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走吧,逛着。”周祈又摇起她那富丽堂皇的泥金芭蕉扇。她头发用玉冠束着,一身湖水碧的绸袍在阳光下微微闪光,腰间缀着玉环、荷包等物,十足十的五陵年少扮相。
谢庸则穿半旧士子白袍,戴幞头,是街上普通读书人的样子。
两人走在一起,谢庸突然想起春天的时候拿花枝子“比武”她自比“恶少”的事,脸皮又薄,性子又直,总怕亏欠旁人,就这还“恶少”呢,只会装样子唬人……谢庸扫一眼周祈风流倜傥的袍子角儿。
两人一路往南走,来到笔墨书肆街,与周祈一块摆摊儿的和尚道士们有一半儿没出摊儿,估计都在寺庙道观里猫夏呢。两人又钻进书肆。午后这个时候,书肆里人也不多,店主人抱着本书,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店伙计也抱着鸡毛掸子,倚在书架上打哈欠。
不过书肆里倒是凉快。周祈站在门口传奇架子前翻一翻,竟然没有什么新鲜的,读书人们也热得没劲儿不爱写了吗?
“没有看中的?”谢庸走过来轻声问。
周祈点头。
“我写了一些,你回头先拿去看。正好挑挑毛病,我好改。”
周祈笑道:“那敢情好!”
周祈又笑问:“对了,谢少卿,你是想着把陈生的探案故事写到他封爵拜相还是写到年老致仕?还要写多少卷?下一部写什么想好没有?”
谢庸看她一眼:“还没想好。慢慢写,不急。”
第107章 成双入对
“老谢!阿周!”
谢庸、周祈扭头, 店外站着崔熠和一位戴轻纱帷帽的女郎, 并侍从婢子们。
“你们也来逛东市?”崔熠笑问,一脸的偶遇之喜。
兄弟,你神情语气都有点过了哈……周祈虽在心里打趣,面上却也露出“偶遇之喜”来,谢庸只微笑。
崔熠给女郎与谢庸、周祈引见:“这是东都留守裴公家的女郎,这是大理寺谢少卿、禁卫周将军。”
女郎撩起面纱,露出一张极秀雅的芙蓉面。女郎对谢庸、周祈微微一福。
谢庸、周祈还礼。
崔熠犹问:“想不到遇上你们, 这是跑东市买什么来了?”
周祈看一眼女郎,女郎粉面微微泛红,嘴角的笑似带了羞意, 周祈很想提醒兄弟,人家小娘子都看出来了, 快别提这茬儿了……真是不该给他出这馊主意。
周祈替崔熠尴尬的时候,扭头看谢庸, 谢少卿却满脸淡然, 若无其事。周祈不禁反省,我这脸皮是不是有点薄了?
说过了寒暄的话,崔熠对裴家女郎笑道:“你逛一逛,看看有没有想买的书。”语气迥异平时与谢庸、周祈说话,带着两分温柔。
女郎微笑点头,与谢庸、周祈说了失陪,便走进书肆里间去挑书,打瞌睡的书肆主人和伙计早被这帮富贵男女吵醒了, 伙计忙头前引着。
崔熠看看谢庸和周祈,面上带着些犹豫。
周祈简直没眼看他,赶忙挥挥手。
崔熠偏要死撑着面子小声解释:“洛阳人,小娘子家家的……”说着已迈开大长腿走去了书肆里间。
周祈看的卢,说好的害羞呢?
的卢憋笑垂下头,绝影亦笑着垂下头。
周祈看谢庸,谢庸微笑着回看她。
周祈以唇语跟他拆穿崔熠的险恶用心:“显摆!”
谢庸只笑。
周祈想起从前自己打的比方,三个人一起吃公厨大灶,临吃饭了,有人请某人吃小灶。如今,崔熠不只先吃上了“小灶”,这“小灶”还好得很——小娘子样貌好,聪慧,性子看着也温和,门第家世也好,真是哪儿哪儿都好的一个小娘子,与崔熠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也难怪这个小子要显摆。
谢少卿慢一步没吃上小灶,大概都是因为撞在了自己这棵歪脖树上了,周祈不免又生出些歉意来。
裴家女郎估计是怕谢庸、周祈久等,很快便出来了,崔熠帮她拿着她选的两卷书,犹在一旁问:“不再多选几卷了?”
