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桩件件,我想爹作为一朝丞相,在这家事上虽有些糊涂,可还没到两眼一抹黑的程度,只要你去查,就能知道我所言非虚,而大哥对我杀母弑父的字字句句……呵,傻子都看的出来不过是妄断之言!”
“你!你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做了这等错事还要狡辩,简直其心可诛!”周明锦怒道。
明田哈哈笑出声来,白了周明锦一眼,缓缓道:“你这等人,我已不想与尔争辩。丞相大人,您还是好好想想吧,到底是把我这个唯一的嫡子送出去见官顺便捅出你家宅不宁小妾擅权的事情,还是舍了一个阮芸娘,保大家平安呢?”
明田说完,也不等周敬回答,利落的转身,唤了惊呆的来福就要离去,周明锦还在身后冷嘲热讽着,周敬看着他的身影,嗫嚅了两下,刚要开口就听管家来报:“老爷!宫中传来旨意,圣上让您即刻入宫!”
周敬忙从屋中出来,明田还站在院中看他,唇角含着冷淡的笑意。周敬心下一突,使劲暗摁了摁额角,吩咐人道:“把二少爷……先关到柴房——不,先关在他院子里,叫几个护卫守着,一个人也不能当进去,今晚之事,谁要是走漏半点风声,休怪老夫不客气!”后面这句话,却是对着屋内的大儿子孙子一行人说的了。
明田嘴角笑意愈深,头也不回的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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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亥时三刻,周敬才从宫中匆匆回府,先是问了一番管家,得知所有人的口风都扯紧了,阮芸娘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手掌已是没了。
周敬进了宫一趟,心神冷静下来,他在马车中倒是思虑良久,想通了前因后果了,经了阮芸娘一事,他还能如以往看待一个纨绔一般看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么?
定然是不成的了。
小儿子周明田早在十一二岁时就知道阮芸娘非他亲母,那时纵然闹腾也没现在这般闹腾的厉害的,所以他为什么在今天突然爆发了?纨绔了这么些年,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生这个时候爆发,周敬一介丞相的头脑也不是盖的,很容易就猜到了,定然是阮芸娘和周明锦做的什么事情踩到了他的底线,所以小儿子周明田才忍无可忍,最后暴怒而起!
夜色已深,周敬回府时,更深露重,秋虫鸣叫,晚间氤氲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压抑的沉重感。他带着人,前头小厮提着灯笼开道,还是来到了明田的小院前。
小院外站了三四个护卫,见周敬这么晚来了,皆是大惊失色,呼啦跪了一地。周敬看他们衣衫狼狈的模样,再看伶仃几人守着的小院,心下一团怒火,压低了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当首的护卫哆哆嗦嗦的爬出来,瑟瑟缩缩的说了一通才讲到重点:“……方才、方才大少爷来过了,带着许多兄弟要进去打、打二少爷……老爷我们人少根本拦不住啊。”
周敬长叹一声,暗骂了一句逆子,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护卫继续哆哆嗦嗦道:“但是大少爷带过来的兄弟们不是不愿意出手,就是愿意出手的也被二少爷反过来打了一顿,就连、就连……大少爷的腿也在混乱推攘中给跌断了,是哭喊着被人一路抬回东院去的。”
周遭突然微妙的寂静了半晌,就连草丛中秋虫的鸣叫声都停了。
周敬半晌没说话,周围人也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动不出声,秋叶寒风中一行人倒像是一副画似的,只有一盏灯笼左右飘忽着,略显鬼魅。
终于,周敬开口,问:“二少爷现在在干什么?”
护卫回道:“二少爷身边的来福去厨房另取了酒菜。”
周敬按了按额角,叫众人在外等候,随后自己走了进去。管家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周敬看着整个院子里唯剩的一豆烛火,低声道了一句:“他还没有弑父的想法。”
是没有这个想法,而不是没有这个胆子。
秋夜霜寒,周敬身形单薄,踏入院中行到长廊下,透着微开的窗,看里头的情况。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周敬狠狠皱了皱眉。
屋内烛火忽明忽暗,只能照亮一方不大的空间,明田仍旧穿着那身学院的书生服,却是很没有礼节的随意躺倒在地上,斜靠在墙角,腰后垫着枕头靠着,身边地上摆了一碟花生,一盘烧鸡,还有一坛子酒。周敬看到他怀中直接抱着一坛子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神情沧桑,双眸无神,眼神哀戚,整个人全没了方才在正院跟所有人叫板的狠气,反而显得有些颓废,甚至有些,可怜。
来福正跪坐在一旁无声流泪,苦苦劝诫着他:“少爷,您今日对夫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这府上怕是没您的位置了,您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呀?”
