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周祈快步奔过来,蹲下查看谢庸伤口。
他胸前的伤已经绑过了,有些血迹渗出来。
谢庸笑道:“不碍的,怕那箭尖儿在身体里不好,阿启已经帮我挖了出来,又上了药。”
周祈点头。
谢庸手握了握,到底没有抚上周祈的面颊,“真没事。刚裹伤呢,才躺着,其实能跑能跳。”
周祈再点头。
崔熠看看周祈,又看谢庸,再看周祈,再看谢庸,一个面带泪痕,一个目光柔得能掐出水来,崔熠只觉得脑中一道闪电划过——奸情!
阿周与老谢!
啊啊啊啊……
崔熠恨不得出去围着高氏祠堂跑几圈,又恨不得现在就拷问谢庸和周祈这奸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看上的谁,到哪一步了,要什么时候成亲……
但到底顾及此处人多,又还有许多事要办,崔熠悻悻地看看谢周二人,放你们一马。哼!连我都瞒着!哼!都装得一手好相!
见谢庸确实无大碍,周祈缓过神儿来,扭头看向崔熠手里:“这是什么?”
崔熠手中是一个镶银羊脂玉佩,玉已经碎了,上面还挂了些黑灰。
“老谢的护身玉,救了他一命。”
周祈懂了,那箭是射在了这玉佩上……
若是旁的时候,周祈定要问谢少卿这玉是从哪儿求的,但此时惊魂甫定,周祈只是点点头。
身后还有一摊子事儿,周祈站起,巡视祠堂内。到处狼藉一片,火已经被救下了,死了三个人,伤了八个,都是高氏族人。伤的有轻有重,轻的如谢少卿那样,已经裹伤止血了,重的两个放在卸下的大门板上,只能抬去让郎中医治。
还有高远,伤得颇重,衙差们若晚接手半刻,可能就死了。
周祈不否认,自己当时杀心极盛。
“行了,我领着他们善后,你送老谢回去吧。”崔熠走来。
周祈回头看崔熠,崔熠用那天周祈在东市挥自己的嫌弃手势挥她,赶紧走,赶紧走,带着你们家老谢。崔熠又回头看一眼谢庸,阿周去哪儿,老谢的眼神儿跟到哪儿……啧啧,原来怎么没看出来呢?
周祈略想,点头:“好。”
走出祠堂,外面围了不少人,有逃出的高氏族人,也有旁的看热闹的,有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木呆呆地站着,另一个妇人哭喊着去推她,被衙差拉开。周祈扫眼,在围观的人群中又看到几个略有些眼熟的身影,周祈微皱眉,想了想,没多加理会。
虽谢庸说他能骑马,但周祈罗启还是在坊里借了车,把他送去信得过的医馆,让郎中重新收拾了伤口,又诊了脉,开了方子,罗启去旁边药铺子拿了药,才回去家中。
唐伯是个颇禁得住事儿的老翁,虽面色发紧,知道并无大碍之后,并不唠叨,指着罗启、霍英给谢庸铺床换衣,又让两个小子一个去熬药,一个去买鸽子等炖汤滋补之物。
老翁拜托周祈:“还劳烦周将军多待片刻,帮着照看一会儿大郎,我去厨下看看。”
周祈自然无有不应的。
唐伯自去忙了,周祈走到床边看看谢庸,谢庸对她一笑。
“你嘴有些干,喝点水?”
谢庸摇头。
“吃个桃子?”这是周祈院子里的桃子,她这几日没空,只让唐伯自己去摘的。周祈说完,自己先否了,“受伤了能吃桃吗?我恍惚记得谁说过不行,说吃桃伤口痒,还是别吃了。”
“你闭会儿眼睛养养神?”周祈又道。
谢庸依旧微笑摇头。
“要不我给你念一卷书?”
