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怀瑾喜滋滋的干着粗实丫头的活,一旁小心翼翼,唯恐花被浇死了的小莲小声的问:“我听说爷想认小姐你做妹妹,你怎么没答应?”
小莲虽说已经在伍公馆里干了一年多,但也才刚满十六岁,跟怀瑾年纪相仿,这些日子也熟悉了,怀瑾倒也不觉得她唐突。何况她也知道这年头哪个主人家的事都是瞒不过下人的,她连拒伍世青两回,府里的下人怕不是早就议论纷纷,小莲敢直面问她倒也算是亲近的意思。
怀瑾闻言后左右看看,近处也没别人,才凑到她耳朵边上轻声说:“你不知道,爷他想给我当哥,就是想送我去学校读书,我讨厌读书。”
要说如今虽然都鼓吹着全民教育,女子也要上学,但这世道,穷人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能送家里的男丁上学就不错了,女子就算是读书,顶多读个小学,识个字就完了,毕竟如今不崇尚女子无才,读过书了也好找婆家一些,而能读到十几岁,读到高中的,都是家里极富裕又开明的。
小莲听了怀瑾的话难免露出羡慕的神色,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说:“读书是好事,你怎么还不乐意?”
怎么不乐意呢?怀瑾皱着眉,噘嘴说道:“你是没读过才觉得好,读过了你就知道读书可比种花麻烦多了,都说育人如种树,那但凡种树了都是指望着自己种的树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先生教了你的学识,那是要考你的,若是他教了你,你没学会,就像是你天天施肥松土,你的花就是不开,吴妈可不是要责骂你?我好好的,干嘛要去找骂?”
“也对。”怀瑾的话说的浅显,小莲也听懂了,反正怀瑾不去读书,在伍公馆也是小姐,对于她来说读书就是去吃苦。
言尽于此,二人也没有接着这个话头再说,只是怀瑾不知道回头小莲便将她的话传给了吴妈,而吴妈立马便给伍世青在卷烟厂的办公室挂了电话。
要说伍世青对于怀瑾为什么偏就不认他这个干亲是百思不得其解,想着小姑娘跟他到底是年纪差距大,也并不太亲近,自己怕是问不出了个什么,见怀瑾素来与小莲亲近,便让吴妈吩咐小莲去打听,如此人虽离开了家,心里却一直记挂着这事,不想前脚才走进办公室,后脚吴妈的电话就来了。
吴妈在电话里讲怀瑾与小莲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转到伍世青的耳朵里,伍世青听了忍不住龇着牙笑,道:“这丫头片子,倒是精怪。”
要说怀瑾想得也不算是全错,伍世青确实是打定主意要送她去读书,被拒了后也有想过若怀瑾是他闺女,或是妹妹,怕是容不得她如此任性,如今到底两人是恩人苦主的名份,伍世青态度还是不好太过强硬。
若说怀瑾想的有什么可笑的,那就是在上海滩,若是伍世青想让一个人干什么,即便这人跟伍世青半点儿瓜葛都没有,也没什么人可以拒绝,她竟以为不认亲,伍世青便拿她没办法了,岂不是可笑。
伍世青这边将各种由头闹明白了,又处理了一些公务,回头便驱车去了英德中学寻费允文,到的时候费允文还在上课,一节课不到一个小时,伍世青坐在费允文的办公室里等了一小会儿,费允文便回来了,见着伍世青连连道久等,费允文也知伍世青来只怕还是为了之前说的上学的事,也不等伍世青开口,便问“可是府上小姐给回复了?”
