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生在了梁家,天生厌恶权势,明明可以逃过,游学也好,装腔作势也好,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一生不必跻身风起云涌的漩涡,当他一株洁白无暇的小梨花,可他终究没能逃得掉,因为爱上一个身在漩涡的女子。
既如此,不必再逃。刀送到她面前,他替她折了就罢。
“你想象中的朝堂是什么样的?”
“广开言路,从谏如流,纪律严明,吏法健全,科举透明,贵庶无分,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她声音很低,“我说得不好,但那确实是我想象过的样子,而不是终日的猜忌,党争,争权夺势,精致利己,站在庙堂之高却看不到民不聊生的艰难,听不到民怨沸腾,终日声色犬马,一步步粉碎百年王朝的尊严。”
她抬手就是一杯桃花酿,见梁嘉善也满了一杯,两人视线相交,月光下莹润的玉盏轻轻一碰,相视一笑,自有不必言说的默契。
梁嘉善不知是被香浓的酒水催发的,还是教她的一腔话给激的,心中澎湃万千,说不出的心动汇聚于此刻。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震颤。
他忍不住再往前倾靠些许,周身萦绕一丝男子独有的温热气息,声音穿行其中,也染上了一丝沙哑:“谢意,我不后悔做那些事。”
“什么?”
他摇摇头,又问:“你想过将来要怎样的生活吗?”
谢意怔愣了一会儿才道:“若王朝欣欣向荣,我只愿相夫教子,含饴弄孙,一生到死,共效于飞。”
如果,如果能够被允许的话,她希望可以不必像世家的夫人小姐,整日束缚于一道墙内。她还是想走出去,看看曾经那个谢意憧憬过的山水间,云画里,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梁嘉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忽而垂首笑了,捂着胸口震颤的地方,沉沉道:“王朝如何,与我无干。但你的将来,嘉善愿生死相随。”
他靠过去,呼吸喷洒在她鼻翼间,“谢意,你愿意吗?”
谢意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却第一时间闪过了一道身影。若她嫁给他,那个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少年该怎么办?
可梁嘉善懂她心中山水,可以给她施展抱负的机会。
她必须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心动了。
她身体僵硬着,眼看梁嘉善越靠越近,水润晶莹的眼眸此刻化作一团浓郁的黑,她忽而别过脸去,两相一错,温热的唇擦过她嘴角。
她随即往后退了一步,梁嘉善也瞬时清醒过来。
夜风捎来一阵花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丫鬟急切的声音:“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和七禅从雀楼滚了下来!”
“什么?”
她蓦的起身,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花园。梁嘉善望着她更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出了声。
—
谢晚有人肉当护垫,伤得不算重,只小臂擦破了一点皮,膝盖磕肿了,但那个倒霉当了肉垫的少年就严重了,这一摔差点没摔出五脏六腑,小腿也骨折了。
小厮将他背回房内,谢意立刻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又是正骨,又是开药,忙活完已过了夜半。
谢意哄睡下谢晚,再一次去前院看祝七禅时,千秋园没了那名男子的踪影。
他应当是回家去了,谢意松了口气,静静立在廊下,剪影映照在轩窗上,屋内静谧无声,只烛火在摇曳。
少年疼得睡不着,原本只是打算找卷书看熬过这漫漫长夜,不想稍一偏头,就看到了女子朦胧的倩影。
她不知是在想什么,长久地凝望着某处,偶尔低头叹息,可以透过窗缝听见她微弱的换息声。
他忽而笑了一声,那身影似被惊动,纤长的脊背僵了僵方才转过前门走进来。
“还没睡?”她声音低柔。
“过了夜半倒也精神,看着床头的书忽而想起幼年的经历,觉得唏嘘,再多想一些就更睡不着了。”他神情亦是温和。
自那日在街上一场谈话不欢而散后,她已冷落他多时,平日不来看他读书也就算了,为了筹备花宴谢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偏还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念书,他才觉得她小气、记仇,肚量小!到底还是个女孩儿家。
他们之间总是有太多的话无法说清,太多的情无法表露,以至于互相揣度着,刻意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给彼此最深的向往。
今夜听了谢晚一席话,他心中震颤万分,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打破两人的壁垒,向她表明心意,可转念想起塞外之事,又觉得配不上她。
如今春日过半,匈奴占据高地,粮草充实,此番进犯必定来势汹汹。原来想着推袁家领军挂帅,既可打消徐穹对他的疑心,又可为袁今积攒军功,来日娶了谢晚,对谢府而言更是助益无穷,不想……
是他低估了皇权对一个人的诱惑力。
他放下书,看着自己被固定住的小腿,良久方问道:“小姐又是在叹息什么?”
