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一开始听说她要告诉自己,是满怀期待的,可见她停下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却并不意外。只是感到失望。
“我就知道,你也会和其它人一样。”她早就试过向那些悟道的人请教,但没有一个肯讲,他们只说“我不能告诉你。”或者说“我没办法告诉你。”
什么不能告诉,没办法告诉!都只是托词。有什么事是讲不清楚的?他们只是不想告诉别人。明明就算多一个人悟道结丹,也与他们无妨,可他们却没有一个愿意开口。
所以鱼肠道上有些人,对那些能到上山去的人,是怀着怨恨的。
每每有人悟道,小楼的人都会自动自发地去楼下,站在鱼肠小道两边,却并不只是欢送,还有憎恶。有一些最仇视结丹者的,是曾经与他们最为要好的朋友。
骂得最凶的也是他们。
小姑娘对面的胡小陌没有放弃,挣扎了半天,既然不能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可以用别的办法提示,她对小姑娘说:“你得做一个以天下大义为重,肯为世人尽忠的人。”人能不能悟道,不是在静坐,而是在梦中怎么做选择。大苍要收的弟子,是身负重责,在关键时刻不会逃跑的人。对于这一点,胡小陌也很意外。她一直以为,悟道这件事,多多少少是和资质有关,没有想过,竟然重在大义。
她对小姑娘这么说时,表情实在诚恳“大义为重。”
小姑娘听了胡小陌的话,看着她,怔了一下,先是嗤笑,随后大笑起来。
她讥讽道:“前两年,也有一个结丹的,他以前在楼里靠坑蒙拐骗偷东西讨生活,你知道吗?他饿得快死,还吃过死人肉!可这样的人,明明该连山也上不了,可上天竟然让他结丹!!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你可知道,他走时,站在红门外,是怎么和我们说的吗?他说,你们都要做舍弃小我的人。”
小姑娘笑得前仰后俯:“他?舍弃小我?他来教我们怎么做人?!可笑!”声音尖锐又不忿“他们那些悟了道的,人人都这样,不外乎是悟道之后,便自以为了不起罢了。只想着自己是要成仙人了,再不想想以前自己多不像东西!以为能教训别人!”
说着还想起一些人,简直要笑得打跌“还有一些个人,与他们一道的同乡悟道去了上山,他们不出几天,竟然也悟了,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先前骂人骂得多凶,一转头想到自己要去上山了,还得与那些被他骂过的人相见,便拍起马屁来,四处与拉着人说,你们要听师兄们的话,师兄们是对的,你们要做肯舍身取义的人,要真心做,嘴上肯是不行的,心里也要想得明白。”
“世人可不可笑?”她差点笑出眼泪来,眼眶红眼睛噌亮,说完,看向胡小陌,说:“日前,我看你肯对那老东西伸以援手,还当你值得一帮,我帮你脱险救你一命,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再不肯跟胡小陌说话。坐在角落里摆弄自己那个大田螺。摆弄了一会儿,大约是越想越不服气,扭头向胡小陌看。
却发现胡小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站在那里望着天,然后突然张嘴却又不动了定了好半天。一会儿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向她问:“我们每天晚上要干嘛?”
小姑娘皱眉“你什么意思?”
胡小陌发现自己能问这句话,非常高兴,不论是什么力量在阻止她,显然智商不是很高。强调“你回答呀。”
小姑娘不耐烦说:“睡觉啊。”
“有一些话我不能讲,有一些话我能告诉你。”胡小陌深深吸了口气,说:“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要做肯为天下苍生尽忠的人。”
小姑娘先是冷笑,但随后表情有点奇怪。看着她。
胡小陌瞪大眼睛,对她点头。做鬼脸总不会被阻止吧。
小姑娘并不笨,她立刻反应过来,想问清楚,是不是那些梦并不是简单的梦,只要在梦里做对了选择就是悟了。可她发现自己竟然讲不出来。她呆呆站着,嘴紧紧闭着,与胡小陌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样。小姑娘心跳得很快。
胡小陌问她“你明白吗?”
