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道:“他去了关内汧阳,在县学当诗文先生。”
李相看他:“你——”
“是,庸年少时,得杨先生指点颇多。”
李相过了半晌才唏嘘点头,又扭头看周祈:“你们兄妹能相见,真是老天垂怜。有你阿兄在,你与子正成亲时,就更像样儿了。”
谢庸看向李相,又垂下眼,老人家果然什么都知道。
周祈咬着唇点点头。
紫云台案经过这阵子突审,眉目已清,谢庸以归乡扫墓为由,请假陪周祈去汧阳。
他们临行,皇帝还专门见了见他们,送给他们每人一柄马鞭。
皇帝笑道:“珍惜着些用,以后再想得也没有了。做这些的家伙什儿都已经给将作监了。”说完,叹息一声,语气中无尽的遗憾。
谢庸和周祈都笑。
今上或许成不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帝王,但却是个懂事儿的皇帝,这就很好。
谢庸与周祈在半路馆驿中遇到了杨延,他看到先帝罪己诏,又收到谢庸书信,等不及,亲身赶往京里。
见到这位阿兄,周祈才知李相说父亲“风华无双”并非溢美之词,阿兄羸马旧袍,风尘满面,却难掩卓然风姿。周祈看他举手抬足还有说话时的神情,又觉得有些熟悉——哦,是阿庸……
面对周祈,落拓潇洒的杨延却有些无措。他看了周祈半晌,终于把面前的女郎与想象中的小婴孩儿合为一体:“眉眼像婶母,鼻子嘴像阿叔,这么神采飞扬……你比我们想的还要好。”杨延眼圈微红。
周祈上前攥住兄长的手,含泪一笑。
杨延回握住那只纤瘦的手,心头涌上无限的遗憾,原本以为可以牵着她到长大的……
“那时候,我和阿叔给你做了许多玩的物什儿,堆在东边屋里的大榻上,小鼓,小轺车,木偶……婶母也领着婢子们给你做了许多衣裳,周公那边也送过来许多婴孩用的东西。咱们家与你外祖家子嗣都少,多少年才盼来你。周公给你卜了一卦,说是上吉的命数,”杨延停住,“哪想到你会受这么多苦……”
杨延看着周祈,抬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阿兄——”周祈叫他,眼角的泪滚下来。
杨延略拙笨地拍拍她的头脸,“都好了,啊,都好了……”
谢庸在旁边看他们兄妹相认,也不由得有些恻然。
三人都去堂上坐下,奴仆捧上茶来,饮了茶,初见的感伤也便慢慢压了下来。
谢庸与杨延详细说了紫云案,又说了诸家平反之事,杨延点点头,却只是长叹一声。
于杨延,这场大案,不仅让他失去了挚爱的家人,也使他远走他乡,江湖飘零,从春风得意前程大好的青年官员变成偏远小县的教书先生,悠悠二十载,转眼华发将生。平生万事,不堪回首。①
过了片刻,杨延脸上又带了微笑,却又马上板起来:“阿庸你要娶舍妹,可是真心的?”
谢庸忙端正了神色,站起来行礼:“庸真心求娶阿祈,请先生成全。”
杨延看他半晌,依旧板着脸道:“要对阿祈好,敬她疼她,莫要欺负她。”
谢庸再行礼:“是。”
周祈咧嘴一笑:“阿兄,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他。他打不过我。”
杨延笑起来:“那我不管。”可见杨家人的不讲理是一脉相承的。
谢庸只是笑。
杨延看看妹妹和未来的妹夫,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你们也着实有缘分。当年两家大人戏言,差点便给你们定了亲。”
周祈瞪大眼睛,谢庸虽也惊讶,却不似周祈那般。
“你是高大将军之少子。大将军与家兄亲睦,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许多回。你的护身玉还在吗?”
