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嘿不是,我这不公交车坐了两站地才发现手机忘拿了,回来拿一趟就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烟抽的多,刘健康声音很粗嘎。
就像磨了沙砾一样。
刘叔叔?
是刘美巧的父亲吗?应如是猜测。
只是这声音…
她皱着眉摸了摸胳膊,也不知为何,就觉得刚刚这声音让她很不舒服。
山诣青注意到了应如是的小动作,扭头看耿迟,声音带着克制的冷硬,“耿迟,你先带两位直接到会议室,我稍后就到。”
耿迟被山诣青突然说话的语气惊了一瞬,可很快回过神来,只道是他有事要和刘健康说,赶忙应了声,看着刘健康说了句,“刘叔叔,那我们先走了。”
随后示意Branden和应如是两人跟着自己走。
“哎哎。”刘健康笑着点头应声。
只是在应如是路过他身边时,忽然握住她胳膊,冲她笑着道,“诶,你不是那天从美国到我们那考察的那姑娘嘛!”
第97章 覆灰的真相(5)
*
刘健康今天没戴帽子, 曝在空气中的一张脸黝黑窄瘦,面似靴皮。
“对吧?”他仰头看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应如是, 笑着问,“我那天在研究所看到的那个女生不就是你嘛!”
刘健康再补充,“你个子高,好认!”
他脸上带着笑, 那张因为嘴角上扬而如沟壑的面容,就这么毫无预警的, 一下子杵在了应如是面前。
当他这笑印在她眼睛里的一刹,她一贯从容自若地神色在这一瞬间, 变成茫茫一片空白。
凉意,从他握在自己胳膊的那一处往四肢百骸蔓延。
她看不见, 听不见,也根本无法反应。
视野中,只有男人的一张脸在破碎的时空里, 被这个笑无限放大、扭曲, 直至吞没她所有意识。
恍惚间,应如是又被人拽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
——巴掌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 拳头砸在身上的闷重声, 头磕在墙上的碰撞声, 小孩子尖锐的哭叫求救声…
数不清的声音从破碎的时空里呼啸而来, 此起彼伏,那些被强压在应如是内心深处的记忆蓦地被唤醒,现实与幻象混合交替。
黑暗, 晕眩,剧痛,天旋地转。
“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你们一样大!为什么生病的会是我闺女而不是你!你这爹妈都不要的狗杂种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能跑能跳能叫能笑,我闺女就要天天躺在床上,下床走走都不行!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老子就替你爹妈打死你……”
“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打了…叔叔…我错了…”
小女孩在哭,在求饶,她说她错了。
声音混着泪、也可能是血,呜咽模糊,让人听不清楚。
可她错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她真的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高,力气又大,打在她身上的拳头还这么疼,也许向他求饶的话,他就会原谅她,放过她。
可事实上呢。
就算她求饶了,他也没有放过她。
玻璃刺进肉里的撑胀感,尖端磕在骨头上的刺痛感,二十年如一日,那是深藏在记忆里永远难以忘怀的真实。
……
“阿如,醒醒!”山诣青捏着应如是下巴,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阿如,看着我!”
应如是焦距涣散,瞪大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
她脸上淌着眼泪,却从始至终一声未发。
山诣青看着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阿如!是我!你看着我!”