谢意莞尔一笑,并不说话,只是垂目望着他。
在他的房门外想起梁嘉善,忽而叹了气,信了命。大抵从将他带回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吧?即便谢意可以大展宏图,若身边没有他,此生长夜,恐也于心不安。
每每想到他孑然而立的身姿,便觉心口软了下去,一次一次给他机会,期待着他给的回应。
到如今,不知他是否已经动情,而她已经泥足深陷。
她笑自己傻,也笑他蠢笨。
“七禅不妨猜一猜?”她起了玩心,捉弄他道。
少年被她看得浑身发烫,脑子哪还转的动?佯装摊开书看,嘴上说道:“我听阿嬷说,女孩子的心思千万不能猜,猜对了不好,猜错了也不好,总之怎样都不好,我便不猜了吧。”
她没想到他这么圆滑,气笑了:“阿嬷怎么同你说这些?”
说罢想了起来,以他的长相与气质,府里不知多少丫鬟对他芳心暗许,应该是收到哪个小丫头的青睐了吧?她想了一圈,试探着问:“是寻芳?还是桃年?”
少年沉默不语。
“难道是香雪?”
她说完自己都诧异了起来,香雪是筱雅离开后来到她身边随侍的大丫头,为人沉稳聪慧,话不多,但做事利落,有点凛冬的影子。她很是器重她,众丫鬟中她算是与七禅接触多的,可她似乎已经有了心上人。
据她观察,每次出门和金一曲谈事情,香雪都会比往日打扮地更漂亮一点,纵人淡如菊,也要装点,可不就是是遇见心仪之人才有的举动吗?
她原还想着,等近日风头过了问问金一曲的意思,他人近中年还未娶妻,香雪也算她心腹,若这两人成家,她就更没后顾之忧了。
见少年依旧没有作答,她支着下巴,不禁陷入了深思。
难道是她观察错了吗?
谢意气馁了,端坐在床边的矮杌子上,撑着半边脸,睫毛忽上忽下地翻动着,烛光照映着如雪的脸庞,呈现一种柔和的美态。
少年忍不住窥探了一眼,这一眼就收不回来了,见她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不禁笑道:“没有,都不是,小姐不要乱猜了。”
谢意确实想了一圈也没猜到是谁,干脆作罢,转而道:“晋王之事,你如何看待?今日听那位夫人提起内情,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缺少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少年神色一紧,状似平静地问:“小姐怎会这么想?”
“那日在撷芳斋,他分明向我挑衅,欲娶晚晚为妻,以他性□□后怎会毫无作为?近日来我一直小心应对,等着他的招数,没想到他竟突然出事。一个皇家的子孙,尤其是徐穹这般精于算计的皇子,怎会如此轻易就一败涂地?照我看他府内必是出了内鬼。”
而谢府的那只内鬼,至今尚未露出水面。
谢意有过一瞬间的联想,可当她将视线放在少年为救晚晚受伤的腿上时,又暗自打消了疑虑。她并未意识到自己一叶障目,早已不见泰山。
回到晋王之事上,纵有诸多疑点,但对她而言,一个厉害的对手倒下总是有利的。她与少年又谈起梁嘉善今日之变化,她由衷地相信他的情意,甚至开始相信梁家与谢融之死并无干系。
然而少年打破了她的幻想。
“晋王出事当晚,梁太尉在禁庭。谢公出事当日,梁太尉也在禁庭,一次事关皇子,一次事关储君。先不说为何每次都这么凑巧,单论事情本身,若你两次都看到了皇家的阴谋,且事关皇位之争,伤及圣人颜面,又痛击圣人血脉,而你恰恰又是国之根本,肱骨重臣,轻易动弹不得,你觉得圣人会如何想你?你又会如何看待圣人?”
谢意心下一沉,一个字一个字道:“若是贤君,或可侥幸。若是当今圣人,两个最器重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都败在了党争之下,唯一稚子尚不满五岁,内忧外患,形势交迫,此时梁府若稍加异动,必杀之。”
顿了顿,谢意恍然大悟!
圣人不会只听坊间美谈就为她和梁嘉善赐婚,那道圣旨必有更深的用意,难道……谢融之死果真与梁家有关?
因此圣人才以赐婚作为试探?想要看看他是否忠于皇家?
难道那个时候圣人就已经怀疑梁家有异心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谢意沉吟道:“梁家形势恐不大好,也不知圣人接下来会怎么做,是重用捧杀,还是制衡约束?”
她希冀地看向他,少年窥见她眸中萤火之光,语调深沉,“昔日的李重夔,就是今时的梁太尉。有了一个反贼,圣人会抱着侥幸心理,再壮大第二个反贼吗?”
