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说起来沈茹欣结婚也有一年了,伍世青依旧没找到婆娘,然后还在人上班的地方正面遇上了。
沈茹欣穿了一身水蓝色的棉布长衫,一侧的短发捋到耳后,肋下夹了一本书,低头翻看着手里的一个本子,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伍世青见她低着头,原想着正好可以不用打照面,便往墙边退了一步,不想沈茹欣走到伍世青跟前,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正巧四目相对。
见到竟然眼前竟是伍世青,沈茹欣愣了一下,伍世青先拱手道了一声:“沈老师好。”沈茹欣赶紧的收起手上的本子微微鞠了一躬,道:“五爷好。”
伍世青知道沈茹欣心里奇怪他这么个半文盲怎么跑学校里来了,也不等人问,便说道:“家里有孩子想读书,我来寻费先生为我指点一下。”
要说虽然伍世青与沈茹欣有缘无分,没做成夫妻,但伍世青追了人几个月,为表诚意,将自己的家底是向沈茹欣交代得一清二楚,伍世青全家上下,连带叔伯子侄在饥荒战乱里全没了,沈茹欣是知道的,如何忽然家里多了个孩子?并且竟然已到可以读中学的年纪了。
然而沈茹欣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也觉得她与伍世青的关系不宜多言语,没有问什么,只是说道:“费老师办公室在二楼,这会儿应该在的。”
如此二人也算是已然全了彼此的面子,便可道别了,但不想正是此时,廖长柏来了。
廖长柏是英德中学的校长,五十多岁,祖上出过帝师,中过进士,近年文坛上泰山北斗般的地位,若非如今推崇留洋,这位却从未留过洋,以这位的地位便是当大学校长也是无人敢说什么的。当然,英德中学校长的地位倒也不比大学校长低多少,要知道作为上海最好的中学,英德毕业的学生出了小半毕业后出国留学了,多数都能考上如今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学,多数高官与上届名流自己或是家眷皆是廖长柏的门生。
而伍世青与廖长柏,此前只打过一次交道。
一年前,伍世青追沈茹欣追得正起劲的时候,有一次在英德的门口等沈茹欣下班,廖长柏走过来拱手自我介绍一番,待伍世青回礼后说:“五爷青年才俊,不可多得,但私以为男女之间还是要两厢情愿方才和美长久。”
这是让伍世青不要纠缠沈茹欣的意思,伍世青虽然对文人皆敬重,但也不乐意被人说教,顿时冷了脸,对廖长柏这话也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如今回想,倒是觉得廖长柏说的没错,若是当时听了廖长柏的话,也可少浪费些时候,少丢些脸面。
伍世青如今在大上海权势惊人,便是廖长柏这般清高的人物见了,即便不至于如杜克明一般直言奉承,但也要拱手先道一声:“五爷好。”
“廖先生客气。”伍世青到底不敢在廖长柏面前托大,自是拱手回礼。
思及廖长柏之前曾出言规劝他不要纠缠沈茹欣,如今又正好被廖长柏撞见他与沈茹欣一起说话,伍世青不愿被误会,接着便说道:“冒昧,我是为家里孩子读书的事,来寻费先生的。”
伍世青所思倒是不错,原本廖长柏还真的以为伍世青这个流氓大亨过了一年忽然想起来耍无赖了,过来纠缠沈茹欣,故远远的赶过来,欲为沈茹欣解围,这会儿听伍世青竟是想送孩子到学校来读书,难免露出意外的神色,然而既然是想送孩子来英德读书,而廖长柏又是校长,听到了若是不多问几句倒是反而失礼。
“此前倒是未听说过你家中有正是读书年纪的孩子。”廖长柏道:“为何早前开学时未来报名,这般完了才来?”
廖长柏是校长,怀瑾若是要进英德读书,是一定要廖长柏点头的,若是惹得廖长柏不喜,怀瑾这书怕是读不成,伍世青不敢怠慢,赶紧道:“是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您也知我是什么出身,打小家里父母就没了,我连亲戚都没记齐整,早前与那家一直失了联系,前不久着孩子她娘因病没了,家里没了亲眷,万般无奈才来投奔我。也是苦命的孩子,此前在家也是念过书的,只是乡下地方,没有读过正经的新式学校,但您知我向来是最响应政府号召的,既然到我这儿来了,我总不至于让孩子失学,故求到费先生门上,想来您这儿插班。”
前些年战乱频频,如今北边儿也没安定,伍世青说的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廖长柏听了点头,道:“五爷您仁义。”接着便问:“孩子在家都读过什么书?”
“先生您是知道我的,也就堪堪识得几个大字,她读过什么书便是说给我听我也听不懂,我也只知道她打小从会走路便开始读书了。”伍世青说着将手里的记事本翻开递给廖长柏,道:“费先生也知我什么都不懂,交给我一篇洋文信,让我带回家给她译了。这不孩子译完了,我正准备拿去给费先生瞧瞧。”
待到廖长柏接了记事本,伍世青又拿出费允文写的那封洋文信,让水生将信在廖长柏面前展开,以便廖长柏对比查阅。然而没等水生讲费允文的英文信展开,却见廖长柏拿着那写着译文的记事本,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神色,道了一声:“这字倒是如今的少年学子里难得一见的好字。”
然后,廖长柏抬头便道:“我观这字里透着娟秀之气,府上这位亲戚是个女子?”
