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筝一手挽起刚刚洗脸时被打湿的袖摆,一手举起小剪子,尖锐的剪子尖端对准了闻泽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长乐!!”
多年不曾听到的称呼远远传来,却像是在耳边炸开一般让殷筝的脑子嗡地一下就空了。
她拿着剪子的手也因此顿了顿,就这么一停顿,一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剧烈的疼痛让殷筝脱手,剪子直接被甩飞落进了小池子里。
有两人落在她身旁,一左一右制住了她的肩膀。
过了片刻,身着龙袍的男子穿过曲折的长廊,出现在了殷筝面前。
男子很年轻,样貌虽然俊美,但因气质柔和添了几分平润,没闻泽那么有攻击性,他和闻泽很像,说是闻泽的兄长恐怕也会有人信,然而这位其实是闻泽的亲爹,当今的皇帝陛下——闻卿。
殷筝捂着自己被石头砸到后痛到直颤的手,低垂的眸底晦暗不明。
不知是在想皇帝对自己的称呼,还是在遗憾就差一点自己便能要了闻泽的命。
……
殷筝换了干净的衣服,被长夜军带去了鳞光殿二层的另一间屋子。
和殷筝如今起居的那间屋子不同,这将屋子的望台外是岛上的树林,没办法看见麒麟池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能听见海浪拍打与树木被吹拂的声音,另有一番意境。
殷筝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坐在床边,躺在床上的闻泽还没醒,虽然因此看不见他漂亮的眼眸,但无疑这是他最讨人喜欢的时刻。
见殷筝进来,皇帝起身走到了一旁的矮几前坐下,并对殷筝示意,让殷筝坐到自己对面。就好像殷筝是他儿媳,而不是差点杀了他儿子的人一样。
殷筝在皇帝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背脊笔挺,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视线低垂,姿态格外端正,能看出有些紧张。
然而紧张的源头不是因为她差点杀了皇帝的儿子——她的良心没这么敏感,而是因为那个久违多年,如今听来甚至有点陌生的名字。
长乐。
但她没问,皇帝也没说,只道:“今日过来是想和你说,你若不想嫁给霈之,我会替你劝他。”
霈之,闻泽的字。
殷筝有些意外,她看向皇帝,心头的不解多到不知该从何问起。
因为让闻泽娶她囚禁她已经是最仁慈的做法了,若让殷筝站在他们的角度上,对待像她这么一个会影响家国又对国家心怀恶意的“神女”,她绝对不会这么心慈手软。
她会杀了这个“神女”以绝后患,然后找个一模一样的人来冒名顶替,彻底将“神女”操控在手心里。
闻泽因为自己的原因舍不得杀她,那皇帝呢,皇帝非但不想杀她,还替她着想,不逼她嫁给闻泽……为什么?
这已经不是“仁善”,而是“愚蠢”了吧。
“但我也和霈之一样,不会放你走。”皇帝补充了一句,这句的内容对殷筝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却让殷筝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样才是正常的。
殷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对皇帝说道:“像今日这样的法子我还能想出很多,只要你们不放我走,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得不了安宁。”
放了我,或者杀了我——殷筝把选择摆在了皇帝面前,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
若运气好,皇帝愿意因此退步半分,改变她目前的境遇,她便能多几分逃出去的把握。
若运气不好,皇帝因为闻泽险些被杀一事选择杀了自己……殷筝不想死在别人手上,但若那个人是皇帝,殷筝可以接受这样的结局。
毫不作伪的杀意扑面而来,一点也不凛冽尖锐,反而带着一股子稀松平常,就好像把别人或者自己逼上死路是和吃饭喝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也就是这样的寻常平和态度,比突然爆发的杀意更加吓人,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一旁候着的长夜军蓄势待发,犹如蛰伏暗处,预备扑杀猎物的凶兽。
可皇帝却好像什么都没感受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说:“上辈子你和霈之成婚,取字‘长乐’。”
杀意瞬间消散无踪,殷筝眼底浮现诧异,像只前一刻还还张牙舞爪的小兽,突然就被人打懵了脑袋。
皇帝放下茶盏,对着殷筝露出一抹温和似
水的笑意:“是我提议的,毕竟那是你娘最初给你取的名字,寓意也好。”
长乐,长安久乐。
他知道她是谁——意识到这点的殷筝盯着皇帝,摇头道:“并不好。”
她只有看到这个天下满目疮痍才会快乐。
所以让她长乐,并不好。
殷筝垂下视线,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该让人把我救回来。”
皇帝却说:“你娘是我姐姐,她因我被送去域外和亲,救你们回来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我正真做错的,是不该把你放在外面,若能早些把你接来雍都,好好教养,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殷筝笑了:“总把错归结到自己身上,不累吗?”