来福比原身大不了几岁,说话倒是老气横秋的,还原身这么小,听得明田嘴角微微抽搐,神情却仍旧是一副哀戚悲伤,乃至有些绝望的模样:“来福,你可是说笑了,这府上,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周敬额头一跳,心下暗道:荒谬!可看着小儿子这般可怜兮兮颓废的模样,却是忍不住停了脚,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明田飘飘忽忽,像是没什么力气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小时候我拿她当亲娘,拿大哥当亲大哥,我被先生夸赞,先生在学业上对我严格要求,他们就劝我说先生不是个好的,看不惯我想着法儿的折腾我,把先生赶走,另请了大哥的门客教我。这也就罢了,我稍微上进点,幼时就苛待我,甚至还折辱打骂,及至稍长,即便知道她不是生母,只是一介妾室却也对她恭敬万分,我对外人如何,对她和大哥如何,她们又不是不知道……”
“十五六岁往我房里塞人,诱着我往这方面走,千番阻挠我不让我上进,我都认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便是知道了母亲因她和父亲的缘故难产而死,也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未曾怪罪,无奈何,我对她无恨,她却要这般害我!”
“来福!我恨啊!”明田又灌了一坛酒,仰天哭喊长啸,末了又喝一口酒润润嗓子……嗯,周敬为什么还不进来和他谈心,难不成是他的演技退步了?明田这么想着,又默默喝了一口酒,把头靠在墙壁上,屈起一只膝盖撑着手臂,一副颓废沧桑的模样。
明田觉得,要是这个时候在周敬的角度给他拍张照片,这张照片的光影色泽乃至比例人物的状态内容都为上上等,拿出去展览说不定都能拿一个摄影奖。
明田只是干嚎,眼泪是半点也没流出来,但双眸中那样的死气沉沉和哀戚,看了就叫人心神一颤。来福很给力的大哭,问:“少爷、少爷,夫人……她,她怎么害您了?”
明田转过头去,一副不想说的模样,随后闷闷道:“来福啊,回府后我让你请大夫没请过来是吧?”
来福点点头。
明田继续道:“我被人在日常饮食中下了药,已经至少五年了,少爷我……如今怕是断子绝孙了。”
来福愣在了原地,周敬业呆立在原地。
在这个封建年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是没有了生育能力,他的社会地位乃至自己的人生目标都要大打折扣,更别说明田的原身还是一介丞相之子,只要好好改邪归正日后不说出将入相,就是借着周敬的势荫蔽一个小官,也能入朝为官或是干脆的做个富家翁,绝不至于凄惨至此。
来福一愣,抱着明田的胳膊哭喊,哭喊的声音哀戚悲凉,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明田稍微侧了侧身子,抓起来福的衣摆放在他脸下给他擦脸。
来福边哭边喊:“少爷,你心里苦,却哭不出声,我来替你哭。”
明田用万念俱灰的神情掩住吐槽的内心:小伙子你挺不错的,入戏快又深,但是拜托别全糊我身上了啊!
明田头靠在墙角,烛火昏暗,他脸上的哀戚绝望之色却是那般明显:“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想过上进,可他们这些人何曾给过我机会?我已经想清楚了,不过一条命罢了,要就拿去便是,可惜了你,跟了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主子这么多年。若是这次……这次他能信我一次,我便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周敬心神动荡,一时之间,想起种种,竟也老泪纵横,犹豫半晌,终究没有推门进去,反而掩面离开。
见人离开了,明田松了口气,推推仍旧靠在自己胳膊上痛苦不已的来福,把腰后的枕头调了个个,靠的更舒服了些。来福抬头,见明田一脸轻松之色,懵懵懂懂问:“少爷,您胆子真是太大了,连这种剁了夫人手掌的事情都敢做,万一以后……”
想起来明田以后可能的遭遇,他又泪眼婆娑了。
明田轻笑一声,推开来福站起身:“你连欺君之罪的事情都敢帮着少爷做了,区区砍掉一个小妾的手掌的事情又有什么?来福,你的胆子还是要大些才行,老是这么哭哭啼啼的,少爷以后还怎么带你出去见人?”
来福抽噎道:“我、我这不都是为了少爷哭嘛,对了少爷,你刚才说的欺君之罪……不会是真的吧?”
明田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皇帝会那么凑巧的在这个时候把丞相给喊进宫去?”
