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在这儿呢。”陈月牙拎起一串布条子来,往自己的胸前一按:“瞧见没,正好一条布,卷个边儿,身上就还是件新衬衣。”
她这衬衣还是前些年家里生活条件好的时候买的,那会儿时兴碎花衬衣,别人穿着都像个水桶,唯独陈月牙穿着,一件线衣勾勒的身材窈窕有致,甭提多漂亮了。
她没穿的时候,大家没把衬衣当个新鲜,她往身上穿件衬衣,百货商店的衬衣立马脱销,胡同里人手一件儿。
“改天我打算去看看小斌和小炮,咱把小帅和超生都带上吧,也叫四个孩子一起玩玩儿。”在头发里润了润针,陈月牙又说。
贺译民自打醒来,还没见过贺斌和贺炮那对双生子了,那两个从小就养在乡下,原来很少进城,在贺译民没出车祸之前,对那俩个也不太重视,现在想起来,心里满满的愧疚,是该去看看他们了。
“那咱就一起去,给老丈人家是不是得拿点儿啥?”贺译民又说。
张芳和陈建国俩口子,把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嫁给他,他躺了大半年,替他照顾俩儿子,头一日醒来,不拿点儿啥还真说不过去。
陈月牙望着屋子中间那棵树,突然灵机一动:“我爸不喜欢穿胶鞋,最稀罕老布鞋,你烧浆子我糊底儿,赶明儿衲双老北京牛鼻子眼儿的老布鞋给我爸穿着?”
没钱还要走亲戚,是真难为情,陈月牙最能拿出手的也就是双老布鞋了。
贺译民打小儿出生在农村,别的不会,干这些活儿可在行着呢。
“你只管衲面子就行,糊鞋底,拎麻绳,这些事儿都放着,我来!”
俩口子对视一眼,陈月牙脱了她那件衬衣,背靠着树爷爷就开始卷边儿了。
妈妈脱了衣服,爸爸的脸色突然就红了,轻轻的咳了一声,就转过了脸。
放学的功夫,巷口满满当当的自行车,大人骑车,孩子们就在大人的脚底下乱窜,超生眼巴巴的站了等着哥哥。
哥哥贺帅的那件海魂衫,因为实在太短,连肚子都盖不住了,超生觉得,要哥哥知道妈妈买了土布回来在做新衣服,准得高兴。
结果等到下班的人几乎都走完了,都没见着哥哥回来。
燕支巷在城乡结合部,现在学校里可有些坏孩子,校门口经常还有些小混混们,超生怕哥哥要在外面受欺负,不由就心急了起来。
家里头,陈月牙看儿子一直不回来,也心急了,出来在巷口等着。
“那儿怎么有个黑乎乎的孩子?”巷里的刘大妈说。
王大爷瞅了一眼:“怕不是非洲来的吧,我听广播,说咱和非洲国家建交了呢!”
巷口走进来一个混身上下黑乎乎的孩子,进了巷子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来,张大嘴就喊了一声:“妈,妹儿。”
“这是贺帅?咋变这么黑?”刘大妈失声说。
陈月牙和超生都惊呆了,因为那个黑乎乎的孩子,还确实就是她们家的贺小帅。
贺帅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黑的,就连汗珠子都是黑色的,手里捧着一块钱,他说:“妈,今儿我看见卖麦芽糖的啦,给我妹儿买麦芽糖吃吧。”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陈月牙抚着儿子额头上的汗珠说。
贺帅竖着大拇指,嗓门格外的响亮:“我今天刚到巷口,就见秦三多在门口喊,问谁能帮他倒蜂窝煤,倒五十块给一块钱呢,我想,我妹儿最喜欢吃麦芽糖,一块钱那得买多少麦芽糖啊,所以我就去啦。”
现在,很多人家都有煤模子,自己买了煤渣回来倒煤,倒出来的煤虽然贵一点,但比煤厂里卖的要好用得多。
秦三多是居委会主任,家里条件好,所以才会拿煤模子倒煤。
“你就为了给你妹挣一块钱的糖钱,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妹喜欢吃糖,尤其是粘粘的麦芽糖。”
“得,赶紧回去洗澡吧,我去买麦芽糖去!”陈月牙说。
俩个小崽崽一起回家,又得接受一趟爸爸的训斥。贺帅依旧嗓门响亮:“我是在给我妹赚糖吃,脏了不丢人。”
“那就赶紧洗澡,贺帅行洗,完了妈妈给超生洗。”贺译民说。
陈月牙赶到巷口的时候,卖麦芽糖的都已经快要收摊儿走人了,赶晚儿最后一个客,对方不但足斤足量,还饶了她好几大块麦芽糖。
麦芽糖是真好吃啊,超生抓过一块,舍不得吃,在手里拿着舔,不一会儿就舔的满手都是糖了。
“咱们超生想洗澡澡啊?”妈妈问。
超生手里拿着粘,点头又摇头:想洗澡,但是,还想吃糖。
如果要二选一,那超生还是选择吃糖吧,毕竟麦芽糖就是芽儿,有助于她的须须生长啊。
“那就这样,咱们边洗边吃,好不好?”妈妈又问。
还能这样?
