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电梯门开启,时鹿终于能离开之际,一直哄着宝宝的年轻女子,也一道跟着出来,突然对她说了一声‘抱歉,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需要帮助吗?’
这样突如其来善意的搭话,时鹿压根没有预料到,刚才还令她觉得厌烦这一会儿却让时鹿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
她本能是摇头然后回避,快步从那里抽身,将那个女子远远甩在身后。
女子有些莫名,怀里的小宝宝也停止了哭泣,她在想我刚才,是吓到她了吗?
倒了三趟地铁,出来后又独自搭乘了一辆出租车,时鹿心底隐隐约约弥漫着激动、颤栗、惶恐的心思。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行这么远的路:差不多整整横穿了三分之一的城市。
慢慢一点在心尖冒头、晕荡开的,还有刚才在电梯外发生的事:自己直接走掉究竟是正确的吗?还有,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关心我,就不能跟那个老妪一样,让我带着对你的讨厌直接离开不行吗?为什么要主动询问我有没有不舒服。
时鹿觉得烦躁,她掐住虎口,一直到痛感淹没后悔,她强迫自己正视,那是本能,为什么要质疑本能。
我不需要她的关心。
车窗外的世界,是她从未正眼看过的繁华、热浪,豪车行人一瞬而过,金融都市跟工业小城的差距,大抵就是这里的小孩跟她之间的差距,她早就见识的彻底。
司机师傅看上去很和善,突然询问她空调度数会不会开太低,冷亦或是热都要主动说,时鹿磕磕巴巴回应正好,不冷也不热。
车内又很快变的安静。
司机师傅的关切,令时鹿又一次哑然。
她不得不再度联想起那个电梯里的女人,要是刚才自己也像这样好好回复她一句,那么心里的异样又会不会就此变少一点。
一直以来时鹿都活得比较极端,习惯在身上围着一圈刺,无论是谁,总是先往恶的方面去想,绝对不会先入为主代入善意。
这其实一点都不对,完全错误至极。
没有人对你好是理所当然,你又不曾施舍予旁人任何,又大言不惭的去索取别人有限的热情,这分明就是不公平。
但是这一切,都要在没有恶意的前提之下,这不过是她本能做出来的反应,因为一开始的她,接触到的人确确实实向她输送的,就只有排挤还有冷视。
校园里的生活,悬在头顶的阴霾。
若是最初人格成型之时母亲能都给予正确的引导亦或是极尽可能的偏爱,她也不至于这样觉得周遭格格不入,充满了不堪的挤兑和恶意。
要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是张莉莉就好了,时鹿想着。
这样,她也不会觉得有落差,也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讨喜的,而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惹人厌。
付完钱匆匆下了车,时鹿没有勇气对驾驶座说一声谢谢师傅,而是沿着街道店铺的廊檐快步跑远。
时间有些紧,终于回到熟悉的东街,她想去找曲红,找那个善良的姐姐。
是那个姐姐的话,是她的话…时鹿咬唇。
是她就一定知道他在哪。
哪怕,时鹿心里想着哪怕日后我跟他真的再无交集,至少我也要最后见他一面。
单方面的跟他说声对不起,抱歉一直以来的自私、自以为是、任性,一定让你觉得我不懂事,让你觉得难过了。
这么多天,她内心的纠结、烦躁、思慕一并变为赤-裸至极的惶恐。
很长一段的冷静期里,时鹿想了很多,她其实不该将单方面的怨怼还有不明真相全都发泄在林择深的身上,可除了对他闹脾气,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她害怕他真的在骗自己。
跟别人上-床也好,没有也罢,她都不配对他评头论足。
可每次一想起林择深故意激兑自己,惹怒自己,她心里就难受入骨,也明白男人是口不择言,是想跟自己好好相处,他们是朋友不是吗,时鹿根本就没有资格对于林择深的人生指指点点,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她就是个坏女孩。
每个睡不着的深夜,出现在时鹿脑海中的声音,不过是男人一句又一句的温柔呢喃还有刺耳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敢不信我?!”
