以后,霍三都忘不了这晚楚含慈看姜大石他们的眼神。
看他们吊死在那,似乎跟看见菜市场杀了三头猪没什么分别。
见楚含慈找不着狗,霍三命人跟她一块找,此起彼伏的“田园霸主!”叫唤声响起。
霍三回想了一下,他们来时,好像也并未看见姜大石家门口栓有狗。
或许是那个时候,狗被姜大石关起来了?瞧着那只狗与他们三小姐感情极好,三小姐被卖给别人,那狗肯定会有所反应。
怕那狗坏事,姜大石把狗敲了也不一定。
他们发现柴房的门就上了锁,可那门下方硬生生被咬断了似的,破出一个小窟窿,那窟窿小到他们觉得一条狗不可能钻得出来。
霍三当即用剑把门劈开,可里面除了柴火,并未有狗这种生物。
楚含慈瞧了瞧那门上的小窟窿,却说:“没事了,你们带我去长安吧。”
第3章 身世
不管楚含慈表面上反应有多淡定,似乎半点也不在乎姜大石他们的生死,但思及姜大石和陈氏毕竟养了她这么多年,霍三还是上前解释道:“三小姐,姜大石和陈氏他们……他们是因为愧疚,选择了自尽。”
借此,霍三还是提了楚含慈的身世,他道:“十六年前,身怀六甲的夫人在扬州养胎,在扬州产下三小姐,当时陈氏在夫人待的庄子里做丫鬟,她正巧也怀孕,怀的是庄主的孩子,她和夫人同一天生产,庄主为了省事,就顺道请了给夫人接生的婆子去帮陈氏接生,可是生出的是一个女儿,庄主想要的是儿子,就想把陈氏和刚出生的孩子一起赶出来,陈氏心一狠,在被赶出来前,趁夜里跑去夫人的房里偷偷把两个孩子掉包了……”
楚含慈静静地听着,听着这样荒诞的事情,仿佛故事里的主人公不是她自己,而是霍三编出来的话本。
这个话本编得还算有趣。
霍三道:“也是去年,有个从扬州被卖到侯府中当差的小丫鬟向夫人说的,这小丫鬟的阿娘一直在夫人在扬州待过的那个庄子里当差,当晚因为内急出来上茅房就撞见了陈氏从夫人房里抱出孩子,陈氏给了她一大笔钱做封口费,她才将这事瞒了下来,不过她还是没忍住跟自己女儿说了这事,那小丫鬟或许是觉得良心不安吧,就去给夫人把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侯爷和夫人千方打听,才打听到陈氏被赶出来后,带着孩子嫁给了姜村一个渔夫,才找到三小姐你。”霍三越说,脸色越沉。
一个护卫递来一条小小的金链子,链子中央坠着一块水滴状的金片,上面刻着一个“慈”字,金片另一面还刻着一个徽印。
楚含慈一眼就认出来,那链子曾是她的,陈氏说是她出生时一位贵人送的护身符,她一直帮她保存着,三年前陈氏却偷偷卖了。
霍三道:“三小姐,你可认得这条脚链?”
楚含慈:“嗯。”
霍三:“那就对了!许是当时陈氏调换孩子的时候,因为链子戴在三小姐脚上,她慌忙之下并未注意到,夫人当时还以为是’三小姐‘不小心把护身符给蹬掉了,这陈氏真是十分狡猾,虽然金链子值钱,可她知道上面刻着庆宁侯府的徽印,不敢立马摘下来卖掉,等了这么多年才敢卖,当铺的老板认出链子上面的徽印后,不敢转手,就捎了信到侯府来,她可真是误了三小姐这么多年啊!不过……”
“不过说这陈氏谨慎,可她又明目张胆地让三小姐唤作原来的名字……”
这个是霍三最想不明白的一点,他道:“或许是她觉得这样做可以罪孽轻一些?反正她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不会有人因为一个名字起疑心,他们也骗村里的人说你是捡来的。”
又有个护卫递来三张纸,纸上摁有手印。
那护卫说:“三小姐,这是属下在正房的桌上发现的,是姜大石和陈氏,还有陈虎子写的悔过书,之前我们一逼问,他们就什么都招了,悔过书上说,陈氏自知自己罪孽深重,知道我们不会轻易放过她,选择自行了断,姜大石和陈虎子思及这么多年对你苛待,深深自责和惭愧,也用了和陈氏同样的方式……”
楚含慈看了眼那字迹跟凤爪一样的悔过书,道:“我不识字。”
护卫:“……”
他顿时觉得手里的“悔过书”有千斤重,手都开始抖了。
霍三睨他一眼。
护卫想说“那、那我念给三小姐听”,但受不住霍三扫过来的眼神刀子,大气不敢出。
霍三道:“三小姐,人死不能复生,况且陈氏罪大恶极,你切莫为这种人难过。”
三小姐现在对陈氏肯定又怒又恨吧?可三小姐毕竟跟陈氏一家生活了这么多年……霍三准备再安慰几句,只听楚含慈淡淡“嗯”了一声。
霍三噎住。
“三小姐,此地死了三个人,是大大的不吉利,不宜久留,也不好让你连夜跟着我们赶路,还请三小姐上马车,我们送三小姐到镇上找家客栈住下,明日再出发。”霍三道。
霍三派人牵来的不是楚含慈之前乘的那辆马车,而是一辆比之前那辆大了有一倍之多的马车,造型简约不失大气,车壁上刻有庆宁侯府的徽印,里面备有两箱供楚含慈回京路上换洗的衣裳,都是来时从侯府带的。
待车夫将驭位上的马踏放下来,霍三对楚含慈道:“三小姐,请。”
“谢谢。”楚含慈说。
霍三愣了一下,赶紧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三小姐莫要跟属下客气!”
车门打开后,里面还有一层帘子,车夫将帘子给楚含慈掀开,楚含慈却没有立即进去,她转过身,目光投到那个捏着三张“悔过书”的护卫身上。
那护卫顿时站直了些。
楚含慈对他道:“你脖子受伤了。”
护卫脖子上有两道细细的划痕,浸了血,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来。
霍三脸色一冷。
护卫忙捂住脖子,解释道:“哦!三小姐,是是是是属下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蹭、蹭到了尖锐的石子了!”
楚含慈道:“擦点药吧。”
护卫面部僵硬,“谢、谢三小姐关心!”
霍三让人先启了马车,待马车行了一段距离,他阴恻恻地睨向那脖子上有抓痕的护卫,声音含冰:“谁让你弄出悔过书这种东西?”
护卫瑟缩道:“老大,我、我还不是怕三小姐她不相信陈氏他们是自杀的……”
霍三踹他一脚:“乡野的村妇和渔夫怎会识字?更别说写字,以后做事情给我长点脑子!”
“是、是……”护卫忙点头。
另一个护卫道:“老大,那这三个人的尸体要怎么处理?”
霍三冷冷道:“陈氏罪孽涛天,不可饶恕,一把火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