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寺卿免冠谢罪,为谢庸陈情,李相直言此罚太过,褚相、刑部赵尚书、吏部徐侍郎,甚至御史台庞中丞都认为还应再斟酌,京兆少尹崔熠更是嚷嚷起来,被皇帝差禁军把他赶了出去。皇帝虽怒, 到底顾虑大臣们,最终免去了谢庸的牢狱之苦,把他夺职罢官了事。
崔熠在宫外气哼哼又担忧地等着,看见谢庸随其他大臣一起走出来,忙迎上去:“没事吧?没事吧?”
谢庸点头,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没事。”
徐侍郎有些探究地看一眼谢庸,到底只是笑一下:“今日才知子正气度,当真宠辱不惊。”
谢庸再次谢过他,徐侍郎摆摆手走了,其余诸官员也都走了,谢庸和崔熠亦上马,慢慢往南走。
“这是怎么了?那姓汪的疯犬疯了吗?这样乱吠!还有圣人……”
谢庸抿抿嘴。
不待他说什么,崔熠接着问:“还有你们,十八日咱们一块查完案,十九你跟阿周单独去了哪里?我去那瑞清观,也没见到你们。昨日休沐,我差人去找你们,你们又不在……”
谢庸看向崔熠,有些犹豫。
崔熠声音沉下来:“怎么了?”
“御史台一向规矩大,侍御史汪筹对大理寺、对我的参劾,庞中丞却似乎并不知情。是谁让这位汪御史坏了规矩?他又是如何得知道士之死的?因案情尚不明朗,此案并未报与御史台。”
那些道士死得蹊跷,皇帝如今又这般做派,简直不言而明。崔熠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显明,阿祈出事了。”谢庸轻声道。
“啊?”崔熠扭头,瞪大眼睛。
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了开化坊谢宅,谢庸才把事情跟他说了,“……阿祈应该不只是因为查案才被带走的,我疑心她是当年大祭幸存的孩子。”
崔熠静静地坐在榻上,半晌没动地方。
唐伯不在,罗启煮了茶送上来,不知怎么煮的,有些糊味儿。谢庸把糊茶给崔熠倒上一盏,自己也倒一盏,端着慢慢吃。
“圣人竟然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事,要杀这么多人命……还有阿周,她竟然……”崔熠眼圈有些发红。
崔熠突然站起来,“我去找圣人——”
“显明!”
崔熠看看谢庸,颓然坐下,又过了半晌:“我去找他有何用,他连太子都杀,已是为了长生,没了人心了。老谢,你有什么打算?”
“显明,此事我确实已有打算,但暂时不好与你说。你要想清楚,若事败,长公主、令尊令堂,甚至崔氏近枝都会被连累。”
崔熠紧紧地抿着嘴。
“你想一想,此事我们稍后再说。”
……
谢庸诸臣出来时,李相、王寺卿等几个高官留在宫里仗下议事。估摸着他们从宫里出来了,谢庸去王府拜望。
谁想王寺卿留下话来,说若他来了,便径直去李相府上。
谢庸到时,两个老翁正在下棋。
谢庸施了礼,在旁边榻上坐下,静静喝茶。
过了片刻,王寺卿掷了子,叹一口气:“不是险败,就是惨赢。”
李相慢慢把子捡到陶罐里:“这种玲珑棋局便是这样的狗鬼杀局,不破就不立,没什么万全的办法。”
谢庸看一眼那棋盘上的残子,又垂下眼。
“说吧,查到什么?”李相问。
谢庸再次一五一十将此案叙述了一遍。
听他说道观按七星排布,说“生于死”,李相和王寺卿都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待他说出谶语,又说乐游原玉清观长生楼的事,两个老翁却都只点点头。
“如此便都串起来了,我也懂了,当年为何除了紫云台,玉清观也有禁军械斗。”李相道。
“二十年前事发时,先父过世,我正在丁忧。听说京里出了事,我急急回来,那些最知道根底的,却已是都没了,”李相停顿一下,“我从流放、贬官的人那里略打听到一些,但于许多事,这么些年始终没想通。”
“也难怪太子他们不说,皇帝杀民祈寿——这怎么能让人知道?传扬出去,李唐气数也就尽了!” 李相摁在榻上的手露出青筋。
“于江阳郡公太史令陈先,二公怎么看?”谢庸问。
“皇帝身边道士来来去去不断,但二十年如一日宠信的只有他。他虽是正经科举及第的,却擅观星占卜推演之术,当年又在紫云台上,这些年也常去紫云台观星,他应当便是那施术之人。”李相道。
