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应该是指她每月必来的亲戚吧?是因为闻到了气息,才意有所指地提醒?可她那会儿分明还没有动静,他怎么会知道?
那株缅栀子居然惧怕血光?她一靠近就会枯萎?太奇幻了吧!
舒意想不通其中的关键,直觉那个男人不同寻常。出于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她想起身去看一看留在窗外的缅栀子,不想小腹一阵紧缩,巨大的疼痛冲上脑穴,让她跌回了原位,豆大的汗珠相继滚落。
原本生动美丽的脸庞,一瞬间苍白如雪。
她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危急的情况,高声向秦歌求救。秦歌不知睡得怎么熟了,在扰动中翻了个身,却将脸面朝车壁,彻底沉寂下去。
舒意的喉咙似有火龙摆尾,声音越烧越哑,渐渐发不出一丝声响来,只好去够放在桌板上的手机。就在这时火车一个猛晃,水杯溅出一捧滚烫的水,直洒她的手背。
她一惊,手机也被甩落在地。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她喘着气倒回床上,捂着肚子渐渐蜷缩成一团。
小的时候她曾掉进西江的大河里,自此落下病根,每逢生理期第一天都会走一次鬼门关,连医生都说她是平生所见少有的凶险特例,动辄关系生死。哪怕经由蒋晚提醒,她已经想好应对之策,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咬紧牙关,手背抵在车壁上,伴着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一下一下磕碰车壁,以期旁边包厢的贺秋冬和江远骐能听到她的求救声。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隔壁有移门被拉开的响动,脚步声在门外交错,却始终没有停留。
舒意的心伴随着意识的模糊越来越凉。
就在她几乎堕入黑暗之际,一道光从门缝射进来。男人步伐轻若拂尘,微不可闻,只有满身的馨香能证明他的存在。
温凉适宜的手落到她的额头上,让她恍惚想起数百年前的一双手,也是这样贴住她的面额,喃喃低语着什么。
那样的场景远到只能存在梦境里,说给谁也不会相信,可她却无比坚信,那就是她的前世。
交错的光影,黑白的船坞,墙头的杏花,叽叽喳喳的雀鸟,女孩子娇笑的声音,时光刷刷往前走,忽而回到当下。
舒意张开嘴唇,吐出一口气,祝秋宴发现她贝齿含血,粉唇开裂,显然疼得魇住了。
他从包里取出磨散的药粉,兑水搅匀送到她唇边。她面颊发热,烧红如铁,勉力睁开一条缝,瞳孔仍涣散着,找不到焦点。
他忽而记起相机定格的一瞬间,被录入的良辰美景中,她的一双眼眸含着怎样让人心旌摇曳的传神。可此时此刻,他在里面只看到乌浓的黑。
好像墨盒被打翻,好像青天被遮掩,好像那云巅之上翻覆的风雨将落不落。
他的手覆下去,罩住她的眼睛。
“小姐。”唤不醒她,他头疼地想了一会儿,声音更显醇厚温雅,“小姐姐,快醒醒。”
她仍旧不醒,仍在梦魇中。祝秋宴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孩见血闹得这么凶,一时微蹙眉头,强行控住她的下颚,将药灌进去。只见她舌头胡乱搅动,推吐着药,不断呓语:“酥油、酥油。”
这药粉中确实有酥油的成分。
祝秋宴含唇一笑,洞悉她头脑清明,应该缓过来了。
这时的舒意,想起她曾同蒋晚说:“我幼时住在一个地方,常常看见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我很想回到那里,那里或许才是我的家乡。”
蒋晚问她:“北京不好吗?”
她摇头:“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她的过去都葬在了西江。
舒意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床边围了一圈人,蒋晚哭着坐在床畔,冯今正低声哄她。秦歌靠门,将光掩去大半,剩下两个男孩坐在对面的下铺,也是一脸忧心。
见她醒来,蒋晚立刻抹了下通红的眼睛,佯装要打她:“你还知道醒,吓死我了!怎么叫都没有用,药也喂不进去,怎么回事嘛!”
舒意安慰她:“没事,挺过来就好了。”
蒋晚不是不知道她第一天的凶险,往常就算没有医护在身旁,也会随身带药,只要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据说是舒杨特地在江南寻访的一位老中医,专门为舒意配置的药粉。
药粉有时效性,每半年都会重新配一次,不过都是舒杨拿回家里,他们从没见过送药的人,舒意也追问过老中医的地址,不过都被舒杨搪塞过去了。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舒杨总有些事,不肯告诉她。
蒋晚气恼道:“虽说临时决定出行,准备仓促,但你一直都很细心的嘛,怎么会连这么要紧的事也忘了?不带药出门,你想我哭死吗?”
