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常清正自绸缪,忽见有人从颉颃楼出来,径直上了这边的狭窄回廊。
易姑娘。
她因是新妇,这几日依旧身着红裳,裳衣轻妍,丰姿皎然,披着一身月色,眉间不豫,不知在忧心些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杜常清站在回廊的另一边。
这还是自新婚当夜之后,杜常清见她的第一面。
杜常清方才思虑权衡的那些事,如今已全都忘了。
只记得月华冉冉,自她眉眼身形中来。
或许还是直接给她吧。她自己的伤,理应比别人更上心些。
此事虽于礼法不合,但是他若问心无愧,倒也不必……
这话想到一半,红衣美人忽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他,神色有些许惊讶,但着实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杜常清心里打定主意,咬着牙想自己问心无愧,手上拿着盛装碎骨的犀盒,向她走去。
易桢很懵。
眼前光风霁月的白衣男人十分坚定地朝她走过来,这么大晚上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一瞬间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还是决定把事情问清楚,可临要开口,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姓名,只好学着大夫们对他的称呼,叫了一声“小郎君”。
易桢看了大半天的书了,阿青昨天把腿磕破皮了没过来,小和尚和他的熊猫跟着船上的侍卫大哥去玩了,姬金吾更是忙得见不到人,也没人和她说话,如今忽然开口,声带紧张,话语最开始的音节直接被吞掉了。
言娇语涩地唤了他一声“郎君。”
正如他穿着喜服去易家娶走她时,两人依礼数共饮那一盏四果茶后,新嫁娘眉眼盈盈,轻声唤了他一句“郎君”。
郎君。你要好好待我啊。
杜常清蓦然停下了走向她的脚步。
一时只觉得神魂俱荡,情不自持。
她唤这一声,是什么意思?是把他错认成兄长?还是……
杜常清不敢再往前走,他刚才郑重想过的“问心无愧”仿佛是个笑话,一句一句紧追着他问。
问心无愧吗?你这是问心无愧吗?
易桢有些尴尬地笑笑,正要纠正自己错误的称呼,忽然见眼前的白衣男子往后退了几步,月色稀薄,他的表情看不真切,瞬息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易桢:“……”
易桢:“???”
她抱着满腹疑虑进了屋子,喝了半盏熟水,见姬金吾和几个大夫一起进来了。
“药制好了。”姬金吾不知道又是几天没睡,气色非常差,但神色倒是正常,看不出太多疲乏。
易桢其实不太理解他这种不把自己命当命的活法,怎么说呢,她感觉这个人简直是盼着他自己去死一样……
医女捧着药进了里间,婢女合上楼阁正门,放下珠帘,关上窗户,张开屏风,然后上前来为易桢脱去外衣。
易桢:“你怎么还在这儿?”
姬金吾波澜不惊:“看看药有没有用。”
易桢:“……”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可能是因为姬金吾就在旁边看着,易桢有点无所适从,她甚至觉得给自己上药的医女有点像张苍……
说起来她是不信张苍一次没得手就放过她了,天知道这变态躲在哪个角落里谋划着搞死她。
易桢觉得张苍这种人,哪怕去爱一个人,他表达的方式都是“你死在我怀里好不好”。
上药的过程易桢没什么感觉,她的蛊纹这几天其实略有消退,但大体还是长满了整片锁骨和脖颈。
谢天谢地没往胸上长。
“琥珀太多了。”医女观察了一下,说:“药效是起了,但是琥珀留下了赤色痕迹。”
她身上凡是用过药的地方,隐隐约约浮起了赤色的点点印痕,过了一会儿淡了下去,隐约有艳色。
这下不是像吻痕了,简直就是吻痕。
“过几日会自己消退的。”姬金吾瞥了她一眼,继续和医女对话:“既然如此,那药方子的用量我应该确实记差了些,要再减去半厘琥珀屑。”
身后的婢女帮易桢捧了件轻薄外套来,小心避开了刚才上过药的地方。
易桢:“这药方子是你给的?”
姬金吾点点头:“多年前偶然看到的,便记了下来,药材分量上有些出入。”
这位姬家郎君的年少爱好不会是记药方子吧?不然他把一封十几年前的药方子记那么牢干什么?
