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寺卿看谢庸一眼,周祈亦若有所思地看看他。
“那道观是奴出生那一年二月修的,奴是三月生人,今年实岁二十了。当初奴家阿娘听说新建了道观,还去观里给奴求了平安符。”
谢庸微皱眉,点点头,看向王寺卿。王寺卿点头,谢庸便使人把证词拿去让商氏画押,又安排人把她送回家去。
面前摆着一摞子尸格,摆着佟深、刘昆之子、狱卒、商氏等人的供证之词,王寺卿长叹一口气,看着谢庸、崔熠、周祈年轻的脸,张张嘴,又闭上,到底只是道:“此事还是得从道观查起。回头复勘一下瑞清观吧。”
谢庸、崔熠、周祈都站起叉手称是。
“谨慎、小心、莫要莽撞。”王寺卿嘱咐。
三人再称是。
王寺卿从偏厅慢慢走回自己的廨房,秋风吹动他的袍子角儿,两片梧桐叶飘落脚下,王寺卿抬头看看,这是要变天了啊。
晚间的时候,谢庸与周祈说出类似的话,“阿祈,怕是要出事了。”
晚饭周祈照旧是在谢家蹭的。吃过饭,周祈喝着唐伯专给她煮的桂花糖乳茶,与谢庸闲坐说话。
谢庸拿出周祈的画像来接着着色。周祈笑道:“我看这幅画儿得画到冬天去了,说不定得过了元正才能画完。”
谢庸微笑:“快画好了。原先总不急,拖拖拉拉地画着……”
周祈看他一眼,如今急了——
谢庸也抬眼看她,过了半晌,谢庸放下笔:“阿祈,怕是要出事了。”
周祈点头。
“我疑心此案与二十年前那桩大案有关,甚至与我们前阵子办的骊山瑞元观一案也有关联。瑞元观、瑞清观,还有瑞元观观主极推崇的那位玄微真人所在的祥庆观都要么建与大业三十年底,要么建于三十一年初;三位观主玄阳、玄诚、玄微……虽则‘玄’是道士道号常用字,但还是未免太巧了些;玄诚写的信中提到随奉瓜果,王家庄一带是瓜果之乡,若这瓜果不是暗语,就是实指吃食的话——那么这位‘师兄’当住得不很远,不然瓜果就该坏了。”
“你的意思是,玄诚的这位‘师兄’就是祥庆观的玄微?”
谢庸点头:“二十年前瑞元观出事,这样的灭族大案,县令为何竟敢压下来,将告状者打伤?第二日这告状者又不明不白地死了。仅仅因为收受道士贿赂?还有这次的瑞清观,谁人竟能逼迫大理寺正去大理寺牢中杀人灭口?还有那狐狸丹书,这般轻巧地就送到了皇帝面前,当初王寺卿问起,皇帝顾左右而言他,岔了过去……”
“也就是说,这几所道观和紫云台一样,或许都是‘敕造’的?” 周祈轻声道,“那么骊山瑞元观灭人全族还是这瑞清观绑架孕妇又是谁主使的?”
二十年前是不是发生过与当下一样的事?绑架商氏是否只是这大案的一个小角儿,还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当年太子和那些大臣又是为什么死的?继续追查下去,自己、谢庸,甚至崔熠、王寺卿,会不会步太子和那些大臣的后尘?
周祈又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是谁?我与二十年前那些故去的人有何关系?我为何活了下来?
谢庸上前搂住她,如同哄小童一样,轻拍她略显单薄的后背。
周祈也搂住谢庸的腰,头埋在他肩颈处。过了片刻,周祈抬头,脸上露出笑来:“老天不会总站在坏蛋一边的吧?”
谢庸也露出笑来:“嗯。”
周祈又把脸埋回去,又过了一会儿,“哎?阿庸,我怎么觉得你身上的味儿跟胐胐有些像呢?”
