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棍棒,不会是树枝,不然该有出血小点和刮擦破皮;也不会是和尚禅杖,禅杖粗,怎么也得一寸多宽;农人的锄头把、锹把等,也比这个要粗得多。这般粗细,这般光滑,又这般坚韧能勒死人的——” 周祈看向西面那比民居高出不少的台阁飞檐。
谢庸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拂尘柄?”
周祈点头:“那就是瑞清观。与净明寺一样,后面就是林子,从这里可以走过去,大约有一里路远近。”
“瑞清观与净明寺有嫌隙,定慧来了,抢了观里不少香火。十五晨间,和尚道士到王十二家送供果儿碰在了一起,道士或许看到或听到了什么,知道了商氏与定慧之约,甚或干脆尾随。”
周祈又道:“单论嫌疑,其实还是王十二嫌疑更大,他又人高马大,杀定慧这样身长七尺又不胖的人,还是容易的,但他若抛尸,自家扛着就好,没必要让帮手与他一起抬。”
“说到帮手,一块做杀人这种勾当,得是关系极亲近的,比如家里人,但王家单传,他虽名十二,其实是二,老大又早就夭折了。在外人中找‘过命’交情的,恐怕不容易。再说,他不行,其妻与和尚有首尾这种事,他怕是也嫌丢人,不愿与外人说。”
“最重要的,他若不报官,我们根本不会来查,他只要以其妻与人私奔搪塞过其岳家就好——这借种之法就是其岳母说的,故而想来也能搪塞过去。”
“自然,这定慧风流成性,也或许是因旁的风流债惹祸上身,那就只能等我们把现下怀疑的这些都排除掉,再慢慢去寻了。道士为了香火杀人,这缘由虽然勉强了些,但再加上这凶器形状,他们师徒又天然是一伙儿,不缺帮手——我押就是这般道士干的。”周祈说着说着,露出赌徒本性来。
周祈还问:“你呢?”
谢庸点头:“我也押是他们。”
吴怀仁看向谢庸,谢少卿这是妇唱夫随?这么快就被周将军带坏了……
谢庸接着道:“在这里没有寻到商氏的尸体,或许他们并没有杀她,而是把她带走了。他们劫持她做什么?”
陈小六道:“王十二说,商氏也去道观‘求过子’……”陈小六脑子里闪过传奇上各种争风吃醋为情疯狂的桥段。
周祈想摁他脑袋,但看看不大干净的手,到底作罢:“若果真是这帮道士劫走了商氏,她现下或许就在道观中,我们去探一探吧。”
周祈说了自己的主意。
谢庸道:“可以。我们毕竟没有硬证据。”
又毁了谢庸一条帕子,周祈把自己的手勉强抹出个手样儿来,又回头嘱咐谢庸:“一定要小心,你伤才好,莫逞强。”
周祈再嘱咐罗启和差捕们:“看着他!”
罗启和差捕们叉手答应着,谢庸无奈浅笑。
周祈带着陈小六出了林子,上大路往西走,行不足一里,便是瑞清观。
道观关着门。陈小六上前叫门。
门打开,一个年轻道士看一眼周祈的官服,略迟疑,却还是道:“敝观修补屋子、油刷神像呢,施主过阵子再来吧。”
周祈笑道:“官府中人,来查访问案的,想问观主几句话。那神像油没油好,不打紧。”
“施主稍等,容我去禀告观主。”道士咣当关上了门。
不过片刻,门内传来脚步声,门户大开,从里面迎出来几个道士。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年纪的老道,相貌虽普通,身姿却挺拔,走路步子极大,周祈猜他或许会武。
老道打个问讯:“贫道玄诚有礼了。”
周祈也忙还礼,说起客气话,言这庄中王十二之妻商氏失踪,因她崇佛信道,常来道观,故而来问问,打扰道长清修云云……
玄诚笑着把周祈往观里让:“这位商施主贫道认得,她从前常来,为的是祈福求子。”
“她得天尊保佑,求子得子,下月就要临盆了,谁想到会突然失踪了。”
“哦?”玄诚皱起眉头。
“八月十五贵观还去给她送过供果儿呢。”
来到堂上坐下,玄诚让人去叫送供果儿的来,又让人奉茶。
过不多时,一个二十多岁的道士来到堂上,对玄诚对周祈行礼。
“这是德贤,请贵人随意问就是。”玄诚道。
周祈便问他遇上净明寺和尚的事,问他商氏接了和尚供果儿之后有无异色,除了供果儿,那和尚可曾与商氏授受什么旁的东西。
这德贤比净明寺的小和尚口风严得多,什么都说“没有”,没看出商氏有什么异色,也没看到他们授受什么除了供果之外的东西。
周祈失望地叹口气。
玄诚挥手,德贤行礼退下去。
“听施主的意思,莫不是这商施主失踪与那边净明寺有关?”玄诚问。
周祈点头,微微压低嗓音:“这位商娘子,怕就是让一个在寺里挂单的和尚拐走的——甚或,杀了。”
玄诚大吃一惊:“出家人,怎能这般凶残?”