舒意不知在想什么,微微低着脑袋,没有说话。冯今见她唠叨个不停,忙来劝阻:“好了,小意刚醒,你让她歇歇。”
女孩子因为生理期不舒服,男孩子挤在一块帮不上手也觉尴尬。江远骐轻咳一声,提议先去餐车吃饭,回头给她们打包,贺秋冬和冯今寻求到脱身的法子,立刻蜂拥而散。
人一走,空气流通起来。舒意让蒋晚把移门敞开,窗户穿进风,前后相通,这才好受一些,脸颊的热度慢慢褪下。
蒋晚仍觉纳闷,在旁嘀嘀咕咕。舒意忽然拉住她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你睡了好几个小时。”
“那你回来的时候,有看见其他人吗?”
蒋晚摇摇头:“秦歌去找我,说你好像发烧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吓得半死,猜到你估计是那个来了,一回来就开始找药,却怎么也找不到。冯今那个蠢货,还真当你发烧了,急得去找列车员买退烧药。一连跑了好几节车厢才拿回药来,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你喂下去,可你怎么都不醒,他急得上蹿下跳,跟猴儿似的。我们已经做好打算,你要是再不醒,下一站我们就下车去找医生了。”
舒意没想到过程这么曲折,冲蒋晚投去一个感动的眼神,转而望向秦歌:“我睡过去之前,有人进来过吗?”
秦歌回到自己的铺位,拨开一包瓜子,分倒出一些给蒋晚,这才说道:“没有啊,我一睡醒就看到你满脸通红,赶紧去叫学姐了。”
舒意道谢,低下头陷入深思。
难道只是做梦?
之前去洗手间,镜子窄小,照不见裙子后的景象,内裤上有了印记,不知道有没有落到裙摆。舒意起身走了一圈,有些难为情地让蒋晚帮忙看一下。
蒋晚摇摇头,她心下松了一口气。回到接水的锅炉旁,不知是谁将花苞折进车厢来,嵌在窗栏里。青翠的枝干仍缠绕于铁丝网,面对疾风与烈日,竟又生出一节绿意。鲜嫩的黄色花蕊隔着一面窗与花梗相对,犹自绽放,其美远胜摧折。
靠边包厢的旅客都觉稀奇,你说这花没水没土,甚至没有花梗,怎么就开得这么好呢?
旁边有人说,应该是刚折下来的,过不了多久就要衰败了。可直到他们离开这趟列车,这株缅栀子仍盈盈绽放着,点缀在这些旅客的生命里,成为一抹堪称奇迹的风景。
舒意告诉蒋晚:“鸡蛋花是东南亚国家一些佛教寺院的五树六花之一,常被称作庙树或塔树,它的花语是希望,也可以理解为复活,新生。”
“你怎么知道?”蒋晚笑她,“不会又是小时候见过吧?”
舒意叹气,该怎么告诉她呢,她说的都不是梦啊。
她的酥油灯,缅栀子,白墙灰瓦,还有轻拂暗夜的一双手,到底走过了怎样的路,才来到她面前。
第4章 原野
中国境内有免费的午、晚餐券,上面写着中文、英文和俄文,有时间限制。蒋晚本来还因为没能去餐车吃饭而感到遗憾,在看到冯今打包回来的午饭后,顿时打消了兴趣。
听冯今说,在餐车还看到两三个列车员在等待,一看就是新来的,老油条们都自己做饭。在列车员的休息室,座椅下基本都会准备一两只小锅,备上些新鲜蔬菜和米。
蒋晚挑食,看着打包盒子里搅成一团的饭菜,随便拨了两下就放下了。舒意劝她多少吃点,否则后半程蒙古餐、俄餐的口味更无法适应。几天没有米下肚的话,经过西伯利亚平原寒气入侵,一热一冷肯定免不了生病。
蒋晚被她一吓,勉强吃了一小半,冯今当惯了蒋姑奶奶的骑士,没脸没皮地哄着她。
贺秋冬同江远骐在旁边打眉眼官司,一个瞄着秦歌,满眼都是赞许。
同样都是女孩子,怎么人家就一点也不娇气?也是被临时抓来顶包的,俄罗斯签证没办好,还反过来安慰他;从上车到现在一句抱怨也没有,连话都没怎么说,文静腼腆,多好。
另一个略显几分不耐,上下打量一圈,率先退出拥挤的包间,倚在走廊上吹风。
走道里有一排包着蓝套的简易座椅,隔着两个包间,有穿着白裙子的俄罗斯女孩靠窗看书,轻薄的纱帘凭风而动,拂到她的面颊上,撩动她金色的长发。
她抬起脸,湛蓝的眼瞳被阳光映照得流光闪烁,颧骨两侧数颗雀斑也跟着细碎的光明亮起来。察觉到江远骐的注视,她歪头一笑,可爱得像只小麻雀。
江远骐忽而有点羞涩,将头转过来,视线徐徐落定在车厢另一道身影上。
大概疼痛还没过去,她一直躺着,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颤抖,嘴角缓慢地过渡着气息,显然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正在度过怎样的煎熬。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水,一点东西没有下肚。
他拍拍贺秋冬的肩:“我去上个洗手间。”
蒋晚见他走远了,鼻尖哼哼:“拽什么呀?一直绷着张脸,给谁看呢。”
“你别这么说,远骐虽然嘴巴有点毒,但是人很好。”
“他眼睛就差长头顶上了,人很好?反正我是没看出来。”蒋晚翻了个白眼,“一副生人不近的样子,参加什么同学游啊。”
“是我,我拉他来的。”贺秋冬小声说,“他本来不感兴趣,我骗他说陈列厅的组画作者也来,他才同意。”
“陈列厅?不会过咱们学校章园毕业展的艺术作品陈列厅吧?”