坐在澡盆里吃糖糖,还有妈妈温柔的手手搓着全身,真舒服啊。
“贺帅想要件啥样的衣服?”陈月牙给超生洗完了澡,把她放到床上让她滚哒着,问贺帅。
贺帅正在做作业,歪着脑袋想了想:“要做三件,我和小斌小炮都要有,上次见小炮,他的小肚脐眼儿都在外面。”
“那就一人做一件,咱们的布啊,刚合适。”陈月牙说。
超生吃了太多的麦芽糖,正在床上滚来滚去,心有所想,突然抓起妈妈给自己裁的小线衣:卖!
她虽然发不了声,但是,能说简单的唇语。
“卖?超生,就这一件小衣裳,卖了它干啥?”陈月牙反问。
超生心里想的,当然是把衣服卖了换钱钱,换了钱来,继续买麦芽糖吃,因为,她实在太喜欢麦芽糖的味道啦。
但是,妈妈毕竟是妈妈。
她心头一动,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晚上,俩孩子都睡着了,陈月牙也洗了个澡,靠着丈夫的背坐着缝衣服,看他纳鞋底儿:“译民,明天,我给咱们出去找笔钱去。”
“你能找着钱,怎么找钱?”贺译民回头,反问。
陈月牙抓过一件自己衲的小背心儿说:“卖衣服啊,你看现在,国营商店里,一件样式这么丑的衣服都得四五块,我挑衣服的眼光好,难道还能赚不了钱?”
“现在抓投机倒把抓抓的很严,而且咱那一万块钱我已经有眉目了,要不你再等等?”
“啥眉目,你把钱找着了?”就说嘛,陈月牙觉得自己这男人,他就是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事实上,从一醒来,贺译民就在调查那笔钱的证据,不过从公安的角度来看,还缺一环证据琏,所以他说;‘目前还在找证据,但应该时间不会太长,只要找到证据,钱就能找回来。”
“那笔钱里一大部分也是咱妈的,那得三家子均分呢,你甭管,我要卖衣服,总有我的办法。”陈月牙笑着说。
就为了能让超生天天吃上麦芽糖,日子也不能再这么挣扎在温饱线上了。
陈月牙觉得,她也该让她的小超生过点有钱人该过的,富足的日子啦。
第11章 11
第二天一早,把贺帅送去上学,妈妈把超生往背上一绑,这就准备去大干一场了。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贺译民说。
陈月牙回头望着一表人材的丈夫,笑眯眯的说:“不用,我带着超生就行了。”
一个大男人在妻子的心里居然没有女儿能帮上忙。
贺译民表示自己很不开心。
陈月牙的手里还攥着家里全部的家底儿,总共三十五块钱,出门先花五毛钱买了一盒钙奶饼干,就直奔巷口的张大民家。
超生只能想到卖了自己的衣服换小钱钱,但妈妈毕竟是妈妈,她要真卖衣服,怎么可能就卖孩子的那几件小衣服?
张大民的爱人徐莉在百货商店上班,很清楚黑市上的衣服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黑市上倒衣服,一件至少能赚两三块,那可比摆针线轱辘赚的多多啦。
徐莉是陈月牙上红专时的同学,俩人关系一直很好。
她拿一盒钙奶饼干上门,徐莉就不高兴了:“月牙,有事说事儿,我家缺一合钙奶饼干嘛你就给我送这个?你看看超生瘦的那样子,有饼干为啥不给孩子吃?”
说着,徐莉把一盒钙奶饼干就仍塞回了超生怀里。
“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咱们街面上的衣服从哪儿进,而我呢,见天儿的摆摊,给那帮红袖章赶的像耗子一样,一天赚个三五块,我实在不想干了,我想给几个孩子多赚点钱花。”陈月牙说。
不比徐莉家里只有张文一个孩子,俩口子都有工作,加起来俩人一月一百多块,日子紧是紧点儿,但一月能维持全家的温饱,过细点还能存点钱。
陈月牙没工作,不赚点外快是真不行。
“火车站往东走三里地儿,那地方有倒爷,你要想找点快钱,就往那地儿找衣服去。”徐莉说。
看陈月牙风风火火就要出门,徐莉又追了出来:“可千万小心点儿,火车站抓投机倒把的红袖章更多。”
火车站可离的远着呢,为了今天能干笔大的,陈月牙专门拎了一个大行李袋子,就是准备到火车站淘衣服,捡漏去。
沿着铁路线,出火车站往东走三里地儿,这地儿原本属于荒天野地,鸟都不来的地儿,但现在可热闹着呢。
铁路沿线,一攒子一攒子的,聚的全是人。
个个儿望着火车来的方向,但凡听到一阵气笛响声,人群中就是一阵的轰动。
半路上,很多人从车里往外扔着蛇皮袋子,里面的人也不停的往下跳着。
一个人跳下来,就有一帮人围过去,不论是啥,见了就抢。
超生身为一个胡同小妞儿,还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场景,紧紧揪着妈妈的衣襟,好奇的看着。
一路走过去,一个个蛇皮带子里全是衣服,这也是现在倒爷们销的最好的东西,只要拿到手,转到城里头悄悄出手,那就是钱。
陈月牙头一回上黑市,看见那么多在商店里抢到抢不到的漂亮衣服,眼睛都花了。
但她稳着自己,一路走一路选,毕竟她做惯生意了,不像别人只贪便宜,还得看看质量,看看衣服的样子。
她看到一个人拉开蛇皮带子,里面全是小女孩的裙子,看着质量不错,凑了过去一问价格,也不贵,一件一块钱。
这要能买上三五十件,一件三块钱出手都能赚个百八十块,关键是衣服质量好。
“给我三十五件,同志,这衣服我可以自己挑吧?”陈月牙说。
卖衣服的倒爷是南方口音,说话混沌不清:“靓妹,自己挑!”
