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此剑入海之后,海上现出灵鹿模样的虹霞,因此这柄剑就叫鹿卢剑。
易家的独子易业诚,作为一名剑修,自然对这则有载于《兵器名录》的轶闻耳熟能详。
此时他站在门前,心潮澎湃,脸上的兴奋之色掩都掩不住了。但是与其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姐姐出嫁而兴奋,不如说他是为了一门之隔的那柄鹿卢剑而兴奋。
那可是和诛仙五剑齐名的神剑!
姬家最近风头很盛。姬老夫人将阳城诸事移交给自己的长子姬金吾之后,在他众多成功决策之下,阳城的商路甚至进入了南岭,来到了居住在沼泽地的巫族门前。
据说姬金吾从南岭返回阳城时,站在船前,海上波涛如山,忽然间海浪之中有灵鹿幻象转瞬即逝,随后鹿卢剑就在海浪的拍击中,凭空落到他脚边。
神剑自择其主。
然而问题是,姬金吾并不是一名剑修。
在易业诚的问句结束之后,门外很快就传来了回答。
是一个清冷的男声:“姬氏金吾,持金万镒,白壁十二双,以辎軿三十乘,求娶易家幼女。”
门外之人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如戈矛骤然一击,杀伐之气带着彻骨的凉意从他的话语中往外透。
姬金吾不是个剑修。
他修习太平一道,平日所仪仗的是符文籙书。太平一道的至宝也不是有形的兵刃,而是六魂幡和先天五方旗这种法具。
换句话说,鹿卢剑虽是神剑,但是对他来说没有特别大的用处。
姬金吾唯一的同胞弟弟还是个修无情道的,他就更用不上了。
“易家嫁女,备金如意三千对、流云锦一千匹、端溪砚六十六方、金烟墨三十三块。”易业诚说的声音很大,但他正逢变声期,声音尖扁,吵得人头昏脑胀。
他们双方说的都不是往来聘礼的总数。高门嫁女,有些东西是必备的,而拦门时说出口的,则是额外的添礼、添妆。
像易家女这种远嫁的情况,男方给的添礼需是女方的十倍以上,甚至还有给百倍的。
远嫁是离人骨肉,往往新嫁娘与父母此生不复相见,所以要求男方的添礼需要足够重,重到压过不可离人骨肉的约定俗成。
一般女方为了不给男方难堪,拦门时备下的添妆会轻到只有一盏四果茶、一道龙眼干苍,最后给多少添礼全凭男方自愿。
毕竟是结亲,不是成仇。
而要十倍于易家给的添妆,姬金吾之前报的数目是不够的。
易家之前也并没有透露半点口风给姬氏,只说如此大礼,请务必带着神剑前往。
这一时半刻,姬家远道而来,就算家财甚巨,也没办法变出那么多可以充当聘礼的整金来。
要赶在吉时之前顺利接走新嫁娘,只有一个办法:
将那柄鹿卢剑一同算作添礼。
这几乎已经是图穷匕见、明着告诉姬家:“我们易家会和你们这种远在海外的蛮夷之属结亲,就是想要你手上那柄神剑。”
冒着毁了女儿婚礼和清名的风险,为易家独子谋夺那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反正你也是白得来的。
反正你也用不太上。
还不如给我们易家唯一的儿子,他是很有天赋的剑修,是我们易家未来的指望。
这是你昌黎之年的最后一个喜日,错过这门亲事,你去哪里再找这么一个高门贵女?
门外的男人果然被噎了一下,估计是完全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也着实被他们这种暗地里算计人的行径恶心到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易业诚觉得他妥协是迟早的事情。
他有几分急切地开口催促暗示道:“我易家的女儿不会赔钱嫁给姬家的,现在就在钱款上欺负她,以后到姬家岂不是被你们欺负死?”
易业诚知道阿姊会向着自己,阿姊说了,她是他唯一的亲姐姐,她要是都不照顾他,还能指着谁对他好、谁帮扶他一把?