“但这些年陈先并无旁的劣迹露出,亦不爱在朝政上多口舌,多年深居简出,与那些妖道并不相类,甚至很有几分出世高人不恋凡俗的意思——去岁其子身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心事,听说他也只是念了一回经便自回静室去了。若非证据当前,实在想不到这位太史令会帮皇帝行此邪术。”王寺卿道。
谢庸点点头,又请教周祈的事:“干支卫周将军于十八日晚被人从她宅中带走了。周将军功夫极好,人也聪敏,她没做反抗,换了官服与人走的。她大业三十一年出生,出生时日不详,只知道大约在秋天。大将军蒋丰将才出生不久的她抱入宫中,交给一位韩姓老妪收养,但她却跟着一个大宫女姓周。”
不只李相,便是王寺卿也是才知道周祈是蒋丰在她婴孩时抱入宫中的。王寺卿还有茫然,李相已是叹息道:“那我大约知道这孩子是谁了,礼部侍郎杨靖之女。”
谢庸看他。
“这周,大概是从了母姓,安平的夫人是周仆射独生爱女。安平子嗣上艰难,三十了,夫人才怀了这一胎……”
“某听说过这位杨侍郎,弘农杨氏子弟,诗文做得极好。”说到周祈的家人,谢庸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是极好,他的诗文飘逸豪宕,气概伟迈,旁人学不像。他亦擅书画,剑也舞得好,真正的一时俊彦,如今朝中再难寻出一个这样的来。你虽不错,却终差他一些洒脱豪宕气。”
谢庸微笑一下,原来阿祈洒脱的根子在这里。
“安平这弘农杨,与旁个又不一样,他是前朝房陵王之后,身上带着皇室血脉,许也是因此,他性子有些狂傲,口舌也太利,数次讽谏皇帝。他被抄家下狱,便是因为讽谏皇帝崇佛信道之事。他出事后不久,紫云台事发。只是我实在想不到,皇帝竟然会用其夫人子嗣——”
谢庸却依旧疑惑,如今阿祈不是婴孩,为何还要抓她去祭祀?祭祀这种事,难道还上次未完,这次接着?
宫中一处院落中也在谈论这些当年事。
周祈“嘶”一声:“没祭成天,您就把我抱回宫里来养着,如今接着用?怎么跟养过年杀了酬神吃肉的猪一样呢。”周野狗实在想不到自己原来是周年猪。
蒋丰点头。
“可为何让我姓周呢?”
“周仆射家死绝了,你是他外孙女,承他个姓,也好。”
“莫非大将军当年与我外祖有旧?”
“他是朝臣,我是内宦,也算一同共事多年。他对我早年的时候还有些恩情,只怕他自己都忘了。令外祖父脾气极好,对人宽仁,只是略有一些啰嗦,爱多管闲事。彼时我还未跟着圣人,是先帝书房外洒扫的小宦,冬日间地上水没擦净结了冰,他和另一个大臣都差点儿滑倒了,先帝知道了,让人拉我下去惩戒,令外祖讲情才作罢。”
周祈懂了,原来自己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从这老翁这里来的……
说到周仆射,蒋丰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旋即这笑便消失了,“既江阳郡公说还得你祭祀,这便是你的命。”
周祈点头,行吧,能多吃那么些年粮才出栏,也算赚了,况且坊间也不是没有猪咬了屠夫的事……
那边李相和王寺卿也在感慨命运。
看着谢庸的背影,李相轻叹:“转眼二十年了,和气逗趣爱吃的老仆射,总是板着脸的秦国公,允文允武稳重寡言的高至之,急脾气爱骂人的方怀仁,豪放洒脱的杨安平……若他们都在,该多好。命,都是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新唐书·百官志》
第132章 紫云法坛
八月下旬下了一场连绵三日的秋雨, 放晴后长安最美的秋日到来了。天空又高又远, 瓦蓝瓦蓝的,南山的枫树已经渐渐染红,曲江的池水格外清亮,街上偶尔能闻到桂花香味,屋角篱边的菊花也绽放开来,爱热闹的长安人呼朋引伴出门赏菊登高、秋游宴饮。
他们不知道暗地里发生着什么。
暗室里大腹便便的妇人抽泣着;
道士们在打扫那做特殊之用的醮坛;
一个老道站在紫云台上看着北天的星空出神;
两个穿兜帽大氅的人在夜幕掩护下悄悄敲开宰相府邸大门;
灯下几个人对着长安舆图和布防图筹划着;
路上揣着信符的兵士骑马奔走;
深宫中,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女子百无聊赖地站起来如兔子一般蹦跶两下, 又示意看着她的人:“饿了,兄弟,帮忙喂口糕饼吃。”
……
一进九月, 长安城内外诸道观便热闹起来。初一到初九的九皇诞节是道家大节日,道士们穿着法衣摇铃念经烧符做起道场, 观里到处都是来烧香祈福的善信男女。
