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窝子,是原来胡同不通自来水的时候,用来运送水的一种工具,全是大圆的铁皮桶子,一个个儿的挪在车上,既不占地方,还好装东西,一丝儿不漏。
爸爸还是比大家都聪明啊。
爸爸装鱼去了,妈妈在做鱼吃,超生看着今天这两条大肥鱼,再想起上回吃的那条小瘦巴鱼,颇有点怜悯那一条,早知道劳改农场有那么多的鱼。
把那一条养肥一点,该多好啊。
陈月牙刮干净了鱼鳞,鱼太大,没有那么大的锅来炖它,砍成大块,泡一把花生,鉴于大房和三房的几个孩子都跟狼似的,陈月牙怕两条鱼不够吃,又紧赶慢赶跑到菜市场,赶关市前称了两斤豆腐,两把老豆角儿一把花生,扔到里头一起炖着。
“困就睡一觉,醒来妈妈就把鱼做好啦!”看闺女坐在小板凳上,困的直打哈欠,她说。
超生本来闻着锅里香乎乎的味儿都快睡着了,猛打一个精神坐起来:她的炮哥哥,又不知道跑哪去啦。
“妈妈我不困,我去找炮哥哥玩啦,回来鱼就会好哒?”
“会,但不能走远啊。”
超生丢达丢达跑到胡同口的垃圾山旁,垃圾山上满是捡煤球的小孩子们,但没有贺炮。
她喊了两声炮哥哥,不禁就有些心急了,她的炮哥哥跑哪儿去了呢?
“贺小炮,你个乡下土憋,有本事打一架啊,把我们的玻璃球放下?”就在理发馆的门口,有个孩子在喊。
超生立刻屁颠屁颠的,又追过去了。
“打就打,玻璃球就是我贺大炮赢的,谁也甭想拿走。”贺炮的破锣嗓门儿可大了,高声喊着。
几个男孩围着贺炮,一看就是想打他。
超生抚摸着掌心里的小须须,她要拨一根贴在贺炮的手上,贺炮就今天绝对能打得过那几个孩子。
说不定能一拳放翻三个。
胡同里就这样,干部家的孩子更高尚,工人家的孩子们,只要学习好,也没人敢欺负,要不然,都得接受拳头的洗礼。
贺炮原来一个人可没到理发馆这么远的地方,看来,这是跑太远,给别的胡同的孩子盯上了。
小丫头的脚步还是太慢,超生还在往前跑,想跑到贺炮身边去。
但就在这时,贺炮突然嗷的一声,一头顶了出去。
那可是三个比贺炮高得多,大得多的孩子,但是,三打一,拳打脚踢的,居然没打得过贺炮,不愧叫炮啊,贺炮打起架来,简直就是一颗出膛的小炮弹,三个臭哥哥,全被贺炮打跑了。
贺炮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从兜里往外掏着,掏出一大把玻璃球来,全递到了超生手里:“妹儿,玻璃球,我赢来的。”
是真的一大把玻璃球啊,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这么一把玻璃球,在现在来说就是,对于一个孩子简直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我给超生赢的玻璃球哟。”贺炮说。
超生接过玻璃球,心里乐啊,把早晨晨福妞那句似是而非的话都给忘到脑后,心里只有玻璃球,一大堆的玻璃球了:“喜欢喜欢,超喜欢!”
“哥哥就是知道你喜欢,才给你赢的。”贺炮乐的手舞足蹈。
“但是哥哥以后不能出胡同哦,坏孩子会打人的。”这是超生在漂亮的玻璃球面前,唯一残存的理智和危机感了。
“不会啦,咱们回家玩玻璃球。”
“嗯,弹玻璃球,我要赢你一千个!”超生豪气的宣布。
俩兄妹的裤子都快给玻璃球拽到地上去了,手拉着手,走的理直气壮。
宋小霞经过一系列的花言巧语,四处游说,终于替自己拉到了免费的水果,并且在自家位于钢厂的房子里,山寨式的干活儿,生产出了第一批罐头。
今天,马不停蹄,她到百顺区的百货商店来搞销售,福妞个小劳工,就是替她背茶水,背手提包的小跑腿儿。
且不说宋小霞。
福妞看到贺炮的样子,堪比看到了鬼。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啊,怎么贺炮不但没生病,反而生龙活虎,还能在胡同里跟别的孩子打架?