刚说完,殷筝想起闻泽也曾这么问过她,问她总这么谨慎不累吗。
不累,那是本能,怎么会累。
皇帝的手越过矮几,落到的她头上:“你本心并不坏。”
殷筝唇角的笑渐渐淡去,突然说道:“司天楼是我炸的。”
皇帝点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杀国师是为了让我断药,这样我就没法理政,就算日后天下大乱,后世的骂名也落不到我头上,你怕我断药后会死,连根治的方子都提前给我找好了。”
皇帝还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我没告诉霈之,你可要替我瞒着。”
殷筝默了片刻,有点想把皇帝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但她忍住了,继续用实例反驳他说她本心不坏的那句话:“你救了我和我娘,可我却能毫不犹豫地杀你儿子。”
皇帝摇头:“你受不了在被人囚禁的时候嫁人,因为那是你娘经历过的事情,你因此深恶痛绝也是难免的。”
殷筝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感觉,她深呼吸,因为太用力,身体都跟着颤了颤:“我上辈子肯安安分分,是不是因为你?”
皇帝笑着回答她,声音温柔:“是因为霈之。”
殷筝想也不想:“不可能。”
就那么个混蛋,自己怎么可能因他改变想法。
说起闻泽,殷筝转头往床上看了一眼,问:“你没告诉他我的来历?”
皇帝轻笑:“他可不敢把审讯那套用在他亲爹头上。”
而且和殷筝不同,他说谎,闻泽可分
辨不出来,还至今都觉得他不知道炸司天楼的罪魁祸首是谁,因此无法从他口中得知殷筝炸司天楼的真正原因,以及这些原因背后藏着的过往。
可见善良和演技好并不冲突。
“暂时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吧,”皇帝继续劝她:“无聊了带上人出宫走走也行,只要别再行差踏错,这辈子不嫁霈之也没关系。”
说到这里,皇帝想起了重生后闻泽对他和皇后说的话,笑道:“霈之之前还提议让我和梓潼收你做养女,原先觉得荒唐,如今看来也不错,有了公主的身份,你住宫里也算正常。”
作者有话要说:闻泽:……您可真是我亲爹。
第28章
闻泽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
天边红云滚滚,殷筝得了皇帝的允许离开鳞光岛, 去见对她日思夜想的皇后,因此鳞光殿二层就剩下皇帝和闻泽父子俩。
闻泽醒来后头晕目眩,躺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居然还活着。”
在曲廊园倒下那会儿,他其实是迷茫的, 因为逃离鳞光岛对殷筝来说有多难他很清楚, 所以他不懂把自己弄晕对殷筝而言有什么用, 反正不会是要拿他做人质, 就殷筝那小身板,便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长夜军都有办法夺刀救人。
后来看到殷筝手里那把剪子, 闻泽猜到殷筝是要伤害自己。可以理解,逃不出去发泄一下怒火也是人之常情,可伤了他又能如何,且图一时之快并非殷筝的作风,所以闻泽觉得,殷筝一定不仅仅是要伤他这么简单。
直到他听见殷筝那句“想关住我, 下辈子吧”,他一下就懂了, 殷筝是要送他去投胎。
所以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皇帝没留伺候的人,自己动手把一旁炉子上烧开的热水倒进茶壶里,问闻泽:“感觉如何?”
闻泽回味了一下从自己倒地到失去意识这短短几息内的感觉, 回了句:“过瘾。”
半点没有常人险些被杀的愤怒或者后怕,只有满满的兴奋和愉悦。
皇帝叹息:“你啊……”
闻泽从床上起来,下床走到桌边,坐下的时候晃了一下,险些撞倒一旁的小炉子。
“小心些。”皇帝拿折扇打了打他的肩。
闻泽随口应了,端起茶杯就给自己灌了一口,
皇帝又给他续了一杯,说道:“你待她,稍微温和些吧。”
闻泽一脸诧异:“她与叛军有牵扯,我留她性命,关于此处已是徇私枉法,朝中大臣若是知道,指不定怎么参我,还要我怎么温和?”
