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雪满头
时间:2020-06-24 08:48:04

 
第13章 逼宫
  元平十八年春。
  整个京城从寒冬里完全醒过来,绿意从初初泛起的几点连绵成片,刚下过如油春雨,郁郁青青。鸟啼声三三两两传来,桃花开得正盛,阳光洒在上头,连空气里都升腾起暖意。
  沈辞杀进宫那日,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太子召谢杳至东宫正殿,谢杳便去了。甫一进殿,便见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个干净,太子一身冠服,坐在殿内白玉阶石上。
  外头已隐隐有杀伐之声,偏生殿内两人毫不见慌乱。
  见谢杳近前,太子眉眼一弯,十分随意地拂袖往一旁点了点,“坐。”
  谢杳却只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看他。
  太子见状也不勉强,探手将搁在一旁的托盘取来,托盘上是一只金制蟠龙纹酒壶并两只金杯。
  他一面慢慢斟着酒,一面同谢杳道:“孤知道这些年你对孤恨之入骨。如今孤时日无多,寻思着有些话还是得同你说开了才安心。”
  “当年国公夫人一事,并非孤所为。”
  谢杳皱了皱眉,直视着他双眼,见他目光少有的澄澈,不似作假。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彼时大局已定,孤还不至不择手段到拿她的尸首逼迫沈辞的地步。”
  似是见谢杳仍未全然相信,他又接着道:“那日你在园中收到书信,孤便料到沈辞进城前夜,必得将其母护送出去。孤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已是足够。若孤当真要动手,你以为就凭谢盈,出得去尚书府的门?”
  说罢,两只酒盏亦斟了满杯,他将其中一杯递到谢杳手中,放柔了声,“杳杳,陪孤喝一杯。就当,是补上新婚夜你欠孤的合卺酒。”
  谢杳面色如常,端着手中酒杯,却也只是端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杯中的酒,便见太子将他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殿下,臣妾饮酒素来只斟六分满。”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能作陪了。
  太子一笑,“杳杳,你终究还是信不过孤。”这句说完,他咳了两声,唇边已有血迹,“你细想想,孤何曾真真想害过你?”
  谢杳闻了闻那酒,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萦绕鼻尖,分明是她平生最喜的桃花酿——那酒壶,想来是把子母壶。
  她想通这一层,太子却是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谢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着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松开手中酒盏便上前去半扶着他。
  “孤给你的那只红锦匣子,想来你也并未打开瞧——里头是传国玉玺。”他声音已虚弱起来,只是强撑着,还带了两分笑意。
  “你别说话!”谢杳慌忙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今时不同往日,沈辞性情大变,未必会留你。那玉玺你收好了,若是必要,拿着它,可保你一命。”话音至此,已是气若游丝。
  他终还是撑着抬眼看了她一眼,想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收到耳后,手上却早已失了气力。
  “杳杳,我输了。”
  眼前人失了气息,谢杳已是扶不住,索性便跪在那白玉阶石上,半抱着他的尸身,神情木然。
  他们成婚近三载,倒是头一次挨得这般近。
  兵戈之声逐渐逼近,她已能清晰听见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有宫女在哭个不停,还有宫人跪地求饶,磕头的声音响着,也有些硬骨头的,在谩骂不止。可所有这些声音,都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她甚至还听见了突厥语,慌乱的脚步声,最终化成连绵不绝的惨叫。
  “传将军令!将东宫桃林烧毁—”
  火光冲天而起。
  谢杳在殿中,望不见那些开落的桃花是如何打着旋儿被火舌卷上的,却听得到熊熊烈焰吞噬树木的声音。
  她心里倒是静得出奇。只是低着头,用袖子固执地擦拭他唇上的鲜血。毕竟是一国太子,走也要走得体面些。
  殿门被一脚踹开。沈辞倒提着剑,一步步踏上正殿时,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景象。
  剑尖犹染着血,划在地上,被拖出刺耳的声响。
  谢杳木然抬头望过去。