既然阿姊要远嫁,以后都没办法再回护照顾他了,不如一次把她许下的好都拿过来。
更何况这整件事是母亲授意的——这么多年,母亲要做的事情没有不成的。
此时在喜房中端坐着的易桢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在原书中,易如和姬家的这门喜事是没成的。
具体原因没写清楚,大约是易如这小傻逼实在是无法勉强自己看上姬家,在出嫁时故意刁难对方,没想到姬家也是暴脾气,不嫁就不嫁,当场折返,毁去婚约。
也是因为这门远嫁的婚事没成,易如才能在后续的剧情里继续担任爱慕男主的恶毒女配,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恶心人中去。
这姑娘一出手就是找人强暴自己姐姐,可想而知她下限多低。
易桢觉得这种人仅存的价值就是被抓去填海造陆。
听身边的小丫鬟说姬家还有小半柱香就到了的时候,易桢还在心底勉励自己做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娘子,赶快嫁人赶快上船赶快跑路。
易桢只想活着,不想被轩辕昂这种眼瞎心盲的虐文男主抓去挖眼睛和怀孕生崽。
然后她就发现事情不太对了。
拦门最多反复三次,时间都是提前算过的,不会误了吉时。可是看房内的刻漏,离吉时已经不到半柱香了,屋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前院在干什么?姬家的人怎么还不来?”易桢半探出身去,表情不太好,遥遥望向前院的方向。
“诚公子在拦门呢。”婢女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陪着笑答道:“是给小姐您在夫家面前长脸呢。”
易桢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原书中这位易家独子毫无存在感,但是成长在这种家庭里的独生子,还是生了三个女儿才有的独生子,易桢真的不敢信任他啊!
易桢正惊疑不定,不知该怎么做,忽然前院来了易业诚的贴身小厮,一脸志得意满,行了个礼,说:“诚公子请小姐您上前院去。”
“姬家来迎了?”
“还在拦门呢。”小厮高高兴兴地回答:“姬家一直不肯松口加添礼,诚公子说您过去的话,他们看见那么漂亮的新娘子,肯定心甘情愿地给了。”
“什么添礼?”易桢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鹿卢剑啊,诚公子就要晋位异名三境了,有这么一柄神兵利器,对诚公子修行肯定大有裨益。”小厮眉飞色舞。
“之前没有说清楚添礼的事情吗?怎么这个时候才谈?”
小厮似乎被她问倒了,很无辜很为难的样子:“这个……小的也不知道,诚公子和夫人既然这么决定,肯定是有道理的吧。”
易桢深吸了一口气,示意身旁的婢女扶着她点,然后顶着满头的金玉绮罗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前院走去。
屋子里其他婢女连忙跟上,按照早就说好的顺序缀在她身后。
去前院要经过主屋,易老爷和续弦王氏就端坐在主屋的主位上,易业诚的贴身小厮提醒她最好先去叩别父母,待会儿可能没有时间了要直接上轿。
按正常的礼数,应该先是同胞兄弟拦门,新郎奉上添礼,见到新娘,两人一起去叩别父母,再上轿离家。
现在拖到时间不够了,礼数就完全乱套了。续弦王氏向来是个不重礼法随心所欲的人,在她眼里没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不管是牺牲掉原配的女儿为儿子铺路,还是牺牲掉自己的女儿为儿子铺路。
易桢其实不认识路,但婢女以为她是被繁重的红妆所累才走得那么慢,很是积极地扶着她进主屋。
她戴着面甲,屋子的主位又太高太远了,行完大礼,主位上端坐的、在华丽衣装下面目模糊的贵妇人完全没发现自己女儿已经换了个人,开口说:“你去吧,我和你父亲都会念着你的。”
“你总是我易家的女儿,娇养了那么多年,也不要你什么回报,以后到姬家去,多想想你弟弟,想办法多帮衬他。”
主位上的贵妇人语罢,很有些不满身边人不说话,开口催促道:“老爷,阿如就要嫁人了,你怎么不说点什么?不会还在想桢姑娘吧?”
主位上的中年男人眼角有泪意,如梦初醒一般看向堂上一身红妆的女儿,这个女儿张扬跋扈,他一向不太喜欢,如今她身着红妆,竟然教他看出几分可爱可亲来,不自觉便放软了话语:“在外面不要任性,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我对不起你桢姐姐,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好好的姑娘嫁得那么远……”
“老爷!”主位上的贵妇人很不高兴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中年男人才恍然意识到这门婚事是如今的妻子一手操办的,这样说是打她的脸了。
完全没提鹿卢剑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不存在。
虽然十分不合适,但是易桢还是在心里笑出了声。
她按礼数叩别了父母,往前院走去。蓬松的白雪附在红色的院墙上,当众人走过,琼芳一样的雪白便碎碎坠下。
前院里,她名义上的弟弟和名义上的夫君,正隔着一道门,已经对峙了许久。
说是对峙,也不太确切。因为在易业诚第一次提出暗示的时候,门外的男子就已经了悟他的意思了。
“范汝,别笑了。”门外的穿着红色袍服的清俊男子脸若寒霜:“快想办法。”
戴着鬼面具的挺拔男子——名叫范汝,是阳城的大祭司、姬金吾的好友,靠在马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看戏态度:“你家摊上的这个亲家可真够绝的——”
范汝笑得停不下来:“我有什么办法,现在鹿卢剑远在千里之外,要么,你去问问新娘子你的鸣鸿刀行不行?”