应如是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猝然抓住山诣青捏在自己下颌处的手,猛烈喘了一口气。
那声被强压在喉咙口的哽咽也随之溜了出来。
她意识被山诣青满怀焦急的声音叫醒。
眼前并没有刚刚的那个男人在。
长而窄的走廊被四方逼仄的楼道所替代,这里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而刚刚在走廊的那一切,就像是她自己一个人幻想出来的幻境一样,消失不见。
只是看到紧攥着他手臂上自己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儿袖口,她这才确定,时隔二十年,她好像真的,又再次遇见了那个人,那个…像魔鬼一样的人。
应如是攥着山诣青的两只手,此时抖得像筛子,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瞬间松开手。
“不好意思,”应如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楼道里的反应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她的反应是何种反应…她脑袋里混乱一片,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我只是…”
她话头忽然顿住,是因为整个人,突然被山诣青抱进了怀里。
紧紧的,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那种力度。
甚至勒得她身子痛。
“嘘…”山诣青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一遍遍亲她鬓角,“阿如别怕,我在这。”
“一直在,以后我会一直在。”
应如是闻言闭上眼,抿住了微微发颤的嘴角。
眼泪因为她合眼的动作再次滚了下来,悄无声息。
须臾。
她睁开眼,视线越过山诣青肩膀,看着墙上那条白色和绿色的分界线,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声道,“你早知道了。”
早知道刚刚那个男人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山诣青嗓子发疼,埋头在她颈窝的位置用尽了力气,才能从酸胀的喉咙里磨出来一声“嗯”。
“对不起。”
他哑声对她说,喉咙像是被人塞了把烧红的木炭一样,灼得他嗓子拔干的厉害。
对不起。
我明知道他就是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个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
我是个医生,就算知道病人的父亲就是伤害过你的那个人,我却依然只能选择救她。
对不起。
我虽尽力想要避开你们的见面,最终却还是没有做到,让你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再次陷入到那么痛苦的回忆当中去。
……
应如是在听见他说“对不起”的瞬间,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看着那条分界线从清晰到模糊再到什么也看不见。从不动声色的掉眼泪,到轻轻的哽咽,再到强忍的哭泣。
也许是因为当年刘健康在伤害她时,无论她如何哭着哀求他不要打她,哭着求他放过自己都没有用,甚至是换来更为嚣张狠戾的拳脚相加,所以去到国外后,这么多年来,应如是再没有在人前掉过眼泪。
就算当年养父母意外去世,她也是自己偷偷躲起来哭,没有让任何人见到过。
即便因此被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天晚上在听到山诣青给自己讲了林家夫妇的事后,当时她能在他面前掉眼泪已经让她有些惊讶了,可今天是怎么了呢,她不知道。
委屈,难过,可笑,讽刺,迷茫,愤懑,心酸…
那些她早以为忘记的负面情绪,竟然全部在这一瞬间,汹涌而至。
应如是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就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三个字。
不,其实她是知道的,虽然那个念头只是在她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但她确实想过。
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Shame on you。
应如是。
只是因为你曾经经历过的不幸,你就对身为医生的他产生这种想法。
你还有何脸面去面对你从小就教导要尊重和感谢从事医疗行业所有医护人员的小姑娘呢?
他需要对她说什么对不起?
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医生该做的事情而已。
他是个医生。
而他身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就只有救死扶伤。
应如是为自己刚刚的想法羞愧难当,她搂紧山诣青的腰,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抽噎着摇了摇头。
她其实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真的无法张口。
混乱的情绪压到极点,她拿额头在他肩膀上砸了两下,哭腔浓重却又强忍着开口:“山诣青,我难受,我好难受…”
“真的…好难受…”
应如是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可就是喘不过气,人像是被灭顶淹在海里,氧气一口口吐出来,下一秒,就要死掉了一样。
第98章 坚强的理由(1)
*
同一时间, 南城医院会议室。
距离会议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医院给明宣会的一行人专门安排了休息室,就在会议室的隔壁。
可Lexi因为有工作怕在休息室里打扰到人休息, 专门抱着电脑先到了空无一人的会议室。
没多久,门被人从外推开,看见耿迟笑着给她打招呼,Lexi回了个笑给他, 随后就见Branden从外面走了进来。
耿迟看了眼Branden,要是平时, 以他那自来熟的性子,这会儿虽然还没到开会时间铁定也会直接进去和他们天南地北的聊着了。可经过了刚刚的事后, 耿迟看着坐在会议桌后一言不发的Branden,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 溜了。
Lexi看耿迟把门带上,正准备低头继续工作,忽然想起来什么, 扭头看一旁的Branden问:“Yvonne呢?没跟你一起回来?”说完故意一脸“不会吧”的表情看他, “趁这点时间也要跟男朋友约会?”