  沈辞亦正冷眼望过来,眼底是未歇的杀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霎,过往三载岁月流淌而过,带走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带走了天真烂漫和眼底温柔,留下的只是满目疮痍。
  沈辞立在她身前,身上依然是一身银白盔甲,却被血染成暗色。
  剑身随着主人动作抖落血珠,谢杳只觉颈边一道凉风,剑锋便紧紧贴着她脖颈,削下鬓边那缕乱发来。
  两人默然相对。谢杳只一直望着他,望着他如今的模样。
  沈辞闭了闭眼,持剑的手上青筋暴出。那柄剑终究还是“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正是这时,几个主要将领鱼贯而入,朝沈辞一拱手,“将军。”
  沈辞挥了挥手,哑声吩咐道:“押下去。”
  不过三日间,兴朝天翻地覆。沈征先是扶一宗室子登基,然那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早被逼宫那日所见吓破了胆,在位三日,早晚各一道诏书,晨昏定省似的,终还是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给了沈征。
  沈征登基,大兴改国号为陈,改年号为永定,封膺沈辞为皇太子。
  虽说谢杳在东宫地牢并未受什么难为,可地牢终归是地牢,阴暗潮湿,血腥味充斥在每处角落。闭上双眼,就隐隐能感受得到经年的绝望、挣扎、痛苦、恐惧和死亡。
  谢杳夜夜梦魇,那日东宫外的厮杀声总能入她梦中,而梦中的她跪在殿里,满手的鲜血,与三年前镇国公府的画面交错。她明知是梦,却如何也走不出。
  如此两日后,她便不敢睡下了,再难受也强撑着留一分神志。是以饶是没吃什么苦头,她也还是眼见着消瘦了不少。
  白色的囚衣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她抱膝坐着,额头抵着膝盖,将自个儿蜷缩起来,静静待在牢房最里的角落——沈辞腾出空来见她时,她便是这副样子。
  听到铁链抖动的声响,谢杳才略动了动,迟缓抬起头来,眼神本是呆滞,瞧清了来人,倏而活泛起来。
  几日没有开口,她嗓音沙哑,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阿辞”,又忽的将脸埋进手里,“你别瞧我,好几日没有梳洗了,不好看的。”
  沈辞一怔,陡然听得她这般唤他,心头竟极酸涩一疼。
  谢杳打开手指缝,瞥他一眼,颇有几分奇怪地问他:“你衣裳上怎的纹了四爪金蟒?”
  沈辞面色微沉,走到她近前,将她挡在脸上的手用力扯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果然烫得惊人。
  谢杳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向他,往后挪了挪。
  沈辞被她这么一看,心头那种莫名的拥塞感更甚,索性抬手打在她颈后,将失了意识的人儿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途径跪成一排的狱卒时,他冷冷扫了一眼,“病成这样还不上报,不如提着脑袋去报阎王罢。”
  他身后跟着的近卫闻言拔刀上前,沈辞前脚踏出地牢的门,后脚那里头便染上了血色。
  御医仔细诊过脉,朝沈辞一揖,“禀殿下,谢姑娘身子底本就弱些,近日接连变故致使心中郁结,又未曾好好休养,这病倒了也是寻常。”他略一停,暗暗观着沈辞脸色,才接着道:“不过好在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按这药方煎几服药,只消两日便能大好。”
  立刻便有宫人取了药方下去,御医亦跟着退下去,走出了东宫的宫门,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额头冷汗。
  沈辞坐在榻边,探手又试了试谢杳额头,看着她因发热烧红的双颊,眼底情绪晦暗难明。
  宫人端上煎好的药来,用银勺小心喂到谢杳唇边,药汁却是悉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沈辞见状,伸手取过药碗,将榻上的人拽起,靠在他怀里,一手捏住她下巴,将整一碗药径直灌了下去。
  他甫一松手,怀里那人就猛然咳起来,双目仍是紧闭着,眉头皱得很深,仿佛极为难受。
  沈辞将人扔回榻上,站起身,从一旁宫人奉着的托盘里拿过手帕,随意擦了擦手,淡淡吩咐道:“喂不进去,就用灌的。”
  谢杳昏睡了两日,第二日一早便不再烧了,且已能清醒片刻自己喝药。
  朝堂上新旧交替,事务冗杂,沈辞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昏沉下来。陡然间起了风,吹得宫灯摇摇晃晃,隐隐有两声闷雷传来,像是大雨将至。
  谢杳被东宫正上空劈开的一道雷声惊醒,眼角犹带泪,乍然从梦魇中睁开双眼,头隐隐作痛,仍混沌着。
  殿内并未点灯,一片黑暗中,她只闻到了桃花酿的香气自一侧传来。梦境与现实混淆难分,在她反应过来前,身子已先一步扑了过去,一手打翻了黑暗中那人手里的杯盏。
  她不住地颤着,哑声呢喃:“别喝,别喝,别……”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制住她双手,将她拖近一些,“你仔细瞧清楚了,孤是谁?”