“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周祈看一眼谢庸,谢庸微笑着看她。
周祈默默地把窗沿下一个鼓凳搬过来,放在谢庸床边,坐下。
两人对视片刻,周祈避开眼睛:“你又何必这样,我是武人,皮糙肉厚,被箭叮一下子也没什么,你——”周祈有些说不下去了。
过了片刻,周祈方垂着头,又小声道:“你这样,我觉得亏欠你良多,无以为报。”
“嗯,只合以身相许。”
周祈抬眼,虽是玩笑话,谢庸眼中却无玩笑意。
“阿祈,你为何不应我?说实话。”
周祈再次别开眼。
“身世?”谢庸看着她。
周祈咬着下唇,过了片刻方道:“身世。你知道,我出生在大业三十一年,刚出生没多少日子,就被蒋大将军抱到了宫里……”周祈将自己姓周的蹊跷,宫中捡孩子的规矩,从小到大蒋丰对自己的态度都说了,扣发公验之事也说了,“我至今仍然是宫廷女奴身份。”
“大将军捡我用意何在,养我用意何在,扣着我又用意何在?”周祈看着谢庸烟青色床帐,目光苍凉,“谢庸,我是一个没来处,没归途的人。”
没来处,没归途……她这样的话,这样的神色,谢庸只觉得心似被人狠狠攥了两下,原来只想到她或许是怀疑自己的身世,却不知道还有扣发公验之事。是啊,阿祈这样洒脱豁达的性子,但凡能过得去……再想到她的洒脱豁达,又有多少是被迫的不得不洒脱豁达,谢庸的心更难受了。
“那日你独自喝酒,是去见蒋丰说公验的事了?”谢庸轻声问。
周祈点头,却又解释:“不是为你,我一直想脱离宫廷出来。”
周祈平静地看着谢庸:“怪我没跟你讲清楚,也怪我之前轻浮,总逗引你,谢少卿,我不是你那个合适的人。”
谢庸亦平静地看着周祈:“阿祈,岁月还长,可以有无数的变数,我们可以查,查出当年真相;也可以等,等我们站得更高更稳些,等今上驾崩,等新皇登基。阿祈,你不能不给我与你一同等的机会。”
“阿祈,我们遇见彼此不容易,别轻易说什么不合适。”
周祈微仰头瞪大眼睛,半晌方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必这样熬着,你可以幸福完满地过你的日子。”
谢庸叹一口气:“没有你,谈何完满呢?”
忍了半天的泪到底流了下来,周祈觉得自己今日大概把过去许多年没流的眼泪都补上了。
周祈看着谢庸,谢庸微笑着看她。
过了片刻,周祈用袖子狠狠抹一把脸:“谢少卿,你真是个倒霉蛋。”说完又笑了。
谢庸也笑了。
周祈趴在床头,凑近谢庸。
谢庸抬手抚摸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把她眼角最后一滴眼泪抹去。
胐胐蹲在不远处,“喵”一声,甩一下尾巴,走了。
第118章 审结案件
谢庸受了伤, 未能去听庭审, 崔熠、周祈自然是要到的,一块听庭审的还有宋大将军手下那位王长史。
高远在庭上对其罪行供认不讳。
这高远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从七八岁上其父对他便有猥亵之举,高远开始年纪小,不懂什么,后来渐渐懂了,十二岁时逃出家去,流落陇、岐一带。在陇州时, 被一个游侠看中,收为弟子。十八岁上,其师与人比武重伤死了, 高远便返回了长安家中。
其父与从前一样,还是那样的“德高望重”, 满面肃然,满口仁义。高远自知无法让人相信这样一位“君子”猥亵独子, 毕竟当年诉诸其母时, 其母都只以“阿耶疼爱你”来搪塞。
但此时的高远已非当年茫然无助的幼童,他伪造邀约书信骗其父去坊里永安渠旁的酒肆,然后埋伏在路旁,趁着天黑阴雨推其入河将其杀死。其父无伤无痕无仇敌,当时的京兆府尹便以失足落水结了案。
其父死后,众人都说“这样一位端方君子竟然寿数不永”,都叹“可惜”,高远还要扮孝子, 以免被人指点不孝,被人怀疑。
其父身后令名让高远心中极是不忿,虽杀了他仍愤恨难消,于是做下了丰安坊案。他潜入焦宅中先杀了焦桐的子女,然后杀了同为塾师的焦桐,令其妻观看辱尸,再将其尸体摆于正堂,最后杀了其妻,挖下其妻眼睛。
丰安坊案稍稍缓解了高远的愤恨,但时日不久,他又动了杀机,又相继犯下延福坊、靖安坊、兰陵坊等案,杀的都是与父亲样子差不多总是一副端正严肃貌的中年读书人:“哼!都是些伪君子,不知道背地里做下过多少恶心勾当,就像我那好父亲,我那些好族人一样。”
王寺卿做刑狱官多年,知道与这种凶徒讲不清道理,故而并不指斥其歪理,只又问:“那你为何在做下兰陵坊案后,突然收手从了军?”
高远沉默了片刻:“我怕我忍不住杀了家母,她虽……况且当时官府查得紧。”
王寺卿看看高远,点头:“你到了西北可曾作案?”全国各州府凶杀命案都会报到大理寺,这些年王寺卿未见到旁处报来这样的奸尸挖眼案,但西北边塞,时有战乱,流民多,也或许他做下了,没被发现,或者未报上来。
“未曾。”
“为何?”