“给什么回复,我还没开口问。”伍世青道:“一个女娃娃,哪想的比小子还顽劣,千防万防的唯恐我送她来上学,只怕我直截了当问也不一定问得出实话,她便是会英文,硬说不会英文,我也只能被她骗了。”
费允文原想着伍世青竟着急得找到学校里来了,多是府上的小姐不会英文,想寻他另找个法子,不想竟是这般由头,听了也是好笑,道:“这也不少见,小姐们在宅子里呆惯了,没怎么见过生人,骤然让她们出门,便是心生向往,也难免胆怯,可以理解。”
伍世青听了这话心道自家这位大小姐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之时便敢偷偷溜出门买糖,又不知道孤身在哪儿玩三四年了,如今又一人跑上海来寻他伍世青这个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流氓大亨,怕是与那想上学却不敢上的乡下地主小姐不是一类人。
费允文将来很可能是怀瑾的老师,伍世青不管心里如何想,也不会在费允文面前拆她的台,先谢了费允文理解,接着便道:“我自己寻思着她既然不愿意,如今事情未定,也不必打草惊蛇,不如先生您先用英文给我写封信,我拿回家后假意是生意上的公函,请她帮我看,孩子虽然顽皮,但总归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定不会明知我有难处还不帮我。如此若是她会看,自然便是懂的,若是她不会,我再另与先生商议该如何。”
这个办法不错,费允文听了连连称好,取了张横条的信纸略略思量后,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回头看了一遍,煞有其事的寻了个信封装好了递给了伍世青,伍世青赶紧的起身道:“多谢先生。”
伍世青双手将信封接过去,极为恭敬的样子,像是得到了什么大家的墨宝。
费允文回想几个月前他为妻家表弟的糟心事求上伍世青的时候,伍世青那江湖大佬老谋深算的模样,如今倒是与寻常学生家长别无二致,难免心里好笑的同时说道:“但凡学有所成者,父母长辈皆功不可没,五爷如此一心为府上小姐操劳,府上小姐将来必不负所望。”
这话伍世青爱听,拱手直道:“承先生吉言。”
原本伍世青下午还有些事,但约莫是被费允文的寄语激励了心神,出了英德中学扭头便回了公馆。
伍世青能从一文不名的小瘪三混到如今的地位,心思何等的深沉哪里是怀瑾这般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比的。在费允文面前伍世青一片赤诚模样,扭头进了伍公馆脸就板上了。
正是饭点儿,一道冬笋炖肉,略咸了少许,伍世青直接就拍了筷子。
自打怀瑾进了伍公馆,伍世青即便是在外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公馆也收敛了脾气,唯恐吓到了家里的大小姐,此前虽也因故摔过电话,但也是怀瑾在房里的时候,并未当着面拉下脸,而当面黑脸这倒是头一遭。
伍世青这边筷子一拍,余光一瞥,桌子另一头自家这位大小姐被吓得原本夹了一半的肉都差点儿掉了,傻掉的样子,甚至于后面伍世青没再加戏,怀瑾自己碗里的饭扒完了也没敢像往常一样先下桌,硬是等到伍世青也放下了筷子,才敢起身。
如此伍世青觉得气氛培养得差不多了,等到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怀瑾内心无比雀跃的往楼梯跑,准备回房避祸的时候,伍世青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去,冷面冷声的说道:“收到一封洋文信,一个二个没用的混账东西,没一个认得的!你来看看!”
