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特地撒在大河里,你的故乡应该是西江吧?”
“嗯。”
“生辰说一下。”
周奕又答了几句,刘阳没什么好问的,收笔之前照例问一句:“距离你遇害已经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肯走?”
“我……”周奕想了一会儿,看向祝秋宴,说,“我在等人。”
刘阳皱眉,还要再说什么,祝秋宴给他一个眼神:“先去准备吧,我来跟他聊聊。”
“好吧,看来你今天又要失眠,那就交给你吧。”刘阳把簿子往他怀里一放,终于按捺不住困意,打着瞌睡走了。
他一走,周奕也动了。他飞快地冲到了祝秋宴身旁,一拳头直接挥了过去,却因为落空的惯性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祝秋宴木然地看着他:“你已经死了。”
周奕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你怎么保养的了,就说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十五年没有一点变化,原来不是普通人。还以为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没想到老话常说的阴魂不散,有一天能验证到我身上。”
祝秋宴问他:“这一年你在哪里?”
“我后来去舒家,房子空了,你们都走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处游荡,后来看新闻知道你们出事了,我就没再离开,一直在北京等。我的骨灰还寄放在殡仪馆,阿九没有给我下葬,我知道她会回来。”
他知道她会带他会西江,所以一直在等她。想到这里,周奕的面色变得阴晦不明。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没错,她来了,已经来了好几天,却没有来找你。我不知道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周奕逼近他面前,“你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
祝秋宴没有否认。
此刻的他一双柔目包裹万千,似大河般汹涌澎湃,又情意绵绵。
周奕骤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接受某个现实,没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在阳间飘荡的时候,他看到医生给他蒙上白布,阿九给他磕头。关东煮被打扫的阿姨扔进垃圾桶,她一直盯着看了很久。
那一夜她没有流泪,但他却心疼地喘不过气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而活啊?
“阿九变得沉默了。”他双手覆上面庞,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爱笑了。”
经历过这么多变故,虽然至今还搞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和阿九之间的变数,但他已经可以接受一切离奇,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阿九。
阿九爱这个男人。
这是最重要的。
“你的花园是收集亡灵来散播种子,再开出鲜花,对吧?”周奕说,“飘得太久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也吃不到喝不到,挺没意思的。你们要觉得我可以,那我也愿意。”
刚才那位已经和他讲清楚了,一旦愿意通过他们的方式留下,亡灵将生生世世无□□回,就在这个阳间看风云变幻,远古冰河,星际流转,但可以以此交换一个心愿。
“把我的魂化作尘土,给她开一树花吧。”
周奕背过身去,男人宽阔的臂膀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他爱那个可怜的孩子,但这十五年间,为了一个仇恨稀里糊涂地度日,他从未有一日好好爱过她。
就将她束在仇恨里,一直活在仇恨里,她该有多无助啊。
“祝秋宴,好好爱她,求求你,一定要好好爱她,她太需要被爱了。不管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既然回到这里,就让一切的开始在这里结束,让她好好地为自己而活吧,她值得那样开出花来的生活。”
祝秋宴点头,含着泪花重重地点头。
他会的,如果她能够再回到他的生命里,没什么可以让他再无以承受,他会穷尽毕生之力去爱她,让她成为“I'm only loyal to myself”的自己。
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不能其为自我。她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她只需要对自己忠诚。
她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
她可以不爱他,但她一定要爱自己。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祝秋宴是如此祈祷的,在这一夜,在与周奕相视、交接的过程中苦苦煎熬着,等待的是一个可以开花的结果。
刘阳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千秋园的门口,还是之前那个站姿,一动也不动,像棵风干的树。
他揉揉睡眼,上前拍他的肩:“既然没睡,就洗洗脸跟我一起去前面,最近流感季,园子里好些人请假,人手本来就不够,招晴还不在,我每天都要忙死了。”
祝秋宴不爱商业,很少打理生意,刘阳知道他提不起兴趣,但不能任由他再这么发展下去。一个人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脑子只要没死绝,怎么会不胡思乱想?
他拉了把祝秋宴,走到前面忽然看清他的面孔,吓了一跳。
“你哭过了?”