小娘子摇头笑道:“这就够了,等看完再来找。”
崔熠点头,不用奴仆们,亲自拿着书去付钱。
一行人出了书肆,崔熠提议去南边锦绣彩帛行转一转。
裴家女郎笑道:“还是去逛一逛旁处吧,古董铺子、刀剑行之类都好。”分明是不好意思让谢庸、周祈只陪自己逛。
崔熠笑道:“他们也要去那边儿。上回打赌,老谢输给阿周两匹上好的锦缎,是不是还没给呢,老谢?”说着看向谢庸周祈。
谢庸点头:“还没有。”
周祈算是认清了崔熠的真面目,但到底是兄弟,不好在其心仪的小娘子面前揭穿他,也随着谢庸一起替他圆谎。周祈扭头对谢庸笑道:“我可挑着最贵的买,你的钱袋子不保。”
谢庸微笑:“好。”
裴家女郎看看谢庸、周祈,又有些责备地看一眼崔熠,抿嘴笑了。
周祈以为凭崔熠的性子,该是自己从前说过的买法,挑最好最贵的,“这个,那个不要,其余都送去裴公府上。”
却哪知崔熠长出了二十多年不曾长出的眼色,并不自作主张,只在裴家女郎身旁相陪,只要裴家女郎目光在哪个上面多停留一下,他便让店主记下。
“我不过是乱看,如何穿得了这许多?况且有的也不合适我,拿回去白放着,一两年花样子就过时了,太过靡费了。”裴家女郎赶忙拦着。
崔熠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是觉得你穿哪样儿都好看。”
女郎俏脸飞红。
店铺一共这般大,周祈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崔熠虽“小声”,她也听见了,不由在心里啧啧两声,又看向谢庸。
谢庸却在真的看料子:“这一匹甚好。”
周祈看过去,那是一匹藏蓝色的益州纱,有些像夏夜天空的颜色,蓝中带紫,沉静中透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艳。
谢庸对周祈道:“适合你。”
周祈笑道:“为何我觉得更适合你?裁个宽袍大袖的交领纱衫穿着,不束腰带,夜风里弹个琴吹个萧,像魏晋时人。”
周祈又看看那纱:“裁女服倒也使得,最好是做裙子,让绣娘以银线绣上星星。”
不知何时能与阿祈穿同一匹纱做的衣服……谢庸嘴上却微笑道:“听你说,还是裁女服合适。”谢庸颇后悔昨晚的莽撞之举,她心里本存了事,自己还说那样的话……今日她眼睛有些眍,昨晚怕是没睡好。
那边崔熠他们已经挑好,与谢庸周祈一起出来,又换一家店铺逛。逛完店铺,又一起去吃茶吃糕点看百戏,到快闭市了,一行人才从东市出来。
崔熠与裴家女郎往北,谢庸与周祈往西。
看着崔熠骑马跟在裴家女郎的车旁,不时扭头与车里的女郎说句什么,周祈笑叹:“真好,真好……”
谢庸扭头看着周祈的笑脸,不由有些心疼,若非变故,阿祈或许也是裴家女郎这样的,自小有父兄护着,高门大户里长大,然后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生儿育女,安乐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崔熠得意反攻的一天。
崔熠:让你们两口子成天让我吃狗粮,今天也轮到你们了,HIA HIA HIA……
第108章 嘚瑟崔熠
第二日见了崔熠, 周祈自然要可着劲儿嘲笑他。
“崔少尹, 你不是不婚不娶保平安吗?”周祈上下打量锦袍玉冠的崔熠,啧啧……
崔熠大咧咧地一腿蜷着一腿垂地坐在周祈家堂中坐榻上,笑道:“家祖母给相看的,我若不应着,岂不是不孝?”
“呵,好像旁的那些小娘子不是长公主给相看的一样……”周祈揭他底子。
谢庸微笑着在一旁喝冰镇饮子。
崔熠想了想:“这大约就像吃饭,吃前面那些碗的时候都不饱, 吃到第八碗,饱了,阿彤便是这第八碗。”
嚯, 连小字都叫上了……“你若是早遇见这位有才有貌性子也好的‘阿彤’,怕是早就饱了。”
听周祈夸裴小娘子, 崔熠到底绷不住得意地笑了,承认道:“或许还真是。”
周祈也笑起来, 崔熠这嘚瑟样儿真是让人没眼看。
谢庸亦笑。
崔熠贱兮兮地道:“不瞒你们说, 我半月前才头一回见她,至今也不过见过三回,第二回 见她的时候,我就开始翻书给我们以后的娃娃取名字了。”
周祈刚端起饮子喝一口,差点让崔熠的无耻呛着,咳嗽两声,好赖没喷谢庸一脸饮子。
谢庸笑着皱眉,递给她帕子, 又瞪崔熠一眼。
周祈接过帕子,抹一把嘴角,“你们男的,都这样儿吗?还是独你更‘深谋远虑’些?”周祈不免好奇,像自己这般觊觎谢少卿,也想不得这么深远……
崔熠自然听出周祈的讽刺:“都这样!不信你问老谢。”
周祈扭头看谢庸。
谢庸摇头:“不是。”端起饮子浅浅地喝一口。
看谢少卿肃然沉静的样子,周祈觉得,大概还是小崔格外无耻一些,不愧是自己的朋友……
谢庸看着长案木纹的目光很是柔和,又有些怅然,照着自己与阿祈这样儿,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抱着糖匣子的豹子奴。
崔熠“嘁”一声:“我也是瞎问,老谢万年老光棍,他知道什么叫心动?”