伸手在自己的嘴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她敢笃定,今天贺炮之所以没出事,就是超生那个贼丫头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的原因吧。
再自己两个耳光,福妞告诉自己,像今天一样,斌和炮很可能会死的机会还多着呢,下回她不能再这么看着了,她得伸手推他们一把,不为斌炮有多讨厌,单纯的,她就是不喜欢超生在帅斌炮的呵护下,能过的那么开心。
跟着宋小霞一起,她怀着委屈无比的心思进百货商店里去了。
现在,她可以努力卖罐头,她们的罐头没啥成本,还便宜,肯定比陈月牙的罐头卖的好,先让陈月牙这个恶婆婆的罐头厂,成个笑话吧。
家里总共两口锅,里面满满的,都是炖好的鱼,就出门的这会儿,妈妈居然又烙了一大沓子的烫面饼出来。
掰开一张给超生和贺炮,俩孩子同时嗷的一声:这饼子得多好吃啊,它不但松松软软,而且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薄的就跟纸一样。
看俩个小崽崽洗手的时候手都在发抖,陈月牙把饼子蘸到鱼汤里,蘸了些鱼汤的鲜气再递给超生和贺炮。
吸收了鱼肉的鲜美的,酱汁儿浸透的,筋道的饼子,把俩孩子的舌头差点都给馋的突出来。
小孩子的记性总是一时又一时的,因为大人还没回来,陈月牙就先挑了半碗鱼肉,给贺炮和超生先吃。
别人家都是妹妹坐着,哥哥喂,只有贺家,新鲜了,超生非得自己挑鱼刺,给哥哥喂肉吃。
没办法,超生怕贺炮万一给鱼刺卡着呢。
今天,贺炮在她这儿就是大熊猫级别的待遇。
胡同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陈月牙连忙抓起几根韭菜,就在锅里炒了起来。
眼看入冬月,年货还没下来,市场上正是啥都缺的时候,菜市场的鱼档口至少一周没鱼了,她这儿做鱼吃,给何向阳闻到,准得举报。韭菜味儿冲,能遮鱼的香味儿。
不过进来的是贺译民,只看他裤子并不多湿到了膝盖,这就是去捞鱼了。
“全捞完啦?”
“差不多吧,就有漏网的,也不过几条了,我粗粗估略了一下,三四百斤鱼是有的。”贺译民脱了身上的衣服说。
“你进来干啥,赶紧堂屋里坐着去,我给你们端鱼吃。”
现在,早晚都已经要结冰了,鱼塘里不是更冷?
贺译民在火上烤了烤自己的手,从碗柜里端了碗出来:“大嫂和刘玉娟俩跳水里捞鱼,冻坏了,你给她们找俩件衣裳去,我给咱们端鱼。”
这么说,大嫂和邓翠莲也来了?
不过,那俩妯娌热心,只要说有忙,不论啥前儿,她们肯定都会赶来帮的。
就在几个孩子的屋里,俩妯娌冻的像鹌鹑一样,正在瑟瑟发抖。
“鱼还能做罐头?万一做成罐头坏了呢,多可惜,要不咱们放开了吃,把它吃完算了。”邓翠莲接过陈月牙递来的衣服,抖抖索索的说。
“做成罐头,咱就能换钱,换了钱,咱不是可以买更多的鱼,翠莲,人的眼光得放长远点儿。”刘玉娟劝邓翠莲说。
邓翠莲闻着隔壁阵阵浓香,听男人和孩子们在说话,就知道饭已经开始了,只换了条裤子,马马虎虎的系上,赶紧跑隔壁,抢鱼吃去了。
四五个大小子,六七个大人,一大锅子的鱼,就着饼,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瞬间见了底儿,贺德民放下了筷子,其实肚子还饿着呢,赶忙说:“孩子们多吃点,我吃饱了。”
贺译民一看他哥就是想给孩子们省饭,连忙又从厨房把另外一大锅端了过来,呵,再摞一沓软软的饼子,孩子们筷子挥舞的就像公鸡啄食一般,贺德民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又重新拿起了筷子,挑了一筷子咂了咂味儿。
咂巴咂巴,孩子们丢下的每根鱼骨头他都咂的干干净净的,他那砸鱼刺的功夫,猫见了都要气的自杀。
陈月牙拎起邓翠莲的裤子,看裤裆那儿补了好几道,又磨破了,正准备找块布帮她戳上两针,湿哒哒斌和帅带着一股子冷风扑进来了。
“妈妈,超生呢?”贺帅进来,转了一圈儿没找见超生,于是问。
“咋从来没见你问过你妈,进门就是问超生?”陈月牙连忙,又给儿子找衣服,翻着翻着,才发现他的另一条裤子,还在澡堂子里放着呢。
贺帅吐了吐舌头,不顾裤子湿淋淋的,非得要找超生。
陈月牙故意说:“外头找去,反正不在这屋子里。”看他那急的样子,跟贺译民一样,心里只有超生,没有斌炮和她,陈月牙吃醋了。
贺帅刚想出门,超生嗖的一下从妈妈身后探脑袋了:“小帅哥哥,我在这里呀。”
“你在干嘛?”贺帅这才发现,妈妈身后的被子里还藏着俩呢。
超生轻轻拍着贺炮的胸膛:“嘘,我在哄炮哥哥睡觉。”她觉得,只要今天让贺炮好好睡一觉,就不会有事啦。
福妞必败,超生必胜,哼!
贺炮其实还不困,只当自己是在和超生玩过家家游戏,闭着眼睛,一副二百五的架式,正在给妹妹装宝宝,笑的像只狗熊一样。
超生今天对贺炮太好,好的斌和帅都要嫉妒吃醋了。
“过来,我给你个东西。”贺帅先揩了揩鼻子,勾勾手指,眼睛亮晶晶的说。
超生立刻爬了过来,扬起头,咬着唇,点着脑袋小狗儿一样等着,看哥哥要给自己个啥。
“当当当,漂亮吧,给咱超生戴。”贺帅从兜里拿出一条黄灿灿的琏子出来,挂到了超生的脖子上。
黄黄的琏子,衬着超生白白的皮肤,暖和和的好看。
陈月牙盯着闺女看了好久:“贺帅,这琏子哪来的?”这是金子啊,小家伙从哪儿弄来的金子?