祝秋宴低着头,捋了下衬衫袖口。刘阳叹了声气:“你去换身衣服吧,今天秋展,肯定好多人,怎么着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门面担当,你千万别坏了我的生意。”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也乖觉,刘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洗了把脸,把周奕的名字和生平事迹采到簿子上,准备再找个时间和他对接下具体的流程,之后打开衣柜,挑来减去,最后选了最简单的白衬衫。
一整排衣架,挂的都是白色衬衣。
他不太会打扮,也没有心思捯饬,俗话说的天生丽质就是他这种,就算穿得像个乞丐,也不是寒酸的气质,时间长了对物欲的需求都不高,简单地活着,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对上镜子里的男人。
许多年前他见过一位禅师,禅师说他有佛相,所谓佛相就是万千象,很细微的一个表情就可以改变他给人的感觉,笑时,不笑时,看人时,不看人时,万种面孔,是因为活得太久了,什么形态都可以信手拈来。
今天是秋展,不能扫兴。
他揉了揉眼睛,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嘴角微微一勾,斯文,优雅,又有点俊朗,大概可以符合刘阳的要求了。做好这个表情管理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铺在脚下。
他来到大河边,刘阳站在他身旁,码头不远处的花船上迪士尼、漫威,希腊神话,还有日本动漫卡司一应俱全,整装待发,正要迎接今天第一波从对岸来的客人。
滚滚大河奔腾不息,汽笛声由远及近。
他举目望去。
骤然间忘记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码字,你们觉得呢?【微笑】
第60章
经过一次生死时速的抢救, 身体很多激素紊乱,最直接的影响是目力受损,以前舒意不爱长时间对着一个人的眼睛, 现在为了听清说话的内容, 却不得不对上对方的眼睛。
她和明坛并肩坐在船边, 汽船的马力很足, 从江原码头过来每个站点间隔不过三五分钟,大河中时不时有翻腾的灰褐色鲶鱼,非常大,大得让人害怕。
她不自觉抓住明坛的手臂, 问道:“我们去哪里?”
明坛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卖关子?”
船到东岸停下, 明坛看到丽洋花市的招牌, 指给她看:“诺,这就是西江最大的鲜花市场了, 量大,价低, 品种丰富, 怎么买都不心疼。”
说话间他们身边有几乎一半的人下船, 不是提着篮子, 就是推着小货车, 看样子都是去进货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这里?”
“因为有更好的。”
“好在哪里?”
“唔。”明坛沉吟了一会儿,舒意感到她要诗兴大发。果然明坛说道,“好在空气香甜,心旷神怡, 美丽仙境,如梦幻泡影。”
末了她又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舒意正觉得疑惑,明坛补充道,“或许不是喜欢这么简单。”
她觉得可能要让明坛失望了,见过千秋园的震撼,世上的花园已经很难再带给她相似的感觉了,但为了不破坏明坛的心情,她积极地表现出期待的样子。
船又继续向前开,这回是明坛抓住了她的手臂:“快到了,下一站就是,很近的,就在丽洋的对面,香堤西岸。”
汽笛鸣叫声中,舒意转过头来,看向西岸的方向。
奔腾的河流渐渐缓停,那缓慢的姿态像肖邦协奏曲渐入低音,绵长的曲调如夜半月,月上鹊,如巨人垂首,掬起一捧清泉,又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将此刻的画面定格,大鲶鱼悠哉悠哉地撇着胡须,船员交头轻笑,红色的船蓬被阳光晒得发烫,明坛笑意寂静。
而在河对岸,繁花似锦,岁月正长。
舒意一行刚上岸,卡通人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手臂挎着花篮热情地向他们推销秋季新品,明坛虽一身僧人打扮,但眉目如水,练达睿智,引来唐老鸭的青睐,免费送了一支木芙蓉给她。
明坛高兴,随手将木芙蓉簪到舒意另一侧耳边,两朵大红花衬得女孩鲜艳明亮。她越看越顺眼,挑挑拣拣又找了一小捧桂花穗,箍在她手腕上。
远远一瞧,真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呐。
唐老鸭也觉得这个女孩说不出的好看,气质温和,却有质感,竖着大拇指不停地夸她,极力推销臂弯的花篮。见女孩始终不为所动,他心下气馁,却仍未放弃,一路引着他们朝古堡走去。
到了近前,看到一人站在临岸的高台上,正注视着大河,他忙举臂挥舞,高喊:“老板,来客啦!”