皇帝想形容一下上辈子经历过各种教训的闻泽是怎么对待殷筝的,可想着想着,杯中的毛尖就不香了。
这两人关系不好的时候,即便针锋相对也常常给人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契合感,关系好了之后,他们两个就像是一个人一样,经常一个手势
一个眼神,就能完成一场旁人都不懂的交流。
皇帝自认与皇后伉俪情深,甚至还有几分民间小夫妻才有的亲密,关系比历朝历代任何一对皇帝夫妻都要和谐,可遇上闻泽和殷筝这样的,也只能甘拜下风。
大抵是输在还不够疯,毕竟皇帝后宫只有一人,皇后还能干政这样的事情,放在过去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闻所未闻的。
皇帝收回了给闻泽举例的念头,只说到:“我答应了她,不会再把她关在这里,也允许她偶尔出宫走走,且她若不想嫁你,给我当养女也行。”
皇帝说着,见闻泽眉头紧蹙,以为他是不希望和殷筝从夫妻变成兄妹,便笑:“可是不愿?”
结果闻泽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帝要收殷筝做养女这件事,或者说即便是因此不高兴,他也将这份不高兴归结到了皇帝擅自答应殷筝,允许殷筝出宫这件事上,还说:“没,我原本要关她,就是担心你受累,既然你没意见,那就放她走好了。”
皇帝微愣,终于看出闻泽还没开窍,却也不提醒他,只叹气,说:“你这孩子,我又没说放她走,只是别将她关在岛上,也别把她困在宫里,找人看着就行了。”
闻泽嗤笑:“这和放她走有什么区别。”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都能给他整出杀招来,放出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跑个没影。
闻泽想不通皇帝为何会对殷筝宽容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上辈子她是他儿媳?
“朕意已决,不改了。”皇帝私下里很少对闻泽用“朕”这个自称,因为在闻泽很小的时候皇帝就和他做过约定,一旦用了,便表示自己是在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和他说话,而不是一个父亲。
皇帝做的决定,闻泽不能反驳。
闻泽满脸不高兴,连着喝了几杯茶,任由皇帝和他说什么他都不接话,完美诠释什么叫被家长惯坏的熊孩子。
皇帝竟也不觉得闻泽这般是忤逆不孝,自顾自说个没完。
小火炉上的水壶又一次煮沸翻滚,闻泽突然想到什么,说:“刚刚想起来,既然我这辈子会告诉你殷筝与叛军有关,那我上辈子也定然和你说过,为何没听你提起?”
皇帝想要拎水壶的动作顿了顿。
闻
泽看见,伸手提前拎起的水壶,将热水注进茶壶里,还给皇帝倒了杯茶,然后放下茶壶,就这么看着他。
皇帝端起闻泽给自己倒的那杯茶,稍加思虑后,对他说道:“我以为司天楼不炸她便会收手,没想到你会发现她。”
闻泽:“那你一定知道,她到底是谁。”
皇帝想试着装一装傻,谁知闻泽抢先了一步:“别说她是殷家女,她在岐山行宫打开的那条暗道,连长夜军都不知道。”
皇帝心知瞒不住,又不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便只好将往事真假参半,说给了闻泽听:“你可记得你怀恩姑姑?”
闻泽不曾见过这位姑姑,但他记得这个封号,说道:“十九年前被先帝送去域外和亲的那位公主?”
十九年前,那会儿闻泽才出生,按说他不该知道此事,但在十二年前,先帝驾崩,皇帝才刚登基就派使臣前往域外,想接这位公主回来。
当时迎娶了怀恩公主的域外部族名为涂却,是域外最大的部族,因此他们十分硬气地拒绝将公主送回。
结果谁都没想到,一向好脾气,且当时根基不稳的皇帝会让黔北发兵主动掀起战争,只为将这位公主从涂却夺回来。
皇帝告诉他:“殷筝是你怀恩姑姑的女儿,怀恩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姐,她性格活泼好动,时常随你皇奶奶去岐山,也是无意间才发现了岐山行宫里的暗道,她还把这件事和我说了,你若不信,我可以把另外几条行宫暗道的入口都告诉你。”
这么一来,皇帝为何对殷筝如此纵容,就有了解释。
闻泽姑且信他。
之后没多久,父子俩离开鳞光岛,皇帝还在路上和他说:“鳞光殿建造之初,为了垫高第二层增高视野,同时保证一层透气凉爽,一层和二层之间是有夹层的,只要从二层望台翻到一层的屋檐上,就能钻进夹层躲藏其中——这也是怀恩发现并且告诉我的,我想殷筝也是听她娘说过这件事,才会想到利用夹层躲开长夜军的监视,跑到曲廊园去。”
皇帝这么说,显然是为了增加自己刚刚那番话的可信度,然而一转头,闻泽就去查了玉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