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谢融的车驾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不敢太过放肆,悄悄离开人群买了一份酒酿圆子,不想回来的时候,她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他捧着滚烫的碗在街口站了很久,回到府内仍不甘心,快步走到书房旁的院墙下。见明园的灯火已然熄灭,他心中的一腔热情好似也被浇灭。
就在他准备丢掉那碗酒酿圆子时,一颗石子从墙后扔了过来。
“二哥怎么还不回来?蹲得腿都麻了。”小丫头声音里带着委屈,“算了,再等半柱香好了,兴许被什么事挡住了。二哥这么疼我,一定会来找我的。”
袁今始终无法忘怀那一晚,当他们躲在墙根下偷偷分享一碗街边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甚至口味不能算作一般的酒酿圆子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身体里穿行了很多年,一直到现在还停留在他的心上。
他笑着说:“我怕你和以前一样傻,兴许还在等我,所以我就回来了,想问问你,要不要再一起去吃碗酒酿圆子?”
谢晚等到他,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满足。
她扑到他怀里,一张俏生生的脸淌满泪水:“二哥,对不起,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是我太笨了,我总是看不清很多人,很多感情。年幼时父亲偏爱我,明明姐姐那么伤心,那么羡慕,我却看不到,还到处炫耀。长大后我明知姐姐心中对父亲有芥蒂,我还听信谗言,任由其他人将她赶了出去,差点、差点再也见不到她。还有你,在我需要的时候你总是陪在我身边,你每次都出现得那么及时,让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你真的离开我,不再来找我,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二哥一直陪伴着我,只是因为二哥心甘情愿。”
她向来娇蛮,甚少示弱,眼下哭得梨花带雨,气都喘不上来,着实令人心疼。
袁今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替她拭去面上的泪水,低声问她:“晚晚,你想清楚了吗?其实二哥不着急,可以一直等你,等你很久很久。”
“过去繁花似锦,眼花缭乱,未必是风不止,而今我心静了,听得清它的声音。刚才二哥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彻底失去你了。”
袁今手一顿,改而捧住她的脸。
他是武人,指腹粗粝,刮过皮肤总有一种真实感,如今掌心整个贴住女孩子柔软的脸颊,滚烫的体温在此间传递,两人一时都震住了。
“你怎会失去我?我以为有这样恐惧的人只有我。”
袁今笑了笑,安慰她道,“傻丫头,别哭了,其实刚才我只是在想,要去哪里找个借口再留下来,哪怕再留半柱香也是好的。可没想到就这一会的功夫你也等不了,还哭花了脸。”
谢晚抬头,到底还是在意女儿家的仪容,拿出帕子来擦脸:“很丑吗?你嫌弃我是不是?”
“不敢,我哪里敢。”
“哼。”
她一瞬又变成刁蛮的丫头,又怕太凶了再吓跑他,扭捏地横他一眼,转念一想,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真正的谢晚。
而袁今也更喜欢她肆无忌惮的样子,至少看着她努力的时候,心里不那么疼。
“晚晚,待到明日我就像父亲母亲告明你我的事,届时请了媒婆来你家下聘,好不好?”
谢晚羞涩地钻进他胸膛,嘟哝着说:“好,不过要先看看今晚的酒酿圆子好不好吃。你知不知道?那次吃完我好久都不想再吃酒酿圆子了!”
“那你怎么不说?”
“还不是看你吃得开心,我不忍心煞风景,大傻子!”
袁今一拍腿,这误会可真大了!其实他也觉得不太好吃,可看她捧着碗,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只好装作很好吃的样子。
两人一对视,各自笑了开来。
年少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傻呢?
……
在楼下听到动静的祝秋宴和梁嘉善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听着里面一时哭一时笑,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梁嘉善晚饭的时候被殷照年多灌了几杯红酒,理智被烧灼了去,一时无法自控,转头看向旁边的祝秋宴:“她……”
“嗯?”
“她爱过我吗?”
第45章
梁嘉善趴在床上, 贴身小厮在一旁给他上药。
亵裤半褪,露出已经结痂的伤口。想到半月前公子被抬着回来时血肉模糊的场景,长随荣引忍不住道:“公子只是去宫中谢恩, 大人即便对赐婚不满, 也不该责罚公子才是。”
“荣引。”梁嘉善声音微沉, “慎言。”
荣引自幼跟在梁嘉善身旁, 与他感情甚笃,知晓公子是怕他说错话惹来责罚,心下叹气:“公子,你一定要娶谢府的小姐吗?”