手里总共就三十五块,陈月牙给一声靓妹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挑衣服的时候可仔细着呢,生怕挑到一件不好的卖不出去,砸自己手里。
结果她刚挑着呢,一个女人笑嘻嘻的说:“月牙,你也准备进点衣服去卖?”
陈月牙一回头,就见程春花的妹妹程睡莲牵着小福妞的手,也正准备挑衣服。
不比程春花为人刻薄,一家子恨不能把全清水县的便宜都给占光光。
程睡莲人要好说话一点,跟陈月牙打小儿关系还不错,所以陈月牙转身招呼她:“一起挑,睡莲你在哪儿卖衣服?”
程睡莲原本在钢厂工作,据说是因为跟某个已婚男干部睡到一起,给人家属当成搞破鞋的告发了,还在厂里给人贴了大字报,泼了粪,抓花了脸,所以只能辞职,自己做点小生意糊口,城里人要没个工作,农民都不如,因为你总得想办法糊口饭吃。
“我也是头一回,还没想好在哪儿卖呢。”程睡莲小声说。
陈月牙跟程睡莲肩凑到了一起,小声说:“现在卖衣服的行情到底咋样,咱们要进回去,能不能卖出去啊?”
程睡莲回头指着自家小福妞说:“我家小福妞说自己保准有办法,你也知道,她在我们家就是个宠上天的,人人说她是个福妞儿,我信她的。”
陈月牙回头看了眼福妞,胖乎乎的小丫头,居然有这本事?
程睡莲声音上放的格外小了:“你知道不,贺译民的前妻宋思思,原来不是去了北京,现在回咱们钢厂当经理啦,据说还是管卖钢材的经理。早知道你们就该去求她,她肯定会让贺译民回钢厂的。”
贺译民生的俊,当初不止程睡莲追过他,还有个只结过三个月婚的前妻。
这事儿陈月牙知道,但她不醋,她和贺译民可有仨儿子一闺女呢,谁能抢走他?
比起这个,赚钱做生意才更重要!
俩女人凑一块儿挑衣服呢,超生则被安置在几个大蛇皮带子上坐着。
超生手里有一盒钙奶饼干,这是妈妈准备送给徐莉阿姨的,徐莉阿姨没收,超生就打算把它攒着,去看贺斌和贺炮俩哥哥的时候带着。
福妞挑衣服挑的可起劲儿了,本来蛇皮袋子里衣服就不多,她一件又一件,一阵阵就和程睡莲挑了一大包。
就在大家挑衣服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红袖章们来了,大家赶紧跑啊!”
张福妞就跟早准备好的一样,那么小的孩子,拎起一个旅行包,转身就跑。
陈月牙挑的细,也挑的慢,没抢过小福妞和程睡莲,这时候手头只有两件小裙子,摆摊的人忙着要走,从她手里抢了两块钱,拎起大编织袋子转身就跑了。
超生腿短人小,又坐在高高的蛇皮袋子上,要跳下去,准得摔碎膝盖,而小人参要是摔破了膝盖,是很难长好的,所以她转身,就准备从袋子上溜下去。
不过她才转身,就见身后站着一个皮肤黑褐色的,瘦瘦高高的男人正在盯着她看。
超生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狠戾,那种坏人才有的狠戾。
甚至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此刻正在思考,要不要卖掉她。
但是她用自己微弱的灵力,在男人的身上,感知到了一种饥饿感,是真正饥肠辘辘的那种饥饿感,他应该至少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超生在这一瞬间,觉得这人的饿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把自己手里的钙奶饼干就朝着这个男人递了过去,无声的,她用嘴巴不停的说着:妈妈,妈妈!
这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红袖章们正在从火车站的方向一路往这边慢慢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