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祝秋宴骤然笑了,能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法死去的人,还怕什么天谴?若一定有天谴,那么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在承受了。
这份天谴他承受了几百年,数十万个日夜,走过何止万万公里的里程,透支着年轻的躯体与灵魂,寤寐思服,夜不成眠,为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等到她啊,只是很想很想再遇见她而已。
他究竟做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究竟贪心到什么地步?这些他统统不敢去想,只能一边矛盾地审视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向自己投诚。
“没什么比你回来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除非我死,否则穷尽所有,我也会等到你回来。那些小姐的善意与健康,我纵百死也无力偿还,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再赎罪吧,十八层,八十八层,八百层地狱,哪怕永不超生,我都甘愿承受。只要活着的一天可以等到你就好了,就够了。”
最后一丝残阳殆尽,天边呈现妖冶的蓝。火烧云的尽头是如魔似鬼的画影,将红吞没,将黑描透。
舒意被骤然起的一阵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裙子猎猎作响,包裹着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拨去面颊上混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眸,狠狠凿穿祝秋宴的灵魂。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承受着你的杀戮与爱意才能回来的我,要怎么面对将来?要如何活着,才能忘记你带给我的这些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再遇见你,再爱上你,再一次次掉进命运的死循环里……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祝秋宴,我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你毁了谢意,又毁了我,你的爱太沉重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她不断摇头,一步步往后退,忽而一个回首,冲到上马石旁搬来梯子,将刚挂好的匾额卸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咔嚓”一声,匾额被摔成两半。
尚未干透的金粉被震得漫天飞舞,花梨木的裂缝下铁画银钩,触目惊心,一半写着“仰山”,一半是“堂”,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祝秋宴视野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结束了,你懂吗?”
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犹如一面山壁,犹如一条大河,犹如世间舒卷风云,犹如佛前一抔尘土。
“祝秋宴,我们之间结束了。”
第64章
“祝秋宴, 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说完,顾自转头离去。
风卷着秋天的残叶疯狂地拍打在她脸上,连老天爷也要跟她作对一样, 不断把她往后拽。她扒拉着凌乱的头发, 撕扯着头皮, 紧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她眼睛红到滴血,手脚不停地颤抖。
她让自己奔跑起来,逃离,迅速逃离这片快要让她窒息的地方。忽而她感觉到一股压力迫近身后, 她竭力甩开步伐, 可还没等她重重回击, 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
那不是一双手臂,是一副枷锁, 是汹涌的海浪,是奔腾的大河。
她奋力挣扎, 不能撬动一分一毫。
他紧紧地缠住她, 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箍在怀里, 不断地呢喃, 反复地哀求:“你不能原谅我吗?不能原谅我一次吗?阿九, 不要结束,我不要结束,我们之间怎么可能结束?你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每当我想起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 爱到已经失去我自己。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你的信念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看不到头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黑暗。”
“阿九,不要结束,好不好?”
他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深植于她的灵魂深处。
她转过面庞,抚摸他深情的眼眸。
那一晚当她同明坛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时,明坛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原谅梁嘉善,却始终不能原谅他?究其根本,是因为你不爱梁嘉善。”
“相反因为你爱他,所以无法接受一个深爱的男人背叛你,离弃你,你才对他这么苛刻吗?”