周祈点头:“两人同时不见了,又都没带盘缠,不是淫奔的样子。恐怕是出事了。”
玄诚摇摇头:“贫道还是不能相信出家人有这般凶残。贫道对净明寺那位师父也略有耳闻,若说淫奔,许是会的,犯下这等凶杀大案——不能。”
周祈叹口气:“等过会子我们人手到全了,就开始搜查这附近,荒宅、林子之类,若查过一遍还没有,便也只得以他们一同走了结案——只是某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玄诚点头,看一眼陪侍弟子。
周祈又问这玄诚还知不知道关于净明寺关于定慧和尚旁的事,并问了问王十二郎的事。玄诚都说了几句,净明寺还算不错,主持虽不算什么高僧,却是个厚道人,关于定慧,则说他有些“风流名声”,又说王十二郎也是个老实厚道的。
周祈点点头,又问了几句,便谢过玄诚,站起告辞。
玄诚送她出去。
经过大殿,周祈笑道:“进了观里来,就这样走了,未免对天尊不敬,我去上炷香吧。”
玄诚笑着相陪。
上过香,周祈仔细端详三清神像:“大殿里这是还没开始修呢?是该油一油漆一漆了,中间这尊的肩膀都有些斑驳了。虽灵不灵不在这个,但世间男女爱看衣装识人,并把这个也套到神佛上,多有见了神像不够堂皇就少敬畏爱信之心的。”
玄诚宣一声道号,笑道:“施主此话透彻,故而我们这阵子油一油,上些彩漆,总不好让尊神们神像太过寒酸。顺便把屋顶、院砖也补一补。”
“什么时候再开门纳香客?”
“总要九月中了。”
“贵观也有年头了吧?”
“嗯,二十年多了。”
“想来建观的便是道长?”
“那却不是,是贫道师兄玄明。七八年前师兄羽化而去,贫道才接掌了道观。”
周祈点头,又问起那边儿净明寺是什么时候建寺的。
玄诚笑道:“还要更久一些,有五六十年了。”
周祈接着胡扯,突然听得差捕的喝责声:“都别动!官府办案,妄动者斩!”
玄诚神色一变,周祈不待他动,手中刀已经挥出。
玄诚赶忙以手中拂尘相挡,“嘡”一声,那拂尘竟然是铜铁的。周祈的刀崩了个口,而那拂尘则几乎被周祈砍断了。
周祈嘿嘿一笑,第二刀又到。玄诚就地一滚,躲过这一刀,又从靴中抽出匕首来。
大殿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周祈放下心来,手中刀越发施展开来,两人你来我往十几回合,老奸巨猾到底敌不过年轻不要脸,周祈把刀架在了玄诚脖子上。
第125章 寻找商氏
陈小六上前帮着捆绑玄诚。
“朗朗乾坤, 天子脚下, 贵人们闯入本观动刀动枪,是何道理?”玄诚沉声道。
周祈笑道:“行了,怎么这时候还说这等没用的傻话?”
玄诚绷着脸。
“道长不用琢磨了,你那几个去挪动定慧尸首的弟子已是被我们谢少卿拿住了,我与你说人手到全了就搜查林子荒宅本是个钓鱼计。”
玄诚脸上微现懊悔之色,过了片刻道:“弟子们行了什么错事,贫道有管教不严之责, 但贵人们却不好把什么都赖到贫道头上。”
“观里一共十几个人,好几个一块杀人,你说你不知道?观里关个大活人, 你说你不知道?欲盖弥彰地借口修补屋子油刷神像关闭道观不是你的事?我说去搜查林子荒宅时你与弟子打的那眼色,眼眶子都快抽了吧?”
玄诚大约知道狡辩无用, 到底闭上了嘴。
见他未就“关个活人”做辩解,周祈心里又笃定两分。
一个差捕走进来低声与谢庸禀报了些什么, 谢庸点头, 差捕退下。
谢庸走到周祈身边,问玄诚:“道长是个精明人,事已至此,还是痛快说了吧。你们把商氏关在哪里了?”