Branden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Lexi瞧见, 眉头讶异挑了挑, 本想反问他摇头是“不是”还是“你不知道”的意思, 却突然发现后者的脸色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Lexi年纪虽然比Branden小了有七八岁, 但因为从高中开始就在公司里兼职,所以跟他和Yvonne做同事的时间都不算短。
在Lexi看来,Branden和Yvonne俩人性格在某一方面其实挺像的, 生活中阳光开朗待人亲和,工作中又严谨以待不拖泥带水。是典型的工作中好老师,生活中好朋友的那类人。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在Branden的眼里看到刚刚那种神色。
茫然无措,难以相信。
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自己都不太能接受的事情一样。
“你怎么——”Lexi看着Branden开口,想问他怎么了,可话刚开了头,就被后者打断。
“Lexi,”Branden看她问,“我们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你看见过Yvonne哭吗?”
“Yvonne?哭?”
Lexi面容夸张的瞪大眼睛看着Branden,“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
Yvonne怎么可能会哭。
她可是她长这么大见过最坚强的一个人!
记得她刚到公司的时候,那时候公司规模还没有现在这么大,而Yvonne也还只是一个刚转正的小职员,那时候他们想要找人合作根本没有“挑”的资格,只有“求”。
求人给公司投资,求人跟自己合作。
尤其跟商人打交道,那是最最令人崩溃的事。
她因为工作内容的原因不需要东跑西跑,可Yvonne不是,最忙的那段时间,她跟团队里的几个人昼夜颠倒连着出差将近两个月,据同事后来说,他们那时候每天睡的最长时间是四个半小时,这还包括了在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航班上的一个半小时。
他们几个男人都受不了,坚持不下去了,可Yvonne却像个工作机器一样,即使刚被前一个公司冷嘲热讽打击的半死,只要再走进下一个公司,她脸上的笑永远都是最得体的那一种。
连最容易暴露人情绪的眼睛,你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Work machine.
这是他们后来给她起的外号。
再后来,她有了Ceibo,在大家都以为她会稍微“收敛”一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工作态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这才有了后面的“女魔头”称号。
他们的“女魔头”哭?
怎么可能?
……
开玩笑?Branden看了眼Lexi,苦笑着摇头,神色疲惫。
他也想自己是在开玩笑。
从八年前Yvonne作为一名志愿者来到ME世界明宣会,到四年前她…意外怀孕,放弃斯坦福大学转而选择到印第安纳州伯明顿分校精进专业,到两年前她研究生刚毕业就因为工作能力出色被任命为明宣会总部信息分部的一把手,再到她胜任信息部主任两年后,ME世界明宣会在全球多国的影响力日益渐深的今天…
她始终自信、坚强、游刃有余。
她和每个人都很好,可也和每个人都有距离。
那距离恰到好处,在两人关系最紧密的同时,还能让彼此都保有自己的秘密。
他自认为朋友多年,自己足够了解她,所以才会在这么多年间一直让自己以朋友的身份待在她身边,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个身份自己在她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能够以朋友相处,总是好过和她形同陌路。
所以在知道她交了男朋友之后,所有人都在为他惋惜的时候,只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很难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难过。
来中国前,他期待看到她的男朋友,也猜到她的男朋友必定不会是常鳞凡介。
事实证明,他猜测的没错。
山教授很优秀。
可这几天以来,他也只是以为他不过是Yvonne所喜欢的一个优秀男人而已,可刚刚在走廊里发生的那一切,却让他发现,事情远远不止是这样。
这个男人,Branden想,他知道Yvonne所有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甚至可能包括——Yvonne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切。
*
会议开始前五分钟,南城医院的人除了山诣青全都到了,而在隔壁休息室里明宣会团队里的人也同时到了会议室——除了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