来福瞬间白了脸。
所谓姜还是老的辣,周敬一想通前因后果,再用种种心思去揣摩阮芸娘和周明锦的话语,纵然心再偏,他的心也都是向着自己的。敢欺上瞒下,把他当做一个昏聩无用之人,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周敬一想通,就挥手让身边的人去查探府中之事,把阮芸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要查出来,其中的重点,就放在了阮芸娘对周明田的所作所为上。
明田被关了一天一*夜,第三天就被周敬给放了出来,还给他送了不少金银,另拨了好几个下人在院中和青山书院附近的别院服侍。明田半点愧疚也没有,全都舒心的收下了,随后大大咧咧光明正大的带着来福从正门出去,打算回书院。
这次路上碰见的周炎两兄弟,见到明田倒是知道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半点话也都不敢说了。
明田打量了两人片刻,见他们身形哆嗦,轻笑一声,用马鞭靠了靠两人的肩膀,见两人愈发哆嗦起来,大笑着出门而去。
第三十章 二少爷我其实超正经der
青山书院每月课时都有固定的日期, 每月三课, 上旬经疑,中旬史疑, 下旬举业。如今八月中秋刚过没几日,明田回书院正正经经听了两天史疑课, 还经了一次山长的课考, 这般好学之态, 倒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属周敬。他还以为明田那日的醉酒之言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以为明田想要“改邪归正”、“求学上进”, 心下大喜, 不但没怪罪明田那日的多加失礼不敬,反而还敲打了阮芸娘和周明锦, 转身就让人给明田送来了读书的银钱, 说让明田好好求学,府上一应事宜不必多加烦扰。
明田听着来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老爷总算想起二少爷来了二少爷总算有出头之日了”的一番话,笑了笑,并不在意。
除了周敬如何心潮澎湃、长吁短叹小儿子终于有了上进心,其次大为感叹的则要数青山书院这些曾见识过原身周明田的学子夫子们。周明田的同窗们一个个在课堂上见到明田竟端端正正坐着听课,都不禁大为感叹, 原来京都鼎鼎有名的膏粱年少也会进学了, 而且不是过来睡睡觉走走神, 而是认真听课了。
明田来了三日,史疑课正好上完。
青山书院不愧是京都最有名的书院,夫子教课妙趣横生, 虽是史疑,却结合实事鞭辟入理,就连明田这样已经历过多世的人也颇觉有趣,能听几耳朵,有所增益。
明田来上课时,还曾有与原身周明田关系算可以的官家子弟与他打招呼。
那人指了指在站窗边与他人交谈的许穆青,挤眉弄眼,语气暧*昧的对明田道:“真是没想到,你周二少爷竟也能有转性的一日,看来你这次倒是认真的啦?竟然能够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语气熟稔,这种玩笑话信手拈来,看来和原身关系还算不错。
更有甚者,直接问明田:“周二少爷,真是想不到您还能有这般为了蓝颜知己折腰的一日…哈哈,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呀…”
阴阳怪气,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八成是原来就被周明田打压欺辱过的那类。
明田面色平淡、路不斜视的走过他们一行人,来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撩袍,坐下,脊背挺直,气质冷然,有几分不同凡响的气度,叫一些人微微沉了眼。
但是仍有右手边的一人看不清形势,拉了明田衣袖问:“唉,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明田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神情叫人看不出什么心里想法来,轻声问:“你说呢?”
“我说?要我说——”
“嘭”的一声,窗边传来一声轻响打断了这人的高声论断。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着许穆青在俯身捡书。他面容俊秀、气质清隽冷淡,身形略有些纤瘦,即便是在各个学子都样貌端正不乏俊美之人的青山书院也能被几个同窗私下里说他有潘郎之貌。此番同款青袍着身,别人穿着都没甚么俊秀模样,只能说是件遮身的袍子罢了,偏生许穆青这人穿着正是俊逸非凡,清朗的书生气十足,更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清隽,叫人——叫人忍不住的想要消磨掉他身上的那股傲气。
桐城许穆青,这一世的男主角,果然皮囊非凡。
也难怪原身周明田对他念念不忘五六年之久,虽还没有到神思不属、夜夜徘徊的地步,却也是心痒难耐,情不自禁。
明田右手边那学子被打断,停了嘴,却仍旧挤眉弄眼的看明田,眼神里带了点“我说什么我说这就是现实”的意味。
明田呵呵一声冷笑,扭头不语。
不知为何,众人觉得好端端的天气竟然有些冷了,一定是天气变化太快他们跟不上深秋的节奏了!
下旬举业,其实就跟现代的中高考模拟考试差不多,主要是针对科举的流程来出考题让学子们答题、众议,随后听取夫子们的讲解。原身周明田肚内没有二两墨水,明田继承的记忆里头多半是些吃喝玩乐的法子,若要认真说起来,周明田的四书五经只粗读了一遍,他脑子里储存的东西和青山书院的这些学子们比起来,就好比一个初中刚毕业的人和一群硕士毕业生讨论专业课题的难度。
再加上明田也只刚来了几日,前些日子从许穆青手里拿来的《公羊传睢阳集注》都还没读完,所以刚得知今日是为举业之后,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夹着原身周明田的纨绔气质越发吊儿郎当起来,前两日刚端端正正拿来听课上进的架势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