要说怀瑾打小记性不好,学东西特别吃力,尤其是学洋文,常被骂猪都比她聪明,若是寻常递个洋文的信给她,她大可能是睁眼说瞎话,假装自己是文盲,但伍世青如此做派,仿佛她若是说句不会,便立马要劈头盖脸将她也如同他手下当差的一般臭骂一通,怀瑾要脸,哪里还敢推辞,赶紧的接过信,拆了看。
拆信的时候怀瑾心里还慌得很,唯恐遇到什么生涩的单词句子,所幸打开后发现信里的洋文都简单得很,都是极浅显的日常用语,一个长句都没有,最长的句子也不过是七八个单词,一目了然。
怀瑾到底年纪小,什么都挂在脸上,立马笑得酒窝都出来了,声音甜过每天敲着铜碟从门口路过的货郎挑的麦芽糖,三两句便将一封英文信翻给伍世青听了,流畅得半点儿不像是看的洋文,倒像是本来信纸上便是国文一般。
伍世青心里一喜,手里的烟斗晃了晃,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记不住,你将它写出来我看看。”
怀瑾心想就这么几句简单至极的话有什么记不住的,但见伍世青面上依旧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敢与他分辩,顺手拿了电话边上的钢笔,就着电话机边上的记事本便写起来了。
伍世青嘱咐水生去他书房寻张好纸来,不想等到水生拿了纸下来,怀瑾早就写完了。
沙发里的摆着派头的伍世青依旧拿着烟斗,慢条斯理的接过递到他手里的记事本,只见记事本上几行钢笔字整整齐齐,原谅他打小没正经读过书,也没结识过几个正经读书人,见识难免浅薄,也说不上什么精妙之词,只觉得过去从未见过比眼前写得更好看顺眼的字了。
伍世青将那几行字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方才抬头。一旁怀瑾不懂就这么几句简单的话,说得也不像是什么要紧事,为什么要看这么久,见他终于抬头了,赶紧大着胆子说:“若是没事,我回房打绒线衣了。”
【绒线衣!绒线衣!识文断字的大小姐不愿意读书,整天就知道打绒线衣!】
伍世青弹弹烟斗里的烟灰,摆摆手,把人给打发走了。
-
算了!也打不了几天,回头送进了学校,有功课做,就没工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便让她松快几天也行。
第10章
这头怀瑾回了房,伍世青便让齐英去拿浆糊和剪刀,想将那记事本上的译文剪下来糊到一张像样的宣纸上,不想齐英听了他的吩咐半天没动身。
不过是寻常几个字,何必这般折腾。
齐英不动,倒是水生在一旁道:“我看这字写在记事本上也怪好,又剪又糊的,反而容易搞坏了。”吴妈想着自家爷若是折腾得不好,坏了小姑娘的字,定是要发脾气,他们都要跟着倒霉,赶紧也接着话哄人:“就是,人装裱的本事要出师也是得好几年的,你别瞎忙活,万一糊得不平整了,给人家费先生看的时候,埋汰得很。就这般随意些,倒是显得我家小姐有本事,闲来几笔也是好得很。”
这番说来伍世青听着觉得有道理,随后半刻都等不得便让水生去开车,出了门又往英德中学去了。
英德中学那位后勤老师杜克明一天接待了伍世青两回,为伍世青开车门的时候难免笑着奉承两句:“五爷这是要提拔我们费老师跟您一起发财呢!”
原本对于这种奉承伍世青多是不搭话的,许是心里高兴,伍世青竟回了一句:“不关发财什么事,只是家里有孩子想送到贵校来读书,往后还要烦请杜老师多多照拂。”
杜克明听了这话自然连连说照拂二字不敢当,又道少年方才是未来国之脊梁,为人师者不过是植树人罢了之类的话,都是些场面话,伍世青也没再搭话。
上午才来了一回,伍世青没让杜克明领路,自己领着齐英和水生一起往费允文的办公室去。此时刚过下午一点半,未到上课的时候,校园的行道上不少学生嬉闹着经过,伍世青一头白发极为打眼,时不时有家里与伍世青有往来的学生大胆的凑过来喊一声:“五爷。”伍世青微微颔首,并不多加言语,他五爷的威名在外,倒也无人敢追着他再说什么,顶多退下起窃窃私语。
伍世青唯恐去得慢了,费允文又去上下午课了,得在他办公室等许久,另又迫不及待想让费允文看看怀瑾的译文,哪怕是恭维的好听话,伍世青也想听一听,又想着便是离两点上课还有半个小时,但若是确定要入学,定是要办些手续,时间太紧迫了也是不好,故虽未跑起来,脚步却迈得极快,不想却在老师办公楼的楼下遇到了沈茹欣,不得不停了下来。