他不打算久待的样子,见医女收拾药箱准备离开,便对易桢说:“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真是个通宵小达人。
易桢送他出去,夜间的冷风稍微小了些,徐徐拂过还在发热的蛊纹,她其实想在路上问问他那位双胞胎弟弟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抓到机会。
姬金吾还没走出颉颃楼,有个侍卫跑来通报:“小郎君回来了,在主楼等着见您呢。”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对同胞兄弟关系好,来通报的侍卫也满脸笑容,是通报喜事的模样。
姬金吾不自觉微微笑了一下,他住的主楼离颉颃楼不远,几步就到了。
他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见易家那位姑娘站在颉颃楼前,在目送他离开。
她衣服穿得着实单薄了,不该在冷风中继续站下去,要是身子不舒服明天又得见大夫。
姬金吾暂且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快回去吧,外面风大。”
他话音未落,忽然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随后便听到尖锐的鸣叫从海底涌来,刹那之间便到了耳边,仿佛是饿久了的狼闻到了风中流血的诱饵。
月色暗晦,几乎是在瞬息之间,狂风暴起,云埃四合,方寸海域中杀机顿起,一条黑影从海浪中冲出,直接将颉颃楼的边角撞毁,衔着红衣美人,要重新潜入海底。
第20章 幽冥唯唯有泪
易桢还没被什么东西咬在嘴里过呢。
她一点也不恐高,甚至还计划过去蹦极跳伞。
因此,被含进什么东西嘴里的时候,她唯一的反应是恶心,而不是害怕恐慌。
恐惧使人丧失理智,她还能正常思考,谢天谢地。
被咬着腰腾空飞起的那一刹那,易桢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幕后主使一定是张苍这个逼。
她上辈子那一场又一场漫长的梦境,记得的内容主要就是讲原书女主怎么因为学渣而被杀手组织的大家欺负,最终沦落成炮灰去送死。
确实,梦境是从最开始女主生母去世开始的,但那个时候易桢不是还小么,根本记不清楚一场接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
既然梦境的主要场景是在衮州的那个杀手组织里面,自然,张苍这个变态给她的印象是最深的。
有一说一,在原书女主开始修行的那段时间,张苍对她这个弟子确实算上心,试遍了各种不同的教学方法,还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高三待遇,绝对的高三待遇。
只可惜,原书女主连续考砸了几场大型模拟考,650满分考110的那种,张苍觉得她属实是个废物,配不上这么好的待遇,还是滚去念幼儿园吧。
“在这场战役中,只拥有美貌可是活不下去的。”他原话是这样,约莫实在惋惜女主一身好皮囊和好天资,脸上难得出现了除笑意以外的表情。
张苍和姬金吾都属于那种很爱笑的人。
不同的是,姬金吾的笑,是希望你把他当做知心好友,希望你对他有好感,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利用利用你;但是张苍的笑,绝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我是个变态我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你”这一点写在脸上。
在张苍还没对女主绝望的教学后期,他曾经讲解过这么一个名词。
鬼渔。
这个词,原本是讲渔人不小心掉入或丢弃到海中的渔具,依旧会捕猎到海洋中的猎物。这些渔具掉落在海床、礁石或者珊瑚链上,常常会有不设防的海洋生物一头撞上去,然后便无法解脱,只能在刺网中化作白骨。
在杀手组织的黑话中,“鬼渔”这个词的意思是,你随便在任何地方埋下你的棋子或者势力,此后不要再管这些棋子,就当他们失落在了海中。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棋子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派上了用场,造成大量伤害。
早早设好局,能不能有收获完全靠运气,这就是“鬼渔”。
那个姓刘的医女绝对是张苍的人!!!不是的话她直播铁锅炖自己!
那个刘医女到底在她锁骨上涂抹了什么玩意!这个含着她的巨型动物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舔她的锁骨!舔完还咽口水!
你体会过被什么生物叼在嘴里,然后这个生物还在咽口水吗!
易桢只能祈祷张苍驭兽之术了得,不要让这只巨型生物一不小心把她给吞下去了。
不知道张苍是非得亲手杀了她还是怎么样,这只巨型生物并没有第一时间吞了她,或者用牙齿咬她伤害她,而是叼着她重新跃入海中,不知道是要往哪里去。
这是正常的爽文剧本吗。
一般爽文不都是女主贼牛逼,但是大家以为女主是个弱鸡,然后女主一波反转扮猪吃老虎名利双收,最后再来个比超强女主还强的男主。
为什么到她这里就是乱七八糟的奇怪展开啊!
嫁人第一天,郎君逃婚去找小青梅的替身了。
嫁人第二天,小青梅的替身看上了我并且希望我和郎君和离,与她在一起。
嫁人第三天,和郎君谈判,自身段位太低,被他说服,觉得给他打工也挺好的。
修行第一天,我是个天才,我学得超快。
修行第二天,因为运动过度肌肉拉伤躺在床上起不来。
修行第三天,被凶兽掠走,嚼吧嚼吧吃了。
???