男人回头,微顿了顿,朝他们走过来。
舒意停在原地。
“嗨,这位小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刘阳挂着招牌笑脸,热情地同她伸出手去。
舒意没有接招,他也不觉得尴尬,转手拍了下唐老鸭的屁股,“这两位客人交给我,你去吧。”
唐老鸭原意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番,不想被老板截胡,哼了一声,气呼呼离去。刘阳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走吧,我带你们进去逛逛。”
舒意这才看清古堡上方的英文字样:through all eternities。
万古千秋。
她拧了下手腕上的桂花穗,下意识往回走,明坛忙拉住她:“怎么了?”看这位老板的样子,她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明坛自己也觉得刘阳有点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西江有很多庙宇,刘阳见过的僧人不计其数,哪怕面前是位女僧人,还是混血,他也不觉得稀奇。但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
“西江不大,或许我曾与小师父在哪里见过。”
明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舒意:“阿九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
“既然到了这里,快跟我进去看看,我保管你会喜欢。里面有好多花田,光是散步就够赏心悦目了。”明坛说。
刘阳在旁附和:“是啊,这座千秋园是我们多年的心血,小姐不想亲眼看看?”
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们亲手栽植的,凝聚了他们的汗水。
刘阳如今知道她就是谢意,虽不知她有没有想起当年观音庙前的初见,却还是自说自话地同她讲起了前尘往事。
“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年前这里出现过一位廉正清官,就在大河边上还有他的功绩碑,当地百姓都叫他小相公,因为他被当时的皇帝贬谪过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五岁。一辆青毡马车,一个顺手在观音娘娘庙前捡的重病的茅山道士,加上他自己,两人一马就这么千里迢迢来到了任上。当时的天下刚刚经过战乱大洗,文康十四年,高祖皇帝欲起复失德前太子,那时尚在湖广一带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李重夔得知后,先一步取了太子的头颅送到金銮殿,高祖皇帝急怒攻心,当夜薨逝。临去前他召集前朝官员,立幼子为帝,委任梁太尉为辅政大臣,主掌前朝。”
刘阳笑着说,“彼时幼帝尚小,怎能担负起治国重任?再加上当时国之飘摇,内忧外患,积弊深重,李重夔欲起兵造反,遭门下谋士力阻。此谋士曾为他深入京中要塞,出谋划策扳倒新帝热门人选的太子与晋王,是他心腹之臣,两人却因此事而心生罅隙。之后李重夔背着谋士与梁太尉合议,在前朝推行削藩政策。幼帝宝位尚未坐稳,诸侯正虎视眈眈,此刻强行削藩,和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谋反有什么区别?之后诸侯开始内战,那两年整个中原地带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李重夔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勤王的名头,摇旗呐喊,长驱直入京中,迫幼帝传位给他,改元号昌和。”
“他出征塞外,平定内乱,收复九州,稳居高位,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位王朝开国后第三任皇帝,青史留名,军功卓著,待他死后,史书上没有留下一句坏话,若一定说有什么事迹曾让人置喙考究,那就是昌和三年,将多年风雨相伴,朝野内外无不艳羡所谓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也就是他账下最年轻的谋士,时任吏部侍郎的小相公贬至此。都说君臣离心,是因多年前一个公卿世家的小姐。”
“之后的十年,小相公呕心沥血,对抗西戎,治理水患,为了早日实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理想,他日夜案牍劳形,推行时政,以步行丈量西北,凡天下学子不分贵庶,皆民心向之,可以说新帝能够那么快稳定战局,攘外安内,他功不可没。昌和十五年,帝欲复之,而他却突然死在就任巡抚的路上。”
刘阳忽而停步:“百姓都以为他太累了,因病而死,殊不知他被千刀万剐,死后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帝王心,呵,那位新帝一直到死前还在到处掘墓,找他的尸首,你说君臣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很可笑?”
明坛打断他:“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
刘阳笑笑:“民间传言肯定没有我说的详尽真实。”
“为什么?”
“因为我拿过编故事大奖。”
刘阳捧腹大笑,明坛知道被他捉弄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不再理会他,专心看起园子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