她当时脑子很乱,却本能地否认:“不是。”
明坛笑了:“阿九,谢融在你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抱着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你又在他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你希望这个跟你一样不肯低头的少年,可以陪你一起爱天上的夜,水中的月,爱人间的繁华,市井的热闹,希望他能给你爱欲和忠诚,伴你一日三餐金樽玉食,高昂着头颅活到死的那一天。你给他读书的机会,渴望他出人头地,替你施展抱负,实现海晏河清的理想……你爱得复杂,充满私心和野心,只是你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没想到他的爱同你一样充满挣扎,你们在对峙中,在试探中彼此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你屈打了他的灵魂,他亵渎了你的意志,你们谁也不肯低头。但你比谁都清楚,谢融之死是昏庸的帝王与无能的儿子之间的一场搏斗,即便没有梁家推波助澜,谢融也终究会为他的愚忠买单。而谢晚就更不必提了,她是为自己而死,她一辈子庸庸碌碌,在为了姐姐成为更好的妹妹之后,为什么她还是选择离开?其实她是想告诉你,你不应该为了谢家而活。送袁家去立军功,这个少年怀着如此初衷,心里是向着你的。你聪慧过人,不会不会知道,他唯一伤害过的人只有你,而你……只有你知道答案。”
谢意临死之际,于火舌缭绕的花丛之中,凝视着那个羸弱少年,最后一句话根本不是“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而是——
“七禅,盼你今后天高云阔,得偿所愿。”
谢意用自缢结束了他们之间那段短暂且轰轰烈烈的情仇,用永不再见的誓言割断他的思念。他不该成为她的附属品,她也不该成为他的执念。
已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不能再在他身上重演。
她原谅了这个没得选择的可怜少年曾经对她的伤害,遵从内心,飞向山野之外,还给少年一片海阔天空。
然而命运捉弄,少年没有听到真正的最后一句话。
踽踽百年,黄粱一梦。
舒意也是在这时才听到谢意真正的心声,她没有她练达,没有她洒脱,没有她对生死看淡的勇气,没有她不屈的脊骨。她常常逼问自己,为什么无从责怪,却无法原谅?
她心里的执念是什么?
这一刻,她懂了。
“你爱我吗?”
她的手指描摹着他每一存轮廓,“你爱我吗?”
祝秋宴深深地凝视着她,几乎哽咽失声。
“我怎会不爱你?”
“我爱你啊。”
我失去了所有,只剩爱你的坚骨。
我盲从了黑暗,只看到你的明亮。
我束缚了灵智,只为你开一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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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这一夜祝秋宴想起很多, 那些曾经怎么想也回想不起来的过去,好像很轻易又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不需要再靠酗酒、噩梦,辗转反侧很长时间才能见到她, 她此刻就在他的臂弯里, 恬静的睡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有多幸福。
疯狂的、缱绻的, 迷离的, 若即若离的一幕幕还在脑海里回旋,这一夜他经历了生平从未敢憧憬的时刻,将曾经无数次起念又瞬间打消的欲望,彻头彻尾地实施到底。
他拥有了她, 她属于他。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鬓发, 她的眼睫, 她的嘴角,她纤细的锁骨和她平坦的小腹, 他摸索着这片未知之地,让自己得到永恒。
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似乎感知到千秋园再起异火, 心口绞痛起来。可她正在他身下起伏, 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喘息, 在他的眼眸里解脱, 他让自己忘记了绞痛,为这片刻的欢愉忘乎所以。
或许不是片刻,或许也不止一夜,后来他们还拥有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祝秋宴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舒意在睡梦中察觉到他灼热的注视,原来想着装睡躲过去,没想到他一直没挪开视线,看了她不知多久,她实在装不下去,佯装伸了个懒腰,卷着被子躲进他胸膛。
“几点了?”她嗡声问道。
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郊野,想到昨晚纵情疯狂的情形,她脸颊发烫,更抬不起头来。祝秋宴揭开绸幔看了眼窗外的斜阳,含笑道:“下午了。”
“这么晚了?糟糕,我还约了周梦安一起逛花园。”
“甭搭理他。”
“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
她作势要起来,他拉着她,将她往被子里拽,热乎乎的气息拱着她,在她耳边吐气:“我不是在做梦吗?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再陪我说会话吧,我害怕你一走开梦就醒了,你跟我就结束了。”
她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那湿漉漉的泛红的眼圈,被柔软的海草包围着,细密繁复,还沾着昨夜的动情。
她探过身子,吻住他的眼睛,轻声说:“你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已经告诉她谢意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她希望他能天高云阔,得偿所愿,她回归她的山野,他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他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已经原谅他,数百年来的颠来倒去仿佛一场笑话,念及她宽容的赏识与隐忍的爱慕,他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了很久,不断回忆过去的一切,痛苦且快乐。
他们彼此相拥,甜蜜亲吻,在月色下水乳.交融,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一觉睡醒,激.情褪去,她仍没有后悔。
“当我知道你用年轻女孩的生命给花朵给养,让亡灵生种,为你实现箴言的时候,我觉得太离奇了,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可当我接受这一切,我却开始担心你的结局,我害怕你会无法终结,害怕这份痛苦会一直延续下去,害怕你的身体将无以承受,害怕你会陷入无法罪赎的境地,所以我才要跟你结束。你怎么这么傻?我只是不想再让你背负那些过去走下去,但我……但我控制不住想要爱你。”
她捧着他的面颊,温柔地吻过他的嘴唇。
“父母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悲痛转瞬即逝,在周叔强塞给我的包袱下,我苟延残喘地寻求着温情。这些年里舒杨和殷照年对我都很好,可我却总是无法真正地开心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始终没能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从那之后我仿佛就是为了忍受痛苦而存在。父母遇害的隐情,报仇雪恨的决心,周叔的鞭策,那沉重到让我窒息的正义,包括秘密名单,我始终不知道他们带给我的真正意义,直到现在我仍旧没能窥见真相。我总是无意识逃避着什么,所能承受的痛苦有限,因此一直回避和你的这一生,但我终究还是正视它了。我正视它,才发现有多爱你。你也收手吧,不要再做那些事。今后不管是怎样的结局,我都陪你一起承受,好不好?”