“前阵子碎了。”
杨延点头:“那块高山岫云玉佩原先是令尊常常佩戴的,后来不知为何给了你。估摸是小儿易受惊吓,令尊是将军,他的随身物可以压邪。”
杨延说起当年事:“开始只是我们家出了事,方尚书、令尊等都上书帮着陈情,但不多时日,紫云事发,他们亦被下了北司狱,很快……北衙军中人与三司行事不同,以致他们身后事都无法料理。皇帝宛若疯狂,京中人心惶惶,我只得出了京,走走停停,四处乱撞。有一年走到汧阳,见到街头孩童打架,只觉其中一个有些面熟,拉开后,一眼看见你撕裂的衣口中露出的护身玉。”
谢庸小时候打架打得实在不少,并不记得这是哪一场。
“我找人打听,甚至还去你家门首看过,令堂却并非故人。后来,日子不很多,令堂便出了事……至于你如何到得汧阳,我却是不知道了。”
谢庸看着杨延,想站起来对他行礼,但一揖未免太轻了。杨先生虽不说,但想也知道,他留在汧阳,去县学教书,有很大缘故是为了自己。谢庸原先只知道杨先生待自己格外好,却不知道他这般深情厚义。
谢庸微舔嘴唇,沉默片刻道:“救出我,并带我到汧阳的或许是先父军中人,也或许是家中侍从义仆,我后来还能想起他的黑衣服还有他身上的汗味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或许是本就受了伤,到汧阳便不支了,先母捡到了我。”
杨延点头,过了一会儿道:“你是少子,大将军尤其爱怜,时常将你带在身边。许是见你乖巧可爱,家叔几次逗你,说家中若有女,便抢了你做女婿。家婶有孕后,家叔还说过这话呢。”
……
虽是在半路遇上,谢庸、周祈到底还是去了一趟汧阳,谢庸要去祭扫,周祈要去见一见阿嫂和侄子侄女——杨延在汧阳成了家,有一子一女。
傍晚,谢庸带周祈去自家旧宅。
那宅子已经残破得不像样了,屋顶墙壁坍塌,只后山墙还有一段立着,院子里都是枯黄的荒草,这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说不出的荒凉。
两人站了一会子,周祈拍拍谢庸的胳膊,谢庸对她微微一笑。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尖叫:“你捡的两文钱是我的!”
“上面有你名儿吗就说是你的?”
“就是我的!”
“不是!”
“是!”
“不是!”
“是!”
两个孩子扭在一起。
谢庸抿一下嘴,正要走过去分开他们,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传来女子吼骂声:“五郎!又打架!滚回来吃饭!”
其中一个孩子悻悻地松开另一个的衣服,抹一下鼻涕,走回家去。
“再让我看见你打架,看我不揪掉你耳朵!快去吃,今日做得菜饼……”
看着这对母子,谢庸又扭头看向自家院子。
“若我在,就可以帮你打架了。省得你每次都挨揍。”周祈有些遗憾地道。
谢庸看她一眼,轻声道:“没床榻高的小崽儿。”用的是汧阳口音。
作者有话要说: ①原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金缕曲》
第135章 正文完结
又是一年杏花吐蕊时。
杨延之妻陶氏正在理周祈的嫁妆单子, 周祈则坐在旁边捧着小碗吃阿嫂给她做的姜糖糯米圆子。
阿嫂是药铺子坐堂先生的女儿, 高挑身材凤眼厚唇,人很爽利,走路带风,家里家外一把抓。阿兄那样疏狂的性子,只要阿嫂横起眼来,阿兄立刻就笑了,弯起眉眼喊“大郎他娘”——自然那是当着自己和侄子侄女这些“外人”, 周祈耳朵好,很听到过几次他叫“阿芩”。呵,阿兄……
周祈自认比阿兄上道得多, 在家里坚决惟阿嫂马首是瞻,阿嫂说什么就是什么!周祈的嘴脸很是让侄子阿贞侄女阿念开了眼界, 姑母果然是做官的人啊……
陶氏通医理,知道周祈月事不准, 又听她说寒冬腊月趴在屋顶逮强盗, 当日便开始煮起了药膳,什么坤草鸡汤,什么当归羊肉汤,什么姜糖糯米圆子……鸡肉、羊肉、糖都是周祈爱的,但是加了药,味道就不那么美妙了。周祈实在喝得舌头发木,觑一眼阿嫂,阿嫂从嫁妆单子上抬起眼来, 周祈立刻乖巧起来,老老实实把圆子吃了,又喝姜糖水。
陶氏与周祈说嫁妆里的东西,说过日子经,说谢家聘礼、皇帝赐与的财物、她做官的腊赐、年俸等等如何归置,她说什么,周祈都道好。
自阿兄阿嫂上京,周祈只在一件事上拿过主意,她想把皇帝赐还补偿的田宅交与兄长一半,但杨延夫妇死活不受。周祈无法,想起谢庸原来戏言的祖业田来,便把那一半给家里置办了祭田,阿兄叹息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传来萧声。
周祈嘴角儿带笑,嗯,《杏园春》……我们谢少卿又在花前月下吹箫呢。想到“花前月下”,周祈嘴角儿的笑越发深了。
陶氏抬头看她,周祈马上正经了神色。
陶氏忍笑瞪她一眼,周祈讪讪的,讨好一笑。
“行了,今日天晚了,你明日还要上值,早点去歇着吧。”陶氏道。
周祈弯着眉眼笑起来,陶氏忍不住也笑了,赶她,“快去吧,快去吧。” 却又嘱咐,“可早点回房睡觉。”
周祈两口把碗里的姜糖水喝净,抹一抹嘴,笑应着,轻快地走出去。
陶氏看看手里的嫁妆单子,微笑着叹一口气,阿祈是真不过日子,大约他们老杨家人都这个德行,好在隔壁妹夫倒像个体统人……
周祈跳过院墙,负着手走过来。
“体统人”谢妹夫立刻放下萧:“阿祈。”
胐胐也走过去,绊住周祈的脚。周祈捞起它,给它顺毛。
周祈娇兮兮地道:“嘴苦,有吃的吗?”