要说此前伍世青虽觉得自家这位大小姐的字好得天下第一,前所未见,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个半文盲的眼光其实并不怎么样,不想如今竟然听到廖长柏也说好,一时高兴得没了半分江湖大佬的稳重之气,喜上眉梢,几近跳脚,声音都高了八度,连连说道:“先生好眼力!就是一个姑娘家!虽是个姑娘家,但勤奋好学不输少年,若是有幸能在先生门下读书在,她怕不是要高兴得跳起来,那真是我伍世青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这青天白日的大胡话说的,且不说廖长柏怎么回应,就站在伍世青身后的齐英没忍住扭头翻了个白眼。
还高兴得跳脚,齐英倒是有些担心如果公馆的院墙不够高,那位大小姐直接收拾包袱翻墙跑了。
第11章
如今的教育重洋文,重数理,教育部劝学的口号也是科技兴国,而廖长柏这个前朝遗老在如今众多留过洋的教育界大佬里却有些与众不同,他倒也不否认要想振兴华夏,科学技术的人才必不可少,但在他看来,如今的教育对于数理的推崇有些过了头,更不要说如今有些人企图抹杀国文,从初小开始便去除国文课,推崇全洋文教育,在廖长柏看来这实在是荒唐至极。
廖长柏曾在教育部公然放话,只要他活着一天,只要他廖长柏的学生没死光,崇洋媚外之辈休想得逞。
然而尽管如此,国文教育在近十年还是被削弱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有些初小里,甚至一日排不到一节国文课,理直气壮声称国文随时可以学,若是洋文未学好,后面数理无法开课。
更不用说书法,学生放学回家,只是应付各种数理作业便已至深夜,哪里有工夫再去练字。以至于如今一些备受推崇的青年才子才女的字在廖长柏看来也是不堪入目,连过去私塾里的稚子都不如。
伍世青觉得自家大小姐的字是他平生看过最好的字是发自肺腑,但确实是他这个半文盲的老流氓见识少,而廖长柏道“这字倒是如今的少年学子里难得一见的好字。”也是半点儿水分没有,或许不能跟一些高寿的文人比,但哪怕是自来水笔的字,在少年学子里更好的廖长柏近十年就没见过。
如今的少年,即便是一心向学的,有工夫也宁愿去多背几个数学公式,看几本洋文书,已然无几人愿意沉下心来习字了。
正如费允文所说,自古以来,学有所成者,家中父辈亲长功不可没,廖长柏只看那短短几行字便可想到书写之人的亲长想必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又是何等的呕心沥血,即便家中无男丁,唯一的女子也是费心教导,怎想的孩子尚未成年,亲长意外过世,万般无奈下只得让孩子来千里投奔,万幸伍世青此人自己虽一介草莽,但确实如外界所说的忠孝仁义,将人收留了不说,还上下奔走为孩子求学,孩子亲长九泉之下也算是有所告慰。
再看伍世青上次与廖长柏想见,冷眼冷面的派头,如今言语之间百般恭维,一片赤诚。以廖长柏的身份虽不缺一个老流氓的看重,却也觉得伍世青能为一个并不亲近的族人如此做派,倒是比许多道貌岸然之辈要高尚许多。
如此一想,莫说这个从未读过新式学校的孩子难得的竟然真的懂洋文,便是不会洋文,廖长柏也必然要使校长之特权,将其招进学校才好。
廖长柏当场从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在伍世青那个平常不过是放在电话机边上记事的本子上写了准许入学的批条,有了廖长柏的批条,伍世青连费允文都没工夫去见了,当即连连道谢后捧着那个本子便往教务处去,批条连同前几日他为怀瑾办的户籍文书递出去,不过五分钟,便将上学的手续给办了个完全。
许是前前后后都顺利的很,也许是廖长柏几句好话让伍世青高兴得很了,去财务交学费的时候,伍世青当场写了张五千块的支票,当是捐赠了。那财务老师毫无预兆收到如此大一笔捐赠一时愣住了,待到回神,伍世青早已捧着他那头一天还不值几毛钱,如今已晋升为他家传家之宝的记事本没了踪影。
财务老师赶紧的拿着那支票去校长办公室寻廖长柏,廖长柏听了也是一愣,但随即笑笑,摆摆手让财务收下了,嘱咐财务老师写个收据回头送到伍公馆,另又打电话给后勤,请后勤去报社登个致谢文。
而伍世青出了英德中学立马开车去了裁缝店,找之前帮怀瑾量过衣裳的裁缝师傅,让其赶制几套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制服,如此裁缝师傅自然少不了问一声:“府上小姐要去念书了?可喜可贺!读哪个学校?”