“对呀!”
冯今迅速地与蒋晚交换了个眼神:“该不会是西江往事那组图吧?”
“你也知道啊?很火对不对!今年最优秀的毕业作品。远骐好像特别喜欢那组图,我们去参观的时候他一直不肯离开。可惜作者匿名,不然学校就这么大,总能够找到她。”
“找什么呀,作者不就是……”
冯今还没说完,就听见蒋晚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连忙低下头询问她怎么了。被蒋晚狠狠瞪了一眼,才意识到刚才差点说漏嘴。
蒋晚强行把话题揭过:“那你骗了他,他没找你算账?”
“作者匿名,我就算胡编乱造也不能真给他造出个人来。远骐早猜到了,估计怕我一个人孤单,才勉为其难一道来的。”
贺秋冬说,其他两个室友也很感兴趣,但这一程太长了,光来回票价就达上万,不是每个学生都消费得起。
就说他好了,攒了好几个学期的奖学金,才等到这一趟冒险之旅。
蒋晚被说得羞愧,捂着脸冲冯今撒娇:“奖学金长什么样儿?”
冯今也羞愧:“咱努努力,学业上不能拔尖,至少其他地方别太落后了。”
贺秋冬看不懂眼前的男女关系,忍了好半天还是问道:“你们在谈恋爱吗?”
蒋晚立刻回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瞎子吗?”
冯今、贺秋冬:……
过了一会儿,江远骐捧着一只铝制小碗回来,里面盛满热乎乎的粥,表面还冒着泡,碗角搁着一撮小菜,黄澄澄的酱萝卜间还点缀着一片辣椒红。
他把粥往小桌板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包间。
蒋晚平时最讨厌喝粥,被旅途中粗糙的饭菜一折腾,倒不挑剔了,看粥还冒着热气,也想偷尝一口,但看舒意还皱着眉头,只好忍痛从包里翻出小勺来,先喂她吃了。
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她低声问:“你听见贺秋冬的话了吗?这个江远骐好像是因为你来的。看着冷冰冰,倒还挺细心,怎么对你这么上心?该不会是知道……”
舒意冲她摇摇头:“老师答应我匿名发表,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呀,明明有那么好的天赋,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换做是我,早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看我家那些叔伯阿姨还怎么笑话我。妈妈是名扬中外的画家,祖上三代都是至清至明的艺术家,爸爸是古董收藏家,有这样的身家背景做底,你究竟在怕什么?怕给舒姨丢人吗?可我觉得你画得一点不差呀,老师不也替你惋惜吗?”
有一回她去找舒意,正好碰见她的老师。章园里赫赫有名的老艺术家,上了岁数头发花白,还拄着拐杖,就那么杵在十二月寒风呼啸的艺术楼门口,苦口婆心地和她倒吐经年遗憾,声称舒意在作画上回避的态度,是他生平最难以攀越的一座险山。
那种痛失弟子,晚年含恨的心情,可谓闻者伤心。可不管她怎么劝说,一向温和好说话的舒意就是不肯松口。
有时候回想起来,她难免会觉得她心狠。
“晚晚。”舒意见她一起头又要说上半天,浅浅一笑,“粥快凉了。”
你看,又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这种软绵绵的态度,真是太让人抓心挠肺了!蒋晚愤恨地瞪她一眼,勺子搅得碗叮叮当当。
喂舒意吃了七八后,蒋晚把碗往小桌板上一撂,抚着发酸的手腕说:“也就伺候你,我还算有点耐心。以后我要瘫在床上,你也得这么伺候我。”
刚说完,旁边秦歌就把碗接过去:“帮不上什么忙,这碗我去还吧。”
“不用麻……”
舒意还没说完,秦歌已经转出去了。蒋晚让她不要起来,跟着靠到门边往外看,只见秦歌在旁边包厢停了下来,甜软的声音缓缓道:“江同学,这碗是同哪个列车员借的啊?我洗一洗还给人家。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
江远骐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贺秋冬再次感慨:“多善良的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