新手村该出现这种一击9999伤害的大型凶兽吗???
爽文剧本不应该是等她修炼成了巨牛逼的修士,拥有普天之下无人能及的美貌,然后出关去吊打其他人吗?
好好走爽文剧本不行吗!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别的姑娘被恶龙叼在嘴里掳回龙穴都没事,她不会活活被闷死在这只不知道是啥生物的嘴里吧?
为什么要这么真实!
虽然月亮被骤然聚起的乌云遮蔽住不少,但是万方船上的灯火极盛,船上的诸人依旧在凶兽跃起的瞬间看清楚了它的具体模样。
有龙须,为蛇身,鳞片泛青,出则积云蔽月,性焦躁不安,易被驱使,正是上古异兽缺月龙蛇。
几个婢女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船上的修士已经全数跃起,显然之前有做过应对这种突发情况的准备。
姬金吾尚穿着一身锦衣狐裘,他平素看着是个华亭世胄的贵人,又因为经常熬夜气色不佳,像个标准的战五渣,靠智商来扳回一城的那种。
但此时情况紧急,他是离得最近的那个,几乎是在缺月龙蛇把人掠走的瞬间就已经出手了。
太平道以符籙为武器,好五行八卦,道派至宝是六魂幡与先天五方旗,因为武器都是丢出去就烧没了,所以往往一场斗法就是比烧钱。
对于姬金吾这种把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赚钱中去的人,钱根本不是问题。
他手中接连飞出去数面幡旗,在没有月色的夜空中划破天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响声清越,如黄鹤唳空,在空中穿行。
杜常清原本是在主楼等自己的兄长,靠窗站着,只看见缺月龙蛇骤然暴起,不知做了什么,速度极快,就要重新潜入海中。
这种性格暴虐的凶兽,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好事。
杜常清不假思索从窗户跃出去,手中的惊鸿刀已经出鞘,要斩向它的头颅。
“常清!”姬金吾眼看自己的弟弟要持刀上前,立刻出声叫住他:“你嫂嫂在它嘴里!”
杜常清心中一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兄长。
姬金吾一身华服,被狂风吹得失了庄重,他幽幽悬在半空中,飘然履虚,如蹑烟云。或许因为离得不近,杜常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船上的修士一个又一个跃至空中,纷纷开始攻击那条缺月龙蛇,不给它潜回海底的机会。
围猎之势已成。
空中猎猎作响的幡旗骤然燃烧了起来,火光荧煌,华幡间列,在空中张开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那只似龙似蛇的巨兽架在空中。
“常清,去撬开它的嘴。”姬金吾袖中短刀已经出鞘,他毫不犹豫地一刀打横割开自己的手掌,鲜血缘着空中看不见的丝线快速蔓延,经过被狂风吹得危险的火焰,瞬息之间就爬满了整张阵网。
若说之前这条缺月龙蛇还能在巨网中挣扎,现在就只能被凝满鲜血的巨网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杜常清很清楚缺月龙蛇的具体构造,他在用刀上也可堪称当世楚翘,轻巧几刀将这只凶兽的下巴卸掉,果不其然看见一身红衣的美人被它叼在嘴里。
她已经晕过去了,紧闭着双眼,看起来没有外伤,这条缺月龙蛇只是把她叼在嘴里,没有伤害她。
杜常清俯身想去把她抱起来。
天上的云埃越来越厚。
佛修中有一句佛偈说:“前心作恶,如云覆月;后心起善,如炬消闇。”
最后一丝浅淡的月色也被厚厚的积云遮住了。
杜常清还没碰到她,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震颤。这条缺月龙蛇原本已经被凝满鲜血的巨网钉死在原地,现在不知为何,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疯狂地挣扎了起来。
散在空中的幡旗早已化作了火焰,在网中巨兽不知死活地挣扎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缺月龙蛇的青色鳞片固然坚硬,但是在血网中,就仿佛是块放久了的豆腐。它周身的血肉一片一片被削了下来,还有许多深可见骨的细小切伤抽动着溢出青绿色的血液。
这条缺月龙蛇几乎要被剧烈的疼痛逼疯了,疯狂地摇动着自己身体,想要挣开束缚。可是它越是挣扎,伤口就越深,在某一刻,它痛苦到活生生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甩出去。
杜常清在剧烈的摇晃下勉强抓到易桢的手臂,还没稳住身形,易桢就整个被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