谢庸抿一下嘴看崔熠。
崔熠挑眉抬眼,一脸的不服来战。
若是旁的,周祈就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学着赌场中人吆喝“我押谢少卿”或是“我押小崔”了,但此事谢少卿之输有自己大半关系,周祈未免有些心虚。
周祈赶忙笑道:“小崔你这先吃着小灶的,在我们这些饿肚子的面前吧唧嘴,不厚道了啊——”
崔熠闻言越发得意地扇起了扇子。
周祈看谢庸,谢庸垂着眼,神色肃然。周祈不免有些心疼,安慰他道:“好饭不怕晚……”
谢庸看她一眼。
周祈知道自己又造次了,只得咧嘴一笑。
谢庸垂下眼去。
崔熠却笑道:“其实老谢真还不晚,再等几年也使得,多少我跟老谢这个年纪的读书人还是白身呢,都等着及第以后再娶妻。倒是阿周你,小娘子家家的,过了年岁就不好找了。阿周,你觉得南阳侯次子段明杰怎么样?”
谢庸咳嗽一声:“显明,京兆府本季该与大理寺交割的刑案卷宗还未交割呢。”
“我记着呢,晚不了。”崔熠道,“阿周,你发现没,他每次见你都面庞红涨,还总偷看你,我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他。我拷问他,这只呆头鹅果真存了念想儿,托我打听你的心意。他虽是嫡出,却非长,我嫌他不能承爵,人又有点憨气,配不上你,故而先前未曾与你说。昨日晚间宴会遇上他,他又问。难得有情郎,他也没那么些纨绔们的毛病,日后若成了亲,肯定都听你的……”
谢庸再咳嗽一声。
周祈不待他再催崔熠旁的公事,忙道:“我这么奸猾狡诈,跟这种老实人,不合适。”
“你果然看不中他,那你觉得——”
周祈赶忙打断他:“别了,别了,小崔郎君,小崔少尹,你再让我松快些日子吧。”
看着周祈,崔熠摇头叹道:“浪子!”
周祈冲房梁翻个白眼儿,某人刚不浪半个月……周祈知道崔熠这是怎么了,他与裴小娘子情投意合,觉得情爱滋味甚美,便想着让兄弟们都尝尝。
周祈脸上活泼气消了些,其实崔熠可以让长公主帮谢少卿留意着,找个有才有貌温柔大方的小娘子,就如裴家女郎这样的,与谢少卿弹琴吹箫作画吟诗观花烹茶,多好……
周祈笑一下,到时候他们两口子月下奏曲子,自己也能隔着院墙享享耳朵福。
三个人胡拉乱扯着,时候过得飞快,到暮鼓时分,崔熠才走。
站在周祈家门口,看崔熠带着绝影走了,谢庸问周祈:“过来一起吃饭吧?不知道唐伯今日做什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周祈扭扭脖子:“今日累,也不饿,不去吃了,省得吃多了,又不消化。一会儿我去粥铺子喝碗粥,啃个鸡爪子就行了。”
谢庸看看她,并不勉强:“嗯,早点吃了早点歇着。”语气中带着些不自觉的小心。
周祈一笑,摸摸钱袋子带着呢,干脆锁上门,对谢庸挥挥手,晃着钥匙,轻快地往小曲西头走去。
怕她不自在,谢庸只看了她的背影两眼,便也转身回家。
周祈走到小曲头儿上,微扭头,两只细犬追逐着从东往西跑过来,周祈笑一下,正过脸来,看着街上的小摊儿,间或与认识的邻居打声招呼,慢慢朝粥铺子走去。
周祈暮食果真只就着鸡爪子、凉拌胡瓜吃了一碗菜蔬粥,并没有大吃八喝,一则是确实不大饿,一则是要省钱。
崔熠年纪不小了,双方又都合意,虽则高门大户礼数多,走起来也快。作为狐朋狗友,他成亲,自然要有厚礼,三两个月的月俸可不大够。
最近又有旁的花钱处,宋大将军征西归来又升官,喜上加喜娶续弦,虽没什么大交情,但这种事,总要随着大流出个份子;沈侍郎中年得子,自然也要贺一贺;胶东侯府太夫人要做八十大寿,自然也要送一份寿礼——只是周祈似乎记得这位老夫人去年不是做过八十大寿了吗?莫非去年是虚岁,今年是实岁,大寿还兴这般做吗?这些老公侯府上日子也确实不好过……给吧,给吧,也不差这一点。
下半年又节庆多,过节就要花钱……要不以后中午还是在兴庆宫吃公厨吧?想想干支卫公厨的饭,周祈又拿起勺把碗里剩的粥底子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