梁嘉善不作声。
“我来府里这么久, 还是头一回见大人发这么大的火, 还对公子下这么狠的手。如今公子被罚禁足, 出不了府,也不知谢家如何了。”
梁嘉善跟着他的话, 遐思也飞向了日前。
圣人下旨赐婚,哪怕明知不可为他也要冒险试一试。以谢家如今在朝局中的形势, 唯有嫁进梁家, 才能保她一夕平安。如此一来还能暂时打消圣人对梁家的疑虑, 阻止晋王的觊觎, 纵惹得李重夔不快, 也别无二法。
可看父亲的意思似乎很坚决,赐婚一事仍在想法子周旋,他若再一日日拘于这四方天,等到李重夔回京恐怕就迟了。
因下想着必须要和父亲再谈一谈, 梁嘉善遽然起身,快步走至门边,忽而脚步一软,急忙撑住门框。
荣引飞奔过来扶起他:“公子,大夫说了,你伤势才刚刚好一点,还不能下床。”
“我要去见父亲。”他强忍痛意推开门。
荣引还要劝谏,就在这时管家从堂前疾步上前来:“公子,谢府的小姐听说你感染风寒,特意来看你。”
说罢压低声音,“大人让我提醒公子,赐婚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公子千万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些话不该说就烂在肚子里。”
管家退下后,梁嘉善见迎面而来两道身影。
谢意第一眼看到梁嘉善就觉得他消瘦了,天青色的氅子披在肩上,衬得他越发清减。
他似要上前来迎她,走了两步又勉强停住,贴身长随紧跟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谢意加紧步伐,穿过中堂到他面前,上下一打量见他脸色甚是苍白。“风寒可有好一些?我从铺子里给你带了一些温补的药材。”
她招招手,祝秋宴从后面将药材补品交给荣引,梁嘉善让他去沏一壶热茶来,荣引似不放心,被梁嘉善定定看了一眼方才离去。
中堂有风,谢意让他去一旁的回廊下说话。
梁嘉善走得慢,几步路就有点喘,勉强笑着揶揄:“你看我身子骨弱的,区区风寒就被折腾成这样,不过你放心,大夫说了,再休养几日就会好的。”
“那就好。”
梁嘉善这才看向她身后的男子。她常作男子装扮进出,身边跟着是也多为仆从,而非丫鬟,只每次都是同一个人,还是如此俊秀的少年,加之他曾将他错认为她的心上人,梁嘉善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总有点吃味。
谢意问他都用了哪些药,言说道:“七禅懂一些药理,你若放心的话,也可让他帮你看看。”
梁嘉善说:“不必了,只是风寒而已。”
祝秋宴在旁补充道:“公子有所不知,《伤寒论》中记载:太阳病三日,已发汗,若吐、若下、若温针仍不解者,此为坏病,桂枝不中与之也。风寒别类甚多,用药需谨慎,听说公子已病有半月,仍未好转,此症可大可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谢意一听,神色紧张起来:“你不如让他给你看看?”
梁嘉善有些犹豫。
所谓风寒,不过是梁太尉为了掩人耳目找的一个借口罢了,他本就没有生病,若被谢意知晓,该如何搪塞?
若知他有伤在身,又该如何猜想?
可一对上她的眼睛,他就不知该如何拒绝。祝秋宴趁势上前半步,他只好撩开袖子,迟疑地将手臂递过去。
祝秋宴搭住他的脉搏。
梁嘉善心中一紧,就在这时荣引返回,拎着一壶热茶火急火燎地往石桌上一放,也撞开了两人的手臂。
他摸着耳朵原地蹦跶个不停,显然是被烫着了。
梁嘉善训斥了他几句,荣引还不服气,小声反驳。如此一来,先前的话题就被带过了。
他们虽有圣人赐婚,但谢意有热孝在身,不便久留,只稍微坐了一坐就离开了。
梁嘉善心中不舍,执意要送她,思量许久终没忍住说道:“谢意,近日朝堂风波不断,我虽未入仕,却有耳闻,只身在病中无力筹谋,盼你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也请你再等一等我,好吗?”
谢意驻足于月洞门前,回首看向这座古朴不失华丽的三进宅院,一时神思万千。若谢融还在世,谢家今日也会如梁家一般门庭若市吧?
她无法再面对梁嘉善的情意,声音低了下去,只敷衍道:“好。”,
回去的路上祝秋宴与她并肩遛马,午后暖阳照在身上,叫人打瞌睡,临街铺面稀稀落落,人走过去看都懒得看一眼,自也没有人注意到此刻的大街上是怎样两个秀美的少年郎了。
说起这档子事,谢意问道:“可是风寒?”