小姑娘有些近乡情怯,哪怕这样,也不敢确定,也许自己想多了呢?但她回想起来,来了鱼肠道之后,她确实常常会做梦,每次的梦内容都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她以前从来没有把梦,和悟道联系在一起,只以为自己呆在这仙山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胡小陌说:“你睡吧。”
她才反应过来。也不管地上怎么样,立刻就在躺下。
可急着要入睡的时候,却反而睡不着了。越躺越清醒 。越躺越急躁。最后是怎么睡着的她都不记得。
胡小陌看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去,松了口气。这下自己不欠她什么了。她救自己一命,自己还她一报。
过了好久,小姑娘才醒过来。
胡小陌连忙过去“怎么样?”
可小姑娘的脸色很差,没有说话。
不行?
胡小陌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小姑娘非常怅惘,她静静坐着。说“以前我向很多人打听过,有已经悟道的人,也有还没有悟道的,很多人都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每个人都跟我讲,一定要做为天下大义舍身的人。这样的话。”
甚至同楼层都有好几个人这样说过。
她一直以为,这些人不过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或者只是疯了吧,没事讲这些!
可现在回想,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别人不懂,是她自己不懂。
她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悟道是怎么回事,可现在才明白,并不是大家都不知道,哪怕有了禁制,可他们还是知道了,可是哪怕知道了,但在不能违背本心的梦中,根本却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为天下人去死。
自己凭什么要为他们去死?人有什么值得救?村子与村子之间,常常为了神龛起争斗,他们会杀了对方的妻子,女儿,父母,只为了自己村子的地能更大。各国主会为了神龛去剿灭整个村庄,只为了城池装大。努力,不过是为了拥有权力的人谋取福利才在,苍天之下更根没有公道可言。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饿死的饿死,被杀的被杀,个个惨死。
世人有什么值得救?他们卑鄙、无耻、凶残、连畜生也不如。
自己只是想自己能生活得好一点,又有什么错呢?
她捂着脸,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过了许久,反问胡小陌:“你为什么肯救他们?你就这么了不起吗?”带着忿恨与不平。
胡小陌愣了愣“我吗?”虽然当时,只能做那个选择,之后也口口声声为了世人,如何如何。可现在真要叫她讲出个原因,说说当时她如何地大爱人类,她还真是讲不出来。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从来也没有多伟大的想法。
当然是自己的生命更宝贵啊,可是当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奋不顾身的人们……
她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想到那个梦中知道她要逃跑,却没有责备她,只是笑着说“好,你跑快一点”的年轻修士,突然明白他的心情。
“我没有多了不起……只是……没办法一走了之而已。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人当然会怕死。”
第25章 周莉
管涌这一个多月第一次出现在办公室,小刘非常高兴“管队回来上班了。”
管涌没回答,问:“第一个接触周莉的是谁?”
周莉是之前杀死了老公和孩子们被定罪的女人的名字。
小刘见他问起之前的那个案子有点不解:“案子有什么问题 ?”
管涌说:“看案件记录的时候发现少了几页。想问问看。”
小刘出去一会儿,带了个年轻警察回来。
小警察抓抓脑袋:“当时写着写着,感觉她精神有问题,那些东西我没法住上交,就撕掉了。后来又重新写了一份。”一脸犹豫:“管队,这案子是不是有问题 ?”不知道已经结案队长为什么突然又问。
管涌反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小警察看看管涌,又看看小刘,小办公室就他们三个人,踌躇了一下说:“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一开始也不觉得有什么,之后细细想想,特别碜人。”跑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张被撕下来的记录纸回来递给管涌“当时她说我写。没加一个字。”
管涌拿起来,细细地看了半天。完了抬头长长吐出口气。
小警察紧张地问他:“管队,不是我说,细细品品,真挺吓人,您说是不是?”
小刘觉得奇怪,也想看看。管涌却把纸塞兜里,大步出办公室去了。
管涌出了市局,打了几个电话之后,打个车,去白马精神病院。
那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司机也没去过,开了导航,开了一个小时,发现要进山。司机不干了,说是下午家里有事,去不了。只拉到山外的那个镇子就不走了。
管涌也拿他没办法,下了车看看,还好,说是镇子其实还属于城郊,这里跟主城区的分界并不明显,很多基础建设都和城区没大差别,虽然他找了一圈,这边也没车愿意进山,但好歹有小黄车。骑着骑着慢是慢点,比走路快。
于是扫码骑了车哼哧哼哧往山上去。
白马精神病院也不知道为什么建在山里。
骑到高处管涌实在有点抗不住,停下来抽烟休息了好一会儿。看看四周的环境,也觉得奇怪。其实这里离市区也不远,不知道为什么,没车,也没人,但路修得非常好。山里宁静,空气干净,静静在路上骑着车,还特别有感觉。
抽完烟他骑上车又骑了一个小时,才看到位于盆地中的一片建筑物。
与他想中破旧的病院不同,房子还挺有设计感。只是院门口有一块与整个医院一点也不搭的石碑,碑上什么字也没有,总有二米多高。
管涌停好自行车,过去门卫那登记。
门卫有些年纪了,看着很和气,说:“您找谁?”