高远笑一下:“打仗嘛,也是杀人。砍胡人砍得刀都钝了,也就没心思再专门找人杀了。”
“据我所知,近三四年与吐蕃还算安宁,没什么大战。”
高远脸上的笑淡去:“那边像这种人不好找,还是都城里伪君子多。”
王寺卿看着高远,高远垂着眼,神色漠然。
王寺卿再问:“你一向入室作案,为何会在平康坊杀了褚子翼和澜娘?”
高远皱眉:“那个人喝酒、听人说话皱眉头的样子真是分外像我那死鬼父亲,好像他最才高,最不得志一样,我实在按捺不住……”
听高远叙述完杀褚子翼和澜娘的经过,王寺卿又问:“两起胡商被杀案,你为何寻了帮手?”
“我一个人到底不方便,迟二郎勇猛,白敬原机敏,都是好帮手。他们一个瘸了腿脚,一个顶着剩王八的名头,当个斥候,不得升迁,随着要跟着大军走,心里都不痛快着呢,听说杀胡商抢钱,自然一呼即应。”
“与旁人一同作案风险大。”
“他们卖了我?”高远哼笑一声,“我当初与他们在一队,救过他们的命,我还只道他们俩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呢。不过,我也卖了他们,也算两不亏欠。”
王寺卿微点头。
高远交代完两起胡商灭门案,将其妄图烧了祠堂、射杀族人的事也一并交代了:“都是些蝇营狗苟之徒,死不足惜。”
高远有些悻悻地看周祈,周祈挑眉,高远挪开眼。
“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王寺卿问。
高远摇头。
让他画押过,王寺卿挥手让人将其带下。
转身时,目光扫过旁听席,高远抿一下嘴,随着衙差走了出去。
王寺卿再提审迟二郎和白敬原,因高远已服罪,二人也不再硬扛,俱都交代了。把三人供词与诸案现场痕迹、证物对照,没有纰漏,这起连环凶杀案庭审才告终结。
王长史叉手:“一起在军中·共事多年,竟然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真是惭愧……”
王寺卿道:“这却也不好看出来,王长史不必过于自责。”
“不只下官等,便是宋大将军也自责得很。下官临来时,大将军已经在起草请罪奏表了。”
王寺卿看一眼王长史,微笑一下:“大将军就是太谨慎,他一个大将军,如何知道一个小小校尉的底里?”
王长史点头:“是,是,下官也是这般劝大将军的。”
周祈看看王老翁还有这位王长史,又想起高氏祠堂门口那几个身影来。
王长史告辞走了,剩下的便是自己人,王寺卿捶捶腰背,“子正到底怎么样?”
崔熠两手比划个碗口大小:“胸口这么大个窟窿,差点没把他那多窍的心眼子跳出来。”
周祈瞪他一眼。
王寺卿亦瞪他:“尽胡说!满嘴不吉利。”
崔熠赶忙呸呸两声。
王寺卿和周祈都笑了。
“让他好好儿养着,赶紧好了,赶紧回来干活儿。今日我是去不了了,明日我去看看他。”
崔熠和周祈都笑。
知道老翁还要复核此案卷宗、定罪、写结案文书,崔熠和周祈都行礼出来。
崔熠让侍从们回家,自己跟周祈慢慢骑马溜达回开化坊。
看他先遣开侍从,周祈便知道他要问什么,果然——
“阿周,你跟老谢是什么时候有一腿的?”
周祈咂一下嘴,小崔说话忒难听,什么叫有一腿?这话忒容易让人想歪,自己昨日不过才摸了谢少卿的手而已……
这“什么时候”也委实难以回答,若说动小心思,那可就远了,从见谢少卿头一面,自己就想摸他的骨来着。至于谢少卿什么时候动了心思……嗯,倒是回头可以问问他。
看周祈脸上挂着坏笑,不知在琢磨什么,崔熠催她:“说啊!说啊!”
周祈清清嗓子,摇头叹道:“情这东西,实在很难说起于何时,等人发现,早已入心蚀骨。”
崔熠看周祈,缓缓点头,阿周这话说得——有点味道,有点味道……
看崔熠这德行,周祈哈哈地笑起来。
崔熠抿嘴。
周祈还是笑。
崔熠接着问:“你们俩,谁求的谁?”
这种事,周将军自然是要占先的:“当然是我求的谢少卿。”
“怎么求的?老谢那样庄肃的人,你怎么下得手?”
周祈沉吟了一下:“你念过恶少与小娘子的传奇吧?把那小娘子换成书生就是了。”
崔熠眼睛睁大,那传奇上恶少和小娘子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