玄诚硬声道:“本观何曾关押什么人,贵人问的,贫道不知。”
知他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谢庸让衙差把他带下去。
“咱自己找,就这么个地方, 不信还找不着。”周祈笑道。
谢庸点头。
“传奇中,寺庙道观里的密室密道要么在神像之下,要么在和尚道士卧房的夹间或床下,其中大多是在神像下面。”周祈道。
谢庸突然想起初与周祈办那凶宅案时她说的香艳传奇来,什么去寺庙礼佛的富家千金,睡梦中被从佛像下暗道钻出来的和尚带走……
看他嘴角的笑影儿,周祈便猜出他想到了什么,极不要脸地板起面孔:“哎,哎,谢少卿,琢磨什么呢?”
谢庸垂目一笑:“你说的不无道理,若是什么夹间、床下暗道,刚才差捕们应该已然发现了,况且若人关在卧房暗室,倒也不必关了道观,做那欲盖弥彰之举。确实密室机关极可能便在这大殿和偏殿中。”
谢少卿虽话说得有理有据,陈小六还是品出两分纵容来,再见自己老大那翘着尾巴得意的样子,只觉心口一噎,明明午饭没吃,这会子却觉得饱了。这帮子有情男女,能不能注意着些?啊?陈小六又觉得,看谢少卿这样儿,大约这辈子是没法儿逃脱周魔王的魔爪了——都是命啊。
周祈细看大殿中那几座三清神像,绕着转两圈,拍一拍,敲一敲,又使蛮力推一推,泥塑的胎子,石头基座,实在不像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正当周祈想纵到神像身上去查看时,一回头却见谢庸在转殿内一根大柱。
周祈忙过去帮忙。
大柱下竟真的闪出一条斜向下的通道来。
周祈当先跳下。
谢庸紧跟其后:“小心些。”
陈小六用火折子点了供桌上的灯烛端着,又招呼一声外面的衙差,也跟了下去。
走过一段甬路,便见一段石墙一道木门,木门上挂了锁。
周祈刚抬腿,旁边已经先有一条腿踹了上去。
周祈:“……”这已经是他第二回 抢这踹门的买卖了吧?
借着陈小六的灯光,可见室内榻上一个蜷缩的身影。
“商娘子?”
妇人惊恐地看着周祈、谢庸等。
“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来救你的。”
妇人依旧惊恐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她长得略单薄,肚腹很大,周祈一颗壮汉心,对上这样的柔弱妇孺,不免添了几分小心。
谢庸和陈小六停住,周祈自己上前:“商娘子?”
大约周祈还算面善,过了半晌,妇人哭出来:“救我,救我……”
周祈轻轻拍她的肩背。
“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定慧,那些道士杀人……”
周祈再安抚地拍两下她的肩背:“我们尽知了,你莫怕,道士已经被抓起来了,你没事了。”
妇人越发哭起来。
“这里潮湿阴暗,我扶你出去。”周祈扶着商氏的胳膊和腰,慢慢送她走出暗室,来到大殿之上。
八月十五的时候,商氏或许还是个水灵的小妇人,煎熬了这两日,面容虽没大改,精神却坏了,她见了那殿中神像,又开始发抖。周祈扶她出去。
虽是重要人证,又是受害人,但她这样的状况,也不好问询什么,把她送去哪里,又是一个难题。
周祈只好问她自己:“你是回王家,还是回娘家?”
商氏一怔,又流下泪来,过了好半晌方道:“我对不住十二郎,贵人送我回娘家吧。我娘家就在西边三里外商家河。”
周祈去与谢庸说一声,谢庸点头,“让人嘱咐其娘家人好生看待。”又低声补一句,“莫要让她寻了短见。”
观外有围观的庄里人,见商氏出来,无不惊讶,议论一片。
周祈护着她,送上从里正家借的车子,让陈小六与两个衙差一同送她回去。
周祈走回观里,谢庸已经让人燃了大灯烛,又下了那暗室,周祈便也又下去。
谢庸正在查看商氏日用之物。周祈笑问:“你是怎么找着这密室机关的?”
“大殿顶上七星斗柄恰指向这根柱子,地上太极图分界之线亦指向这里,柱旁地上尘土微有圆形痕迹,我便试了试。”
周祈恍然大悟,深觉谢庸比自己这假道士还有道根,不过,刚出了这事,说谁有“道根”……怎么像骂人呢。
周祈凑近谢庸,那榻旁桌案上放着半碗瓜汤,又有满碗的白米饭和一盘煎豆腐,米饭和豆腐都未曾动过的样子。
“吃食上倒也没虐待商氏。”周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