第5章 我就不
穿着红色喜服的清俊男子皱着眉头,面对如此棘手的情况,他一时半会儿没法想到十全十美的应对办法。
范汝往后看了一眼,前来迎亲的三十乘辎軿满载着珠玑绮绣,每架车旁边还跟着从万里之外的阳城带来的修士。
“或者,我们直接把新娘抢走吧。”他不含恶意地笑了笑,脸上可怖的鬼面具似乎也亲切和蔼了几分:“古礼有‘劫掠为婚’,你把人抢了跑,我帮你断后,易家也拦不住我们。”
姬金吾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为了防止路上出什么事情,这一支迎亲的队伍是姬家的老夫人在阳城城内千挑万选出来的。
只要一声令下,便有短兵长戟、戈矛如林。如果将聘礼留下,只带走一个新娘子的话,轻车简行,确实可以在半柱香内离开易家。
“人家姑娘千里迢迢嫁到我们家去,这样不顾礼数,会不会……”他摇了摇头,说:“再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再说。”
“是易家不讲理、背弃承诺在前,你就没从他们的行为中得出什么感悟吗?”范汝好心提醒他。
“教我不应该背弃对别人的承诺。”姬金吾一本正经,答得很快。
范汝:“……”
范汝:“你这么讲理真的对不起你的修为。”
范汝并不在意他否决了自己的建议,他脸上的遗憾神色似乎主要来自无法目睹“抢新娘”这种刺激的环节,而不是自己的好朋友被人为难了。
姬金吾还要说什么,忽然身后易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有个小丫鬟抿着嘴对他们笑:“姑爷,我家小姐已经到了。”
范汝一愣,顺势看向门内,果然有个身着喜服的漂亮姑娘站在堂前,贴身的丫鬟捧着一盏四果茶、一道龙眼干苍候在旁边。
刚才那位死咬着鹿卢剑不松口的易家独子脸色不怎么好,眼神有几分凶狠,冷眼看着他们。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几个小厮也都悻悻的,好像刚和人吵架吵输了。
新娘的神色倒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忽然松口了?因为什么?
虽然疑心还有问题,但是吉时确实快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一身喜服的姬金吾不疑有他,率先进了门,他身后那几十车的聘礼也从侧门运进了易家的院子。
见新郎官进了门,门外等候多时的鼓乐立刻更加卖力地吹奏起来,喜庆热闹的氛围瞬间就浓了起来。
双方匆匆见过礼之后,约莫吉时实在是快来不及了,一边唱礼的喜官吐字也快了不少:“易家添妆:四果茶一盏、龙眼干苍一道。”
穿着喜庆的婢女立刻将四果茶递给堂前丰神俊朗的自家姑爷,小声提示:“喝一口。”
他依言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小丫鬟随后接了过去,把茶盏直接递给了盛装打扮的新嫁娘。
姬金吾方才顺势看清面前身着红妆的姑娘。
接着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新嫁娘接过那盏被喝了一口的残茶,用袖子掩了掩嘴,微微在茶盏上抿了一口。
白瓷上留下了淡淡的红色唇印,浅浅一点,教人想起美人乘舟经过莲池时,指尖染着蔻丹,素手拂过清透池水,那一点媚人的惑意看不真切。
她的脖颈修长,玉肤雪肌、娇而不妖,把那盏两人共饮过的四果茶递给小丫鬟后,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眼睫颤了颤,竟然还小声地叫了他一声:
“郎君。”
这姑娘言娇语涩,外面喜乐声又大,这么轻的一句话,除了就站在她面前的人,谁也没听见。
易桢是察觉到了他的灼灼目光,才刻意唤了他一声,言下之意不必明说。
谁知眼前这位据说是见惯风月、倚红偎翠的阳城城主就这么直接愣住了。
也没有回应,没有接她的话唤她一声“夫人”,更没有任何顺理成章的肢体接触。就这么愣愣地站在一步开外,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她。
好在唱礼的喜官解了他的围,高声的唱喏把刚才那一瞬间无法明言的滞涩给打破了:“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
按礼数,将由新娘的亲兄弟送新娘上轿,新郎不必在轿前等候,而应该上马准备带新娘子归家。
易业诚在喜官的目光驱使下,前来搀扶她的时候,明显是非常不甘不愿的。
易桢刚才一进前院就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还在拦门,为什么不让姬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