  恰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在那片刻的亮光里,谢杳望着眼前人,眼中清明起来。
  沈辞将人往地上一掼,起身走到她面前,又蹲下去,一手抬起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孤本以为你是没有心的,没想到,你对他竟还有几分真情。”
  谢杳艰难开口,“沈辞,我有没有心,你不知道么?”
  他松开手,自上而下看着她,“不敢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您的好友“穆朝”已下线。
  谢杳:沈辞,你……
  沈辞:杳杳,你叫错人了。我是钮钴禄·沈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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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恩断
  谢杳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沈辞,你喝醉了。”
  “孤是醉了。只是分不清,醉的到底是这三年,还是那五年。”
  谢杳动作一时僵住。缓了片刻,才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他低头轻笑了两声,“我是什么样子……谢杳,这句话,你最不配问。”
  两人静默对视,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横亘着跨不过的天堑。
  谢杳大病初愈,争执了这两句便失了气力,淡漠道:“太子殿下,我累了。”言毕,又一道惊雷炸开,掩住了沈辞说的话——又兴许,他本就什么都没说。
  谢杳眼前天旋地转,后背猛然摔在榻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沈辞欺身压上来,解下的衣带缠在她手腕,骤然勒紧。
  谢杳下意识地挣扎,沈辞蹙着眉制住她,一手摸索着在她几处大穴上一叩,谢杳登时身子一麻,更是没了气力。
  衣衫滑落在地,床幔被扯下,而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激得她一抖。他眼中染上浓重的欲色,一声喟叹散入旖旎。
  外间大雨倾盆而下,击打在屋檐,又汇聚淌下。宫人忘记收回的一盏宫灯,在风雨飘摇中,终是灭了。
  指尖轻轻划过,耳鬓厮磨间,沈辞在她耳边轻声唤她“杳杳”,声线低沉喑哑,呢喃的却是“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一身的酒气,果真是喝了不少。谢杳侧偏过头去,紧闭上双眼,却被他硬掰过来,强迫她睁开眼睛,“杳杳,你总得瞧清楚是谁。”
  “沈辞,你混……”尾音消失在他突如其来的吻中。
  雨声之中仍夹杂着两声闷雷,只是一声比一声远了。
  “你……”沈辞挑眉看她,神情颇有几分讶异,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点弧度,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
  谢杳一双凤眸眼尾本就略上挑,如今氤氲了几分薄红,恍惚间抬眼见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柔色,竟辨不清岁月几何。
  她声音里不经意带了两分哭腔,低低喘息着,似被眼前一枝盛放的桃花迷了眼,看不清那团光影里的人,只开口唤了一声“阿辞”,意识便朦胧着陷下去。
  沈辞听见这声,神色都一怔,抬手用力按住心口,颤着指尖小心地替她拨开脸颊上被打湿的发。而后,极轻极轻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眼帘垂下,挡住眸中情绪。
  雨声放缓,渐渐收止住。甚至有几声蛙鸣声起。
  半夜里谢杳又起了烧,守夜的宫人去煎好了药,沈辞只披了一件外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揽在怀里,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喂给她。
  夜里下了雨,第二日清晨空气便格外清新一些。
  谢杳这一宿睡得跟走马灯似的,每每以为自个儿醒过来了,都会被拽进下一个梦境。
  几声鸟鸣听得她耳尖一动,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进了来。
  她身上的锦被叫枕边人往上提了提,这人将她两臂捉回被子里,便坐起身,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声。
  沈辞一面系着衣带,一面示意进来那人开口。
  “禀殿下,先前查的那教坊司确是穆家所设。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即便是有了买主,教坊司中仍留备一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而这些女子多是受过训练,甚至被按将要去侍候那人的喜好培养,送进达官贵人府中,充当穆家的眼线。”
  沈辞听完,似是回头扫了榻上仍睡着的人一眼,而后便举步往外走,那人亦步亦趋跟上。
  谢杳又眠了半个时辰,身上才有了些力气,并未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只着了雪白的寝衣,慢慢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推开。
  即便是早早预料到了,可当真看到这楼阁之下那一泓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时,她还是苍白着脸猛然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稳摔坐在地。
  这一番动静极大,留在外间的宫人登时涌进来,并无什么人开口,只是跪着奉上水。为首一个机灵得很,瞧出不对劲,先去关上了窗,而后行礼道:“小姐起了,该先叫人伺候的。”
  谢杳木着脸,任由她们更衣梳洗打扮,却在闻到早膳气味时,忍不住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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