他含泪点头,再度将她拥入怀中。他们紧密相拥,滚烫的身躯交换着彼此的忠诚与心魂。
祝秋宴终其一生,终于得偿所愿。
他热烈地凝视着她,她看懂他眼里的情、欲,那暴风雨前的宁静,深藏着他怎样危险的掠夺。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又亲她的嘴,她的耳廓,好像怎么亲都亲不厌,拉起被子将她推入无边的海浪中心。
之后又是一番无休无止的折腾,舒意记不清过了多久,窗边的天光黯淡下来,堕入黑暗,转而又变得明亮。
他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在一起厮混了三天,之后饿到不行,祝秋宴才下床去给她找吃的。
她也洗澡换了条干净的裙子,祝秋宴刚好端着盘子走进来,把东西往窗台下一搁,拉住她的手。
她本能地讨饶,双手抵住他胸膛,小声说:“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没脸见刘阳了。”
刘阳已经在外面嚎了两个晚上,甚至拉起了二泉映月。她捂着脸,义正言辞道:“真的不行了。”
他唇畔呷笑:“谁说要做什么,来给我看看你后背。”
她没有什么行李,裙子还是刘阳拽着周梦安不情不愿地去商场挑的,质地柔软,就是款式有点老气,好在她长得好,穿什么都压得住。后背的拉链往下,露出她纤长的背。
夜里看,隔着一层,总是好像差了点什么。
白光下赤条条一目了然,那起伏的山峦间,藏的不是幽深的森林,而是成片浓密的黑色纹身,数百朵花正在她雪白的背后绽放。
祝秋宴微微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舒意扯了下拉链:“我也不知道,是突然长出来的。”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印记?”
舒意想了想:“好像是在火车上生出来的。”
祝秋宴帮她把拉链重新合上,整理了下头发,回想刚才刹那间看到的花样,隐约窥见千秋园的影子。千秋园哪一处种哪一个品种的花卉,应季修剪成哪一种造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拉住舒意的手,认真地问:“你觉得为什么会长出印记来?”
舒意有点犹豫。
秘密名单的事她究竟该不该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会不会引来什么变故?赏金猎人所谓的正义,终点究竟在哪里?
祝秋宴说:“阿九,因为离奇的命数,我们没有办法像普通人一样,你生过一场大病,至今还有血亏的困扰,而我虽然不会死去,但或许哪一天报应就来了。我们之间存在一些没有逻辑,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这些可能是潜伏的危机,也可能是全新的转机,请你一定不要瞒着我,否则我会很担心你。”
“其实也没什么,你还记得秘密名单吗?”
她不会放弃追查金原和李榕桉出事的真相,而这个真相,显然已经与秘密名单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忌讳的了,她将骆杳杳和阿丽莎的事都告诉他,想起又说,“我醒来后联系过阿丽莎,她已经回到俄罗斯了,骆杳杳还在西江。”
“每一次当我找到一个新的名单继承人,身上就会长出一块像纹身一样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