秋宴摇摇头,诊脉时间虽短,但梁嘉善及小厮的举动委实奇怪,依他看梁嘉善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受伤,因才半月未出家门。
谢意也想到这一点,多半和梁太尉不满这桩婚事有关。
她心下慨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幼年受困于牢笼,曾拼命挣扎,想要为自己筹谋,前程也好夫家也好,都想随自己的心意。
那时晚晚还问过她,将来想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
她回答说是不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不重要,待她真心,至情至性方才重要。梁嘉善虽是谢融挑选的夫婿,但她亦曾真心怀想过与他的将来,而今得见,无一不美好,可以说处处符合她的想象,甚至比她想得还要美好,可她却不敢再怀想了。
得不到的时候盼望着得到的一天,可以得到的时候却无力再承受,岂不可笑?
见她勾着唇,柔美的侧脸在闪烁金光下熠熠生辉,祝秋宴忍不住问:“小姐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素有雅士称号的梁太尉,也有如此雷霆手腕。依你看,梁家是幕后之人吗?”
祝秋宴垂首摇摇了头:“证据不足。”
谢意莞尔:“无妨,两家纳吉过礼总要筹备一段时日,他还会来找我的。”
只要梁嘉善一日想娶她,她就有一日的机会打探虚实。纵要负了他,也只能负了。祝秋宴这才察觉到她笑意间的丝丝苦涩,问道:“小姐果真要嫁入梁家?”
谢意停下脚步,拧眉看向他。
他究竟在想什么?
圣旨传到谢府的那一日,纵知晓没有回旋的余地,可她仍抱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再度问他:“七禅,我应该嫁给梁嘉善吗?”
他是怎么回的?
他坐在她亲自为他布置的书房里,良久,提笔写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小姐何妨惜取眼前人?
他想了那么久,仍教她放弃仇恨,珍惜眼前人,既如此,今时今日再来问这句话还有什么意义?
“七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祝秋宴与她的目光对上,才惊觉对她的不舍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情,也高估了隐忍的心。
他本意只是想保她,想让谢家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局中抽身而去,他有把握令她全身而退。
以为嫁给梁嘉善就能成全这一切,亦能让她松懈眉头,偷得浮生,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度过余生,可没想到临到头来是他没有学会断舍离。
看来那一日温暖的午后,终究不能在他的生命中停留太久了。
“小姐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梁公子得知你今日所作所为全为利诱欺骗,他该如何伤心?”
谢意道:“若梁家不是害我谢家的凶手,我自当好好珍惜他,一辈子也不会让他知道真相。可如果梁家是凶手,他的伤心与我又有何干系?”
“你……你就从未想过爱他吗?”
谢意怔了怔,随后挽起缰绳,跃上马背,雪白的衣袂掠过空旷的街道,只丢下一句:“七禅,若我爱他,你当如何?”
祝秋宴震惊在原地。
不久,有个小乞丐跑到他面前来,说道:“公子,有人托我向你转告一句话,阿婆的坟头还要翻新吗?三日之内,给我回信。”
祝秋宴看向小乞丐,小乞丐观他眼神冰凉,当即吓得落荒而逃。
午后的街道又开始恢复生机,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又好像已经一眼万年。
祝秋宴摸着心口不停地问自己:他可以留住那一日午后的温暖吗?可以奢望吗?若她要另嫁他人,他该阻拦吗?祝七禅如此悲悯的一生,配争取幸福吗?
他想了很久,游魂一般牵着马,迎着落日往回走。烧红的余晖洒落他消瘦的脊背,在地上拉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当夜梁嘉善收到一封匿名书信。
来人告诉他,晋王徐穹手中握有梁太尉迫害谢融的证据。若要令此真相永不水落石出,若想迎娶谢家女,首要即是杀了晋王。
梁嘉善本不欲信,岂料没过几日,塞外再起战事,袁家父子受命挂帅出征。袁今只匆忙在城外见了谢晚一面就随军出发,先前商榷的婚事也因此搁置下来。
当夜梁嘉善再次收到匿名书信,对方声称此乃晋王之手笔,设计支走袁二,欲夺谢晚,威胁谢意。
另附晋王随身佩玉一枚,以示真章。
之后,梁嘉善与梁太尉促膝长谈一夜,“我有办法对付晋王,若梁家除了李重夔最大的劲敌,待到日后他领兵占据京都,我梁家就是最大的肱骨重臣,于此我也可以保护谢意。圣人如今已存疑心,晋王未必不会怀疑梁家,若当真如此,一味避祸等同束手就擒,还不如趁他们尚未全心戒备之时,先下手为强。父亲,此乃两全其美之策,何不若成全儿子的一番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