“劳改农场的池塘里捞出来的呀,还有一大串呢,别的我原扔进去了泥塘里了,我看这个颜色亮,就给超生带来了。”贺帅打了个寒颤,从兜里掏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钢笔出来,放在灯下仔细的看着,冻的发抖,饿的前心贴后背,但是贺帅不在乎,他替自己也捡到了个宝贝,一支真正的,英雄牌钢笔,嗨嗨嗨。
陈月牙看着咧开嘴傻笑的大儿子,心说,废弃的劳改农场,怕不是个宝藏?
第40章 40
大晚上的, 带上大房和三房的一家子,贺译民用胡进步给的那张离退休干部的团体票,带大家去泡了个澡。
超生毕竟还是孩子, 本来还在操心贺炮,结果进了澡堂子, 一看到那么几大池子热乎乎的水,连她妈姓啥都不记得了。
扑腾啊, 狗刨啊,小人参做为一棵植物, 不需要学习, 无师自通就会游泳哦。
玩水当然开心, 但是,很快妈妈就开始给她搓身体了, 搓澡巾往身上一摁, 前后一搓, 超生就开始嚎了:“妈妈痛死啦!”
那一大刮刮的刷过, 皮都给妈妈掀掉啦。
但再嚎澡也得搓啊。
最后,白白嫩嫩的小超生,就给妈妈搓成了一只红彤彤的小虾球。
“小丫头头一回搓澡吧, 以后长大了,就不用大妈替你们搓澡了,你替你妈搓,搓完, 你妈再替你搓。”搓背的大妈使劲搓着妈妈的背,笑着说。
刘玉娟和邓翠莲还是头一回泡澡, 就在超生躺在水里凫着的时候,她听见三婶婶轻轻吐了声:“舒服!”
刘玉娟累的睡着了, 妈妈一只手,邓翠莲一只手,一边一个拉着超生,在水里凫着。
混身的皮丝丝儿的疼着,但是泡在热水里,超生也觉得:真舒服啊!
三兄弟带老炮儿干脆在厨房里燃着蜂窝煤喝茶,几个女人带着已经睡着的孩子们,横七竖八,胡乱在床上躺着。
陈月牙一觉醒来炉子灭了,孩子们全冻的蜷在一块儿。
她蹑手蹑脚起来添煤,扣好棉衣刚出门,两只热腾腾的大手捂过来了:“天都快亮了,咋不多睡会儿?”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闭上眼睛,享受着丈夫暖暖的手,真舒服。
“大哥他们睡着了,我在看着添煤呢。”
“我懒,忘了添煤,炉子灭了。”陈月牙笑吃吃的说。
贺译民接过煤篓子:“等着,我去给咱找煤去。”
“哎,等会儿。”陈月牙说着,把贺帅给超生的那条金项琏拿了出来,揉了揉说:“真金的,贺帅说是从劳改农场的池塘里出来的,他还说,里头大概不止这条东西,还有很多。”
捞鱼的时候发现的金项琏?
三个男孩子就贺帅最精了,深藏不露啊,发现金项莲的时候,那小子可一声没吭。
“改天咱们再去看看,万一还有别的东西呢,估计是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丢的,那得还给人家。”贺译民说。
这就是正儿八经的公安,在他这儿就没有私心一说。
贺译民把两只手从妻子身上挪开,双眼瞄着厨房的位置,警觉的在妻子额头上听了一下:“现在进去睡觉。”
要生产鱼罐头,当然不可能自己就那么生产,想要有销售许可证,就得让居委会和街道办知道。
街道办里头有跟宋小霞关系好的人,陈月牙不知道到底是谁,就不去找了,她专门把秦三多叫回家来,迎门见面,先送他一条鱼。
一条将近四斤重的大鲤鱼。
“月牙,腐败贿赂要不得,这鱼多少钱?”秦三多说着就开始掏钱了。
陈月牙连忙把他的手摁住了:“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超生和斌炮其实到现在,也还没见过捞来的鱼呢,看妈妈要出门,仨人一起抢着来:“伯伯,我帮你提鱼吧。”
“不要抢,让贺炮拎着鱼,大家一起去看。”陈月牙说。
几个小崽子,明显就是想去罐头厂看多多的鱼,就因为这个,都勤快的不行了。
罐头厂用来洗果子的,直接是个挖出来的大池子,因为怕附近的孩子去玩的时候跳进去,门上挂了两把锁。
灯一打开,水是黯绿色的,初看时没什么,等陈月牙扔一块馍馍渣下去,刷啦啦的,鱼疯了一样往上跳着。
“这鱼自己长的,哪来的鱼苗子,这才做完罐头几天啊,池子里就长了这么多的鱼?”事情已经超出了马列可以解释的范畴了,秦三多给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