她听够了啊。
时鹿一边跑,一边脑海中不断回味:又或者他能不能果断一点,直接将我骂走,让我彻底的碎裂幻想,让我彻彻底底忘记你。
宁愿这样,我也不想被你,被自己折磨。
我好累,累到喘不过气。
***
白天巷道里没什么人,跟那一晚初次见面的市井混乱完全不同,一条街的老店都宛若昏昏欲睡打着盹,褪去了嚣张的匪气。
夏天闷热、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冰柜,里面陈列着各种雪糕冰棍。老板躺在贵妃椅里,摇着报纸,吹着电扇。
流浪狗窝在阴凉墙角摇着尾巴,时鹿蹑手蹑脚经过,不敢惊动它。
顺利走到巷内十字口,时鹿凭借着那晚存留的记忆,一边摸索,一边回忆,顺利找到了[阿勝]。
棋牌室好像一点儿都没变化,门敞着,能听见里面乱糟糟的声音,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聚满了人。
时鹿呼出一口气,掀开珠帘门,由于个头小,不惹眼,动作又轻,几乎没引起搓牌大爷们的注意。
时鹿慢慢朝屋内走,手交叠置于身前。
曲红碰巧匆匆来前面牌室送冰啤,她注意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身板。
“时…鹿,丫头...!?”曲红不确定的叫出声,快步走近她,确认那张被帽子裹得露出鹅蛋形状的脸,是她没错。
曲红惊呼:“我天,丫头真的是你,来了怎么也不说?外面热坏了吧,来,快进来,姐想死你了。”
被她领进里屋安顿坐下,还被塞了一小袋仙贝,这里时鹿曾经来过,当时夜深人静,又冷又无助,伴随着膝盖的钝痛,还有男人宽厚的肩膀触感。
记忆的洪流盛嚣乘上,原来,我是一个那样念旧的人。
曲红以为她是专门来看望自己的,还准备吩咐佣人晚上办桌好菜,好好领着她在附近玩一玩。
可时鹿这次出来完全是一时冲动,一会还得在末班公交结束前回去,这样干坐着,时鹿能感受到时间如指缝细沙般的流逝。
还有关于想见男人一面的心思疯涨。
“我....”时鹿张嘴,欲言又止,刚才满满登登一腔孤勇,现如今到见到要找的人,一时间又忸怩起来。
“嗯?是渴吗?姐这里有冰汽水儿还有老冰棍,你想吃哪个。”曲红眼底清明,像是能看穿她心的邻家姐姐。
时鹿没心思吃东西,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不,不用!”音量也大了些。
“姐姐,你知道,林琛他去哪了吗..?我联系不上他,我....”
终于说出口了。
曲红手里拿着一瓶已经帮她拧好的常温矿泉水,对着她眼角眯起:“林,琛啊。”
微微咬唇思索后,她一个恍然想起。
笑着回道:
“他现在应该在‘森’哦。”
***
森bar距离牌室不太远,步行十几分钟,开车几分钟,但是由于路况问题,开车其实更不方便。
时鹿对于这个精致的小招牌,心里隐隐约约残存着一点记忆。
莹绿色的超细灯管,曲曲折折缠绕成别致的汉字‘森’,还有一小圈花式英文。
时鹿那天晚上只是匆匆一瞥,这回仔细念完英文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是酒吧。
那那天晚上,接电话的女人,也是从里面……时鹿微微愣神。
“跟在姐姐后面,小心摔跤。”曲红牵过她的手,温热的女性手掌,覆盖住她即便是大夏天也微凉的手心,时鹿一个激灵。
地下负一层的优势很多,轻而易举就能营造梦幻至极,神秘殊绝的暗夜背景,无人知晓的诡秘境地,淹没在大都市下的‘森林。’
林择深最初看中这儿,也是因为他产生了这一点共鸣,虽说后来发现半吊子不正经老板当初买下这,仅仅是因为这里便宜,但是林择深想着误打误撞算了。
要想从地面走到地下,条件暂且限制,还没来得及弄出电梯,不过来过的客人都觉得一步一步踏进这里,未尝不失一中乐趣。
像是野兽,一点一点闯进全是未知数,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
走到门口,时鹿不肯进去。
“姐姐,我还是,未成年。”时鹿吞吞吐吐,忸怩不前。
曲红噗嗤一声:“鹿鹿你太可爱了,好好好,我这就帮你叫他出来。”正巧曲红也不怎么想见到这里的酒吧老板。
曲红原以为,林择深这条疯狗得知时鹿过来,会兴奋的立马冲出来,结果──
“时丫头来找你了。”
那头声线冷冷清清:“送走。”
“你出来,我们就在‘森’的门口。”曲红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时鹿一直悄悄注视着她,曲红也不好意思表露出异样。
他竟然??
林择深又重复了一遍:“带她走。”
曲红真想一个瞬移过去,将他拖出来,然后按在时鹿面前下跪。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他主动掐断了,曲红火气瞬间登顶。
“他,不肯见我吗?”时鹿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
曲红笑着掩饰道:“啊…你林哥哥在忙,等会儿就来,嗯。”心里想的却是:该死,你就等着后悔吧!装什么狗屁高冷,还不快出来!