他说“我市局的。之前已经打过电话,过来见一个病人。”
门卫核对了之后叫他等了一会儿,里头就有个护士出来接他了。
小护士说领导已经通知过,说会有警察过来见周莉。小护士看着挺年轻,大概二十出头,见到管涌,很好奇,问:“警察叔叔,她真杀了自己老公和孩子们啊?”新闻她也看了,但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管涌摸了摸脸,胡子扎手。点点头问:“她怎么样?”
护士乍舌:“平常看着挺和气的呀。一点也不像病人。”这个病人是她负责的。好好的一个人,平常也不惹事,有时候还跟她聊聊天什么的,但被关得很严,平常也不让她跟别的病人在一起,关在单独的房间。
“你上班多久了?”管涌问。
小护士笑咪咪:“两个月。实习期还没过呢。”
管涌问:“这么几天就让你负责病人?”
小护士不以为然:“她省心呀,我每天就给她送送饭,拿拿药、换换被褥什么的。”领着他一路往里面走。
管涌出了职业习惯边走边四处打量。
这医院监控排得很科学,到现在为止他都没看到有什么死角。进了楼之后,两边铁网隔开的活动区里有很多病人。看到有陌生人进来,都漠不关心。活动区四周有些男性的医护人员。
管涌问:“你们这儿病人不少啊?”
小护士说:“可不是。”
两个人过了四道铁门,才到办公区。管涌在会客室等着,小护士去带周莉。
会客室中间有张桌子,从桌子的中轴,房间被分成两边,中间有防爆玻璃隔开。不一会儿周莉被两个高大的医护人员带进来。进来后两个人安顿好周莉就出去了。
管涌目送他们,视线在他们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这些人训练有素,看着走路的姿势是有练过的,这家医院看来规格还不错。门关上,才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看向周莉。
周莉长得很普通,脸颊有点内凹,看着气色不好。很沉默,进来也不看他,默默坐着。
管涌说:“你录的口供,后来法庭上的证词我都看了,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周莉没有说话。好像是出神了。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
管涌问:“你能不能再讲讲事情发生的经过。”
周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杀了我老公和孩子们。”就没有别的话。
管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展平,说:“我的意思,你能不能说说从23号到30号之间发生的事。”
周莉猛地抬眸看向他。
管涌补充:“也就是案发前七天。”
周莉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下意识地咽了口水,但随后立刻又垂下眼睑,只说“我有病。医生说我精神有问题。23号我发病了。”
管涌看向她“没关系。你只要如实地讲当时发生了什么就行了。我不是医生,不是来对你进行诊断的,你现在跟我讲的话,也不会被任何人拿来佐证你病情变化。出去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完管涌又补充了一句:“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
周莉表情有些松动,但却说:“我不怕这些。我的病有没有严重,我无所谓。”她坐了好久都没有动。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23号我上晚班。晚上四点多下班,当时店里就我一个人。二点多的时候,我有点头晕,一开始没当一回事,四点多,交班从店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就发现糟了。”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表情渐渐不再像之前那么平静,但显然这些事她记得很清楚,并不需要特别去回忆。表达起来非常流畅,细节饱满,她停下来只是想平复一下心情“我从店里走出去,发现自己眼睛出问题了,有重影。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头昏导致的。就扶着栏杆休息了一会儿。”
怕管涌不知道,还特别解释:“从店里出去有个坡,边上装了不锈钢的栏杆。天气有点冷,摸上去特别冰。我伸手摸着,真的特别冷,当天本来夜风寒露也重。我扶着站了一会儿,觉得骨头里都是寒气,脑子也格外地清醒,不再那么疲惫。但我抬头看,并没有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