谢庸抬起袖子闻闻:“没味儿啊。”
“有——”周祈用手扒开他领口儿,凑过脸去。
谢庸有些无奈地笑了。
周祈皱着鼻子闻一闻,突然张嘴咬在他锁骨上。
谢庸放在周祈腰间的手一紧。
周祈舌尖轻舐,谢庸屏住呼吸,身体亦不由得绷住。
周祈奸计得逞,伏在他怀里笑起来。
谢庸再次无奈地笑了,双臂拥着她,下巴微扬,放在她头顶上,用下巴蹭她的头发。
周祈恋恋不舍地笑道:“走吧,送我回去吧。不然我都不想走了。”
谢庸抿着嘴角含笑看她,周祈挑起眉毛。
谢庸却正经起来,温柔地道:“我们一定能成亲的,阿祈。”
周祈点点头,牵着谢庸的手,微微晃荡着往外走。她又懒,不愿绕大门,直接从西跨院翻了过去。
“哎,明早等我吃饭。”她扒着墙头儿,如传奇中狐仙娘子一样露出一张美人面。
“嗯。”谢庸笑着点头。
美人面隐去了。
谢庸微笑着往回走。今夜月亮虽还算亮,星星却也不少,谢庸仰头,目光落在天际某处,不由眯起眼睛。
第128章 半夜访客
周祈走到屋门前, 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如同兽类闻到风里的腥气,周祈把右手搭在腰间刀柄上,左手推门——
“阿周,你回来了。”火折子擦亮,点燃了灯烛,烛光中几张熟悉的脸。
“呦!是两位哥哥,还有兄弟们。什么风儿把你们吹来了?不会是讨要上回我输给你那一坛子梨花白吧?”周祈笑道。
午支长蔡良阴沉的长脸上挂了一丝笑:“别让哥哥们为难, 阿周,我们也是听命办事。若你能平平安安闯过这一劫,哥哥请你喝梨花白, 管够。”
周祈的手握紧剑柄,笑道:“看在自己人份儿上, 哥哥们总得让我当个明白鬼吧。我这是犯了什么事了?”
“你管闲事儿太多了,阿周。”未支长屈通略带惋惜地道。
周祈看一眼蔡良微翘的小胡子:“大理寺牢里那帮子道士是哥哥亲自下的手?还是二位遣手下人做的?”
蔡良和屈通都没说话。
“到底是哥哥们, 我就没那利落手法。我这种莽人, 只能动刀——”“嘡啷”周祈拽出腰间的刀来。
其余几个午支未支的人也都拽出刀来,外面院子里亦围上来几个,蔡良把手里的“敕”字铜牌轻轻放在案上:“阿周,你可要想好了,违抗敕令,惹得天颜震怒,不只你,与你走得近的都得遭殃。谢少卿, 崔少尹——崔少尹有长公主保着,那谢少卿呢?还有你那帮亥支的兄弟们……”
周祈把腰间刀鞘也摘下来,与刀一同扔在门边儿,有些恨恨地道:“这把破刀当时花了我好几万钱,刀铭是凶兽‘梼杌’,卖刀的也说这是把凶刀,我贪它锋利买了。这才用了几天?果真凶,大凶……”
午支未支的人把刀也都插了回去,听她这么说,有两个不自觉地看那把凶刀。
“欠那坛子梨花白不白欠,我柜中有几把好刀剑,两位哥哥自家选趁手的吧——反正我也不一定用得着了。趁着这工夫,我去换上正经官服,走也得走得体面些……”
“阿周,莫耍心机了。”蔡良淡淡地道。
“你们看着我换!”周祈极光棍地一笑,“反正大伙儿光穿个衫裤一块蹴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听她说起过往,蔡良面色缓了缓。屈通一向听蔡良的,又着实馋周祈那些刀剑,见蔡良有通融之意,忙对身后的人点了下头,出来四个随周祈进内室换衣。
周祈走进内室,从柜中拿出官服,抖一抖让他们验看过,脱了外袍换上,又从榻下抻出一双革靴,把脚上的胡式便鞋换下来。换好衣服,周祈并不拖拉,走出了内室。
屈通上前亲自把她的手在后面绑了:“走吧。”
周祈走出开化坊的时候,谢庸正对着京畿舆图出神。
在长安城东北约六十里处是骊山宝瓶谷。宝瓶谷、大明宫北的紫云台,休祥坊的祥庆观,从舆图中看几乎在一线上,而从紫云台到休祥坊约莫十二三里——帝星与北斗之天枢星,天枢星与天璇星之间的距离大约也是五对一,这三星也大约在一条线上。而瑞清观所在的城西北王家庄恰是天玑星的位置。
谢庸又想起瑞清观大殿中那指着密室的斗柄,瑞元观中随处可见的北斗图……
谢庸把手指沿着城西王家庄的位置往东北一些,点了点,再折向西北,又点了点……
谢庸睡得极晚,醒得却早。晨间在院中练了一趟剑,又回屋拿出舆图来看了一会子,晨钟才敲响。
唐伯来问:“周将军昨日马没骑走,今日来用朝食吧?等一等周将军还是大郎你去叫她?”