少年闭目:“依七禅愚见,当今圣人虽猜疑心重,难有容人之量,但他亦曾励精图治,想要一个盛世王朝,无奈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世家独大,他又固步自封,短短十数年难以撼动根基。此时若要对抗百年大族的梁家,以他保守的行事作为,恐怕会借力打力,利用另外一个世家实现制衡。”
谢意猛一起身,却因腿软差点摔倒,忙忙往前扑了一下,正好倒在少年怀里。
两人目目相对,心跳陡然漏拍。
“你的意思是,圣人可能会选谢家?”
少年点点头:“其一,谢府虽旁支众多,富可敌国,但没有男儿当家,女孩即便再惊才绝艳,也不会动摇一个王朝的根基,圣人不必害怕谢家做大。其二,先前为了试探梁家,圣人为你和梁嘉善赐婚,此刻若你以守孝三年为由,自请毁了与梁家的婚事,未尝不是一个良好的讯号,可以让圣人看到谢家的忠诚,同时给你想要的真相。其三,梁谢祖上虽曾有过姻亲,但之后走动渐少,如今两家盘错的关系不多,不比其他几个世家大族,现任公爷侯爵,妻家都是熟人,往上扒不出三代,一定是亲戚,太过错综复杂的姻亲,圣人应当不会考虑。所以,若要行制衡之术,唯有谢家可用,只是他至今还未找到一个合适的由头罢了。”
他的意思是,要看圣人怎么想,可以先等一等,应该不会远了。若圣人当真属意谢府,必会释放讯号。
只她需要考虑的是,在这个王朝动荡的关口,是选择效忠徐家的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
她有选择的机会。
向圣人投诚,虽要与梁家反目,但可以让谢府起势,同时得到谢融之死的真相。
向李重夔投诚,即要背负骂名,让谢府赞誉蒙尘,但李姓的天下或许会如她的期许一般,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屋内烛火渐渐湮灭,天边浮起鱼肚白,深蓝色的天透过轩窗,照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庞上。谢意煎熬地出了一身汗,却是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扰了思绪。
在这同一晚,一个男子同她说:王朝如何,与我无干。但你的将来,嘉善愿生死相随。
另一个少年则对她道:山水间,云画里,只要你想,七禅尽可为小姐捧来。
谢意犹如一颗火种,熊熊燃烧了起来。
过去从未敢奢望的那些将来,在这一刻接踵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了。
第50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补上啦~~
祝秋宴必须承认, 纵然那个时候他与梁嘉善互为对手,但他欣赏那个男子的智谋,果敢与乾坤。
若他、梁嘉善与谢意不是分别站在对立的局面, 在那一 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末年, 或许他们能成为倾心相交的好友, 终其一生抛头颅, 洒热血,只为他们想要的将来而活着吧?
可惜的是,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选择的机会。正如梁嘉善无从选择梁家亦或她,而他也无从选择她亦或自己, 那么她呢?
她也无从选择自己与谢家。
因为就在他告诉她可以选择的第二天, 上天就再一次夺去了他们的希望。
消息传回京中, 匈奴连夜奇袭,袁家军大败, 袁二领两千精锐之师逃出困局,不料在山谷关遭遇敌军夹击, 鏖战至最后一刻, 被匈奴王斩于枪下, 头颅悬于城墙下, 一连曝晒半月余, 尸首无人收敛,衣冠不至归京。
谢晚伤心过度,从雀楼跳了下去。
……
这个故事终究没能讲到结尾,因为祝秋宴醉了。他倒下的那一刻还在质问, 为什么苍天要如此对待他们?
他担心这一生会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将他们送往一个更无法挽回的局面,他为此心惊肉跳,辗转难眠,不得已把姜利找出来,试图通过一个已经“失忆”的男人,寻求一丝微末的安全感。
他还警告他一定要保护好她,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护她,用自己的生命,否则他一定会后悔。
姜利双臂环胸,冷冷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派胡言乱语后倒了下去,紧抿了一夜的唇终于松动,淡淡吐出几个字眼:“神经病。”
他起身从祝秋宴的口袋里掏出钱包结了账,把他拖到马路边叫了辆车,想想也跟着坐了进去,一路回到舒意家门口,天快亮了。
看着二楼紧闭的窗户和烂成一坨泥的男人,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气,终究还是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安静地等待黑夜过去。
祝秋宴原本瘫在草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后来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的,朝姜利靠了过去。
这一碰触姜利整个人都僵住了,喉结动了动,咽下口水,他默默对自己道:“就是看在你请我吃了夜宵的份上,老子再忍你一会儿。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床?”
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想要朝窗上扔过去。手臂挥舞的一刻,却忽然换了个方向,瞄准不远处的小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