沈茹欣是英德中学的高中国文老师,祖籍湖南,祖父中过举,前朝时被派到上海来做了个小官,便举家搬到了上海,虽前朝已成云烟,家中也再无人有幸在如今的文明政府谋个差事,但祖产本就还算丰厚,更难得的是家中开明,送她读到了大学毕业,如今算是英德里少有的能教高中的女老师。
伍世青头一回见到她是在一位银行经理儿子的婚礼上,那新娘是沈茹欣的同学,沈茹欣是伴娘,一袭白缎的旗袍,短发齐耳,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一弯,险些将新娘都比下去了。伍世青至今家中无眷属,身边向来不缺想为他做媒的人,自然而然也就与沈茹欣认识了。
要说早年给伍世青做媒的人里倒是不少领着些子面容姣好的交际花来的,后来慢慢的人人都知道伍世青喜欢有文化的文明女郎,便开始给伍世青介绍读过书的,但沈茹欣显然是其中最出众的,正经的大学生,言情书网,虽然不如常年游走于欢场里的交际花妩媚动人,但眉目清秀,通身的文艺气质是寻常女子比不了的,更不用说是英德的老师,英德是全上海最好的中学,里面的学生多数家世不凡,自古以来,老师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故即便沈茹欣是女子,出身家世在遍地贵人的大上海也不算个什么,可便是各路官员见了她,也要拱手喊一声先生,极有面子。
在伍世青还是一个小混混的时候,一位舞厅的账房,也是当时伍世青认识的最有文化的人曾与伍世青说娶妻当娶贤,此贤并不只是贤惠的贤,更是贤德的贤,那人说道:“男人要出去赚钱,哪里有那许多时间来教导孩子,大多数孩子都是随娘长大,若你娶个唯利是图的舞女做婆娘,却指望你的儿子能成为一个义薄云天之人,岂不是痴人说梦?龙生龙,凤生凤,你便是条龙,你若娶个老鼠做婆娘,你的儿子也只能是只老鼠。”
这话听起来非常有道理,所以伍世青一直想着他一定要娶个有文化的妻子,之前伍世青一心一意想混出个名堂,加上又是混江湖的,没时间为自己张罗,寻常好点儿的女学生也看不上他的身份,而认识沈茹欣的时候,伍世青已然坐上了东帮老大的位置,有身份有地位也有时间为自己张罗了。
沈茹欣出现的时机正好,生得美丽又有文化,伍世青一眼就相中了,随即便展开了追求。
关于怎么追求沈茹欣,伍世青当时很是费了一些脑筋的,按照伍世青的老观念,先是直接就让媒人去跟沈茹欣说明了他的意思,原本想着以他的身份地位,媒人都派出去了,就可以准备婚礼了,怎想的沈茹欣竟然拒了,说是不合适,什么不合适?沈茹欣没直说,但伍世青知道这是嫌弃他没文化。
于是伍世青急忙请了一位先生回来,每天抽时间出来学习,又每天临摹一个小时的字帖,就是想着跟人多少有点儿共同语言,每日的让人往沈茹欣的家里送鲜花,风雨无阻的在英德中学和沈茹欣的家门口等着送人上下班。那段时间,全上海最新鲜的事就是伍世青迷上了英德中学的女老师,疯狂追求人家。
按照伍世青想的,他这么不要面子的追求,又寻了不少人去沈茹欣的父母家为自己说和,沈茹欣顶多一两个月,终究会应了他的,却不想追了三个月,沈茹欣毫无预兆的在报纸上登了结婚启示,嫁给了她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远房表哥。
不得不说,此举真是照着伍世青的脸一巴掌,沈茹欣登结婚启示的那天伍世青刚收到托人买的一块瑞士女表,正准备给沈茹欣送过去,不想打开报纸,发现人结婚了!
许多人都说伍世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伍世青并没有。
虽然伍世青却是气得不轻,但中肯的说,沈茹欣确实是从头到尾没给过回应,虽然也不是完全不搭理他,但都疏离得很,不过是客气而已,从头到尾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怪不得别人。何必再纠缠,给人看笑话,难道他伍世青还找不到婆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