到这会儿,伍世青的心情约莫也平静了许多,哪怕多少还是有些激动,倒是也能衔着雪茄摆出一个江湖大佬该有的波澜不惊的姿态,漫不经心的说:“英德中学,廖校长说她学问好,亲自写批条招她入学!”
那裁缝师傅一听,赶紧的放下手里记订单的笔,起身冲着伍世青双手作了个揖,道:“不得了!不得了!府上小姐竟然进了英德,还是廖校长特批,以后府上怕不是要出个女状元。”
伍世青听了压一压嘴角,没笑得太夸张,摆摆手让裁缝快点儿做事,却见他身后水生与齐英四目一对,低头好笑,明明是打个电话就能办的事,自己爷硬是亲自跑到人铺子上来,不就是为了听人家几句奉承?
从裁缝铺出来,伍世青又想去买纸笔书包等,倒是齐英提醒他后面还约了人谈事,又说这类采买的事务一个电话便可让人送过来,何况这日正好是礼拜五,一个晚上校服做不出来,礼拜六上不了学,礼拜天是休息日,学校不开学,而且人教务的也说了,让下礼拜一来上学,完全没必要太过着急,伍世青才悻悻作罢。
如此伍世青心不在焉的与人谈了些事,然后回家,这日傍晚夕阳颇好,果不其然的看见怀瑾正坐在前几日伍世青吩咐人装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借着最后的阳光,晃晃悠悠的打着她的宝贝绒线衣,见着伍世青,抬头一笑,白皙的脸颊上两个甜甜的酒窝,脆脆的一声:“爷回来了。”
伍世青道:“怎么?今日没漏针?”
怀瑾一听这话,颇不服气说道:“我昨日开始便没漏过针了!”
小姑娘虽然噘着嘴,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想着小姑娘千方百计的不想上学,伍世青本来到嘴边的那句“我为你将入学手续办好了。”又咽下去了。
反正还有两日才去,让她在高兴几天也好。
怀瑾见伍世青站在那边似乎有话说,却又什么话都没说,便问:“爷可是有事要吩咐?”
“没事,只是天暗了,别打得太久,不要坏了眼睛。”伍世青说完扭头便进了屋。
天确实是暗了,怀瑾闻言也就收了手里打了一半的绒线衣和线球,跳下秋千随着伍世青进了屋。
日常说几句好听话,讨好一番。
“爷忙了一天,辛苦了。”
“还好。”
“听说您喜欢吃猪蹄,特地吩咐厨房做了猪蹄,早些时候便炖上了。”
“好。”
“这会儿要让厨房上菜吗?”
“不用,歇一会儿。”
“好的,您在沙发里坐会儿,我给您泡杯茶?”
“好。”
……
伍世青撩起长衫,在自家的沙发里坐下,架着腿看着小姑娘兴冲冲的跑着去给他泡茶,觉得就算不说当年的救命之恩,自家小姑娘也真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长得好看,懂事,有文化,又孝顺,会心疼人。
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都十六了,也留不了几年了。
这个不能想,只是想一想,老流氓就觉得心疼肚疼想拿枪子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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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用过晚饭,伍世青便回了书房。
过去怀瑾没来之前,伍世青是鲜少在家用晚饭的,毕竟作为新世界舞厅的老板,晚上八点,伍世青的一天才算是过了一半,怀瑾那天能晚上十点多在新世界的门口等到伍世青,真是老天帮忙,通常没到凌晨,伍世青是不会回家的。
而如今伍世青一个礼拜至少三四天要在家用晚饭。用过晚饭后,多数也就不出去,回了书房,伍世青听听收音机,找本书看看,也就睡着了。
是的,想让伍世青睡觉,就给他一本书,十分钟基本就能睡得打呼噜,这也是为什么伍世青一直尊重文化人,眼羡得要死,却依旧是个半文盲的主要原因。
其实伍世青自己也挺烦恼,这按时吃饭,早早睡觉的生活……最近好像都胖了,但要他如过去一般总在舞厅呆到凌晨才回,留怀瑾一个人在家里,他也觉得不好,何况中肯的说,最近总有人说,他的气色比过去好了许多,总归是好事。
而通常伍世青去了书房,怀瑾也就回房了,打打绒线衣,听听收音机,九点多钟,累了出来喝杯水,赶巧遇到齐英,水生和吴妈约了厨房的老何打麻将,结果老何一老乡来了,老何不打了,见着怀瑾,吴妈赶紧的招手,叫她来凑个角。
怀瑾原是不想应的,虽然她在伍公馆住了些日子,与三人也算是相熟了,但她总觉得吴妈神色间有些严厉之色,虽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叫小姐,但她总觉得吴妈应不是个好相与的,而齐英和水生是伍世青随身听差的,虽惯来嬉皮笑脸的,但在府里也是除了伍世青外说一不二的主,且府上其他的下人对二人恭敬之中总有些畏惧之意,由此可见二人也是极为厉害之人,不然不至如此。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当三个厉害人皆目光灼灼的往怀瑾望过去的时候,怀瑾难免心里一怂,便随了三人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