时鹿好像对于这个回答一点都不在意,往身后的楼梯台阶上一坐:“好,那我等等他吧。”
说完将脸埋进双膝。
她要等,并且,她似乎也感觉到了男人对她故意的消遣,不愿意见。
叫嚣着让他滚的是她,说他恶心的也是她,现如今巴巴贴上来要见他的还是她。
时鹿有些,勇敢不起来了。
可她还是得等,哪怕他们今后做不成朋友了,她也想见林择深一面,跟他说一声抱歉。
曲红意识到时鹿这丫头的想法后,急的狠狠用高跟鞋蹬了一下地面,匆匆又发了一条语音信息过去。
“行啊你,时丫头蹲着地下通道楼梯口等你呢!你看她会不会走!傻逼!”说完怒气冲冲将手机放回包里。
她两头着急,牌室又来了不好惹的大人物,小佣人打了十几个电话要催她走,这边林狗逼关键时候又娘们唧唧闹情绪。
时鹿大概是发现了她的为难,昂起头。
“曲姐姐,你有事就去忙吧,我没事的,我等一会他,我跟他说句话就走。”
她音量低低的,说着并不觉得难堪的话,防晒衣将整个小身板裹得紧紧。
曲红心疼之余也跟着她一道蹲下,帮她理了理帽子缝隙里的碎发,想想还是问道:“为什么天这么热,鹿鹿要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是怕晒黑吗?”
时鹿一愣,然后想了一会儿,她点头说:“又可能因为这样,我会觉得自己有源源不断的勇气,我不想被人注意到。”
我想缩在自己打造的壳子里。
如果不是鼓起勇气来找他,我情愿整天闷在家里,也不会跑出来。
***
“哟,林哥,干啥呢,一脸菜色,又没钱了?”
林择深笑骂一声:“滚。”一只手握着桌球杆,另一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指节敲击着台球桌面,旁边是黑屏的手机。
“对不住对不住,我原先想跟你借钱来着。”金毛狮王男龇着牙,笑嘻嘻拍了拍林择深的肩膀。
酒吧又扩张过,地面上是主题旅馆,林少爷开的。
有情人儿喝完酒出了酒吧就是露浓春深的情侣房,情到深处打一炮,是人间最最享乐快意的事情了。
这么些日子,这里的生意爆炸好了起来。
“好家伙,楼道里怎么坐着个人啊,老聂,看着还像个小姑娘,戴着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有三两个人进来,边说边打开冰柜,拿出冰镇果酒。
林择深闻言眼底眸光微暗,下颚紧绷。
“还不会是你的风流债吧,老聂。”周围哄哄笑笑。
老聂就是大名鼎鼎的‘森’bar老板,这里万恶之源的罪魁祸首,一听这话连连摆手:“好家伙,哥喜欢的是熟女,熟女懂不懂!长腿细腰大波浪那样的!”
周围又笑的笑,喷酒的喷酒。
老板说完不知怎么的忽的又看向右侧微微颔首的男人:“小林,该不会是你惹来的吧?”
不知怎的话题突然又被燃到林择深身上,周遭又开始对着林择深转移火力。
“别乱放屁。”林择深将球杆扔回桌里,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
“哦?都不是啊,那咱们去看看去,一直蹲在必经的楼道口也不是什么安全事,万一把来的客人吓到就不好了。”老板笑笑,撸起袖子,准备去撵人了。
不料刚走了两步,一个白色衬衫的身影直接掠过了他。
男人难得的面色掩饰,片刻后,隐忍道:
“是我的风流债。”
“……”
“我去撵。”
***
所幸现在还是下午,酒吧没几个人,除了一些经常来这打桌球的老阴逼客。
时鹿浑身裹得严实,不仔细看压根就看不清她脸,且蹲着,脸被连衣帽子还有坐姿几乎遮住了全部。
网吧入口那道门,形同虚设。
时鹿听见了有脚步声,悄悄抬起脸,发现是从里面出来扔垃圾的大爷,还有从外面进去里边的年轻男女。
她有点难受了,曲红不久前离开,说有事直接打她电话,又或者干脆别跟林择深那条野狗了,姐照顾你吧,时鹿婉拒道:“我只想跟他说句话。”
“毕竟,我之前太极端了。”
“他也一直惹我,激怒我,我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
曲红不动声色的录着音,想以后用这些赤-裸裸的证据去让那狗比玩意心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