估计周祈昨晚睡得也不好,故而今日起得迟了,谢庸有心让她多睡一会:“给她热着吧,反正她那里不用点卯。”
唐伯一笑,大郎会心疼人了……
胡乱喝了一碗粥,吃了个蛋饼,谢庸便不吃了,收拾好,带着罗启出门。
沿着小曲往西行,如同每日一样,谢庸看向那两扇熟悉的木门。他脸上温柔的笑意凝住——那门锁耷着。
谢庸从马上跳下来,两步来到门前,手有些抖地碰了碰那耷拉着的锁,又看另一侧被拽坏的门鼻子。谢庸微闭一下眼,推门走进去。
院中没有血,没有打斗的痕迹,谢庸微屏着呼吸,带着些希望地推开堂屋的门:“阿祈——”
谢庸看到了那开着的刀剑柜……
谢庸的唇紧紧地抿着,快步走进内室。床上帷帘捆着,被子随意折着,如周祈总是能倚着就倚着、能歪着就歪着的懒骨头一样。被子上扔着周祈昨日穿的胡服外袍,床边放着一双麋皮尖头胡式便鞋。
谢庸走去拿起那外袍看一看,并没有伤痕血迹,又走去掀开她放衣服的柜子,里面有些乱,略翻一翻,是官服,官服不在。
故而,她昨晚还没入睡便被带走了,或许是刚回来便被带走了。她没有动手,还从从容容地换上了官服——谢庸想起自尽的刘寺正来。
是谁带走了周祈呼之欲出,而周祈为何这样老老实实跟他们走,谢庸也大致能猜到。
谢庸眼睛有些泛红,他紧紧地咬着牙,在屋里接着搜寻起来,然而并未发现周祈留下的什么讯息——想也知道,那些人对她是怎么严密防备的。
谢庸带着罗启离开。
到了大理寺,谢庸见了王寺卿并未提周祈失踪之事,只是说接着去复勘瑞清观。
王寺卿昨晚应是也没睡好,眼下皮肤褶皱堆积着,老态越发明显。
“小心些。”王寺卿嘱咐。
谢庸看着他,略沉吟,到底只是叉手称是。
谢庸带着罗启先去西市旁的里坊走了一趟,等他们出来时已是换了模样,变成了两个大胡子胡商。
看并无人跟踪,两人出金光门往西北而去。
第129章 天玑天权
谢庸在依旧封着的瑞清观前经过, 没有停留, 出了庄子折向东北。又经过两个小村庄,行了约十里,在一个叫宋家渠的地方停住。
谢庸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讨碗水喝。
老丈打量谢庸,谢庸客气地一揖。
老丈又看一眼后面的罗启,罗启憨憨一笑。
老丈点头:“进来吧。”
老妪正在院子里捡晒枣子,听说是过路客人讨水喝, 便去拿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出来。
谢庸谢过老妪,接了瓢咕咚咕咚喝起来,自己喝罢, 又递给罗启。
谢庸拿袖子抹下嘴:“府上这水真是甘甜。”
听客人夸,老丈笑道:“咱们这里是出名得水多水好, 村北的渠子连着泾河,旱年都没断过水。地下汲的井水也好, 做豆腐格外香嫩。”
谢庸点头:“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听说附近还有个极灵验的道观?”
“道观倒是有一个, 就在村北,灵不灵验的——”
老妪接口道:“灵!我求了签子说今年年成好,你看年成多好。”
老丈没接老妪的话,转而问谢庸:“难道客人是专从城里来烧香的?”
谢庸叹口气,眉宇间带着郁色:“也是病急乱投医吧。前两日内人出门,至今未归,不知是不是让人拐了去。听说这边有间灵验的道观,想让道士帮着卜上一卜, 看去哪边儿寻。”
听说他娘子被拐走了,老丈和老妪脸上都现出怜悯的神色来。
“这些该死的拐子。每年不知多少人家让他们害得家破人亡。”
老丈老妪都点头,老丈说起七八年前庄子里有个孩子被拐走,他娘疼得投了水,他阿耶成日吃酒,也跌到渠子里淹死了,可不就是家破人亡吗。
老妪道:“我看罗家两口子八成是让水鬼拿了替身。”
老丈瞪老妪一眼:“什么水鬼?咱们这儿可不闹鬼。”
老妪撇嘴:“怎么不闹鬼?我刚嫁来这庄子那年,是不是就淹死一个张家的小娘子?过不几年穆家一个半大小子也淹死了。就修吉安观那年,村北坑子里一气儿淹死了八·九个小孩,还是那吉安观的道士说那个地方邪气重,让把那坑子填了,在上面建了观,人才死得少点儿了……”
老丈与谢庸解释道:“咱们这儿的水好是好,可水多了,夏天沟沟渠渠都满了,就容易出事。其实淹死的都是不小心。哪有什么水鬼?客人莫听妇人们胡说。”
谢庸点头:“刚才说的这吉安观便是那间灵验道观吗?它是什么时候修的?”
老丈皱着眉算一算:“总有二十年了。”
……
谢庸和罗启从老夫妇家出来,骑马往北走,果然在庄子边角儿上寻到了那间吉安观。
看起来吉安观比瑞清观还要大一些,观门开着,一个小道士倚在门口打盹儿。谢庸和罗启走过去。
小道士醒来,甩着拂尘笑迎他们进观。
来到大殿上,谢庸上了香,施了功德钱,又去偏殿抽了签子,听了几句奉承话儿,便如大多香客一样,与罗启在观内走走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