谢庸走去树下暗影中的石案上端来一碟子芝麻松子糖。借着月光看,都是拇指大小粗细的糖块,与外面卖的大块糖不同,这是唐伯自己做的。
周祈摩挲胐胐呢,只张嘴等着,谢庸便笑着拈起一块喂给她。
周祈笑眯眯地嘎嘣嘎嘣吃起来。
吃了四五块,周祈才停住,满足地叹息一声。
谢庸又笑,舔一下嘴唇,问道:“吃阿嫂的药,这一两个月舒服些了吗?”
周祈学着阿嫂的样子横眼看他。
谢庸只笑。
周祈觉得谢庸这脸皮是真厚,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但在厚脸皮这种事上,周祈是从不会认输的。她凑近谢庸,坏笑问道:“哎,阿庸,咱们要成亲了,你要不要先去鸾凤斋什么的找两卷图看看?”
不待谢庸说什么,胐胐先“喵”一声,大约是提醒这两只人说话注意着些,莫要让这些“非礼”之辞污了猫耳。
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俏脸,谢庸吻下去,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睑到脸颊到俏鼻,然后是带着芝麻松子糖甜香气的唇。
“嗯——”周祈赖进他怀里。
胐胐忍无可忍,从周祈臂弯里跳下去,头也不回地翘着尾巴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两人这漫长的吻才结束。
周祈满肚子幺蛾子,搂着谢庸的腰问:“你说我今晚若是没回去,我阿兄阿嫂会不会提着斧子来砍你家大门?”
看着这个得意洋洋的坏蛋,谢庸真想不要自家大门算了……
艰难的谢少卿终于熬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了五月十六亲迎的日子。
这一日最忙活的不是谢庸、不是周祈,而是崔熠。他又当自己是男家人,又当自己是女家人,好在两家只一墙之隔,倒方便他乱窜。后来崔熠终于决定了,还是当女家人,嘿嘿笑着与陈小六等干支卫中人一块琢磨着把来迎亲的朝中同仁揍一顿,尤其新婿老谢!从前装成文弱书生模样,其实能使剑能上房,使劲揍,揍不坏!
崔熠又可惜,这揍人的买卖新妇子自己做不得,不然阿周上手,一个得顶多少个?
崔熠到底钻到周祈闺房把自己的遗憾说了,周祈笑得脸上的粉扑簌簌往下掉,一张刚描画完的樱桃小口瞬间变大,“哈哈哈哈,还真是!忒可惜了!你说我要是先捂住头脸,出去假装阿嫂们把阿庸他们揍一顿怎么样?”
李相子媳王氏停住帮她描画的黛笔,柔声细语地道:“大娘虽去不得,我们尽可以代劳的。崔郎倒无需忧虑这个。”
陶氏及另外几个亲友家的嫂子姐妹点头。
崔熠:“……”崔熠越发觉得自己英明起来,幸亏今日是女家人。
如大多婚礼一样,等两个新人能在青庐安安静静说话的时候,月亮都过了中天了。
周祈把脸上白·粉红脂面靥等物卸了露出原来的脸,穿着纱衫子坐在床榻上,笑嘻嘻地看送客回来的谢庸宽外面的大衣裳。
谢庸扭头看她。
周祈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撮口吹个哨音。
谢庸大步走过去。
周祈突然嗓子有些发紧,她咳嗽一声,虚张声势道:“谢少卿,你气势汹汹的做什么?”
谢庸轻笑,把她压倒在床上:“你说做什么?周将军。”说着吻上她的唇。
开始吻得轻柔,然后便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