九月九日重阳节,是九皇回天日, 不管于俗于道都是极隆重热闹的一天, 多少人数着盼着,多少人咬牙等着,终于到了。
午间,看守周祈的蒋丰侍从端来桂花糕、菊花饼、金银糕等应节吃食和羊乳。宫里吃食不管味道如何,样子都极精致,糕饼较外面的小,周祈张开大嘴叉子,正好一口一个。
“不要金银糕, 还要桂花糕,多蘸点糖。”周祈指挥侍从。
侍从用竹箸夹一个桂花糕在糖碟中滚一圈,送到周祈嘴边,周祈张嘴接了吃了。
“再来一块菊花饼吧,光吃饼,不要菊花馅儿。”
侍从看一眼周祈,目光中有些无奈,有些不解,又有些同情和佩服。
糕饼都干,周祈喝口羊乳送送,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保不齐这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顿饭了。从前好几回刀锋离着脖颈心头只差分毫,一只脚踩在阎罗殿门弦子上,当时只是心头一紧,并不怎么怕,过后更不觉得如何,便以为自己是个视死如归、心有天地宽的好汉。今日真该上祭坛了,却这般酸楚留恋。
不知道谢庸怎么样了,但愿他不要也被下狱才好。以他的性子,只要没下狱,就一定还在追查此案……
周祈希望自己和谢庸都能活着,若自己活不了,单谢庸能活也好。自己若有魂灵,还能时不常飘去他家闻闻谢家饭菜的香味儿,听他吹两首曲子,看胐胐在花园打滚儿。希望他能娶个可心的娘子,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日子过得又忙又踏实。至于那没画完的画像,还是烧了吧……
还有耶娘外祖等,也没给他们烧个纸,好好跟他们念叨几句……周祈把自己想得惆怅起来。
侍从又夹起一个桂花糕,周祈皱眉摇头:“不是我说,宫里真该换庖厨,一点桂花香味儿都没有,光知道甜,齁嗓子!”
侍从看一眼那下去一半儿的糖碟子,没有说什么。
另一个侍从把饭食端下去。给周祈喂饭的侍从道:“周将军,我给你梳梳头吧?”
周祈点头:“行,多谢,椎髻就好。”
周祈有些担心,这兄弟不会梳完头还给我换衣吧?好在等到来人说押她去紫云台,这衣也没换。终于被解开腿脚的周祈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去。
紫云台下,周祈遇到了蒋丰。
蒋丰看看周祈:“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周祈想了想:“有点多……塞上、江南、黔中……樱桃肉、船家罐子鸭、手把羊肉……罢了,都是些微末小事,没什么心愿了。”
周祈对蒋丰微笑道:“虽是养猪,也多谢大将军这些年养得好,让祈能走出宫门,看看外面的天地,过了人过的日子。”
蒋丰避开眼:“去吧。”
周祈接着踢踢踏踏地走上楼去。
在大殿门口,周祈的双脚又被绑起,从殿中出来两个道士把周祈抬进殿内,禁军侍从们都退出楼去。
周祈被平放在殿中,扭头,不远处站着两个老者,一个穿衮冕,一个着法袍,是皇帝和太史令陈先。
两人都只是扫了周祈一眼,便转过头去。
周祈亦转头打量这大殿。这殿果然是皇家气派,极大,自己所在的是殿中央,旁边应该是一个圆形法坛,法坛高出地面约一尺,这样躺着看不到坛中是什么样儿。殿里除了皇帝、陈先还有刚才抬自己的那两个道士外,没有旁人。周祈固然知道这种见不得光的祭祀人不会多,可也没想到会只有这么几个人,皇帝可是那啥的时候都有人在帐外伺候的……
陈先看一眼刻漏,登上坛去。
过了一会子见没人理自己,周祈悄悄坐了起来。
坐起便能看清坛上情景了。这法坛足有普通人家院子大小,上面用不知什么石头镶嵌出漫天星斗,闪闪发光。中央是一个约八·九尺大的太极阴阳刻图,图周有槽,图上刻着符文。白发白须的陈先坐在太极图正中阖目念经。有那星光映衬,此情此景竟仿佛真有几分玄之又玄的神仙气。
周祈扮了这些年道士,却着实没什么道根,她微眯眼睛,只顾辨认那太极图中的符文,目光又再次扫过那图周沟槽和静坐念经的陈先。
另两个道士站在坛上太极图外护法。皇帝则站在坛下,面上带着兴奋,殷殷地看着陈先。周祈冷冷地看皇帝一眼,又看回坛上,轮回咒……
陈先这经一念就是个把时辰。周祈弓腰蜷腿鹌鹑一样,坐得极老实。皇帝也耐着性子等着。
刻漏咔哒一声,已是申正。一个护法道士回头透过窗子看南边,并没有预计中的火光。皇帝亦看向窗外,与道士一样都皱起眉头。陈先依旧在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