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就有戏看, 村里人端着碗跟着她走。
老阮家在村子东头，靠着村口, 阮正业的家在村子西口, 靠着后山, 路途也不算近，走过来要一段时间。
阮正业家里正风平浪静, 几个孩子在炕上打着瞌睡，厨房里的粥咕嘟咕嘟。
这时候, 王翠芬喘着粗气从门口走了进来。
“霍英！你在哪呢？”王翠芬到处找, 她之前看见阮正业出去了，家里没有男人，所以直奔卧房。
结果炕上根本没有霍英的影子，只有四个睡得像小猪一样的孩子, 甜妞睡在最中间, 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自己的肚皮。
王翠芬惊呆了。
甜妞没睡熟，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脑袋上还翘着一撮毛，“大伯娘？你咋来了？”
“你娘呢？”王翠芬瞬间警醒, 顾不上问其余三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开口就问霍英在哪。
“娘在厨房给我们煮粥那。”甜妞嘟囔了一句，然后又软软的倒了下去，睡得四仰八叉的，腿几乎跷天上去。
三个哥哥小心翼翼的睡在旁边，让甜妞不至于翻个身就往下掉。
王翠芬又急匆匆的出了卧房，往厨房去找霍英。
“霍英？英子你在哪呢？”王翠芬都要急死了，厨房也找不见人，她现在有个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跟霍英说呢！
“嫂子你找我啊？”霍英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脆生生的小青菜，“我上李婶儿家里摘小青菜去了，切碎了煮粥，几个孩子都爱喝。”
“别煮粥了，老太太要来你家了！”王翠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紧张的说道。
霍英还没当回事儿，摘着小青菜上的黄叶子，低着头道：“来就来呗，她要敢作怪，我就拿扫帚把她打出去。”
这老太太实在是阴魂不散，就算是她是丈夫的娘，霍英也受够了，笤帚伺候。
“你不知道，这几天老四天天在家作怪，跟老太太要钱，前几天咱家秋收分下来的点全让他给弄走了，还是不够，老太太拿着绳子过来了，说要是你不给钱，就吊死在这。”王翠芬急的直拍大腿，她是趁着上工的间隙赶过来通知的，要是让老太太抓住了不得了。
一说要钱，霍英就想起来自己之前在窗户下听见的话，又想起丈夫给自己分析的，说阮老四要钱的借口是为了进厂当职工，就不禁纳闷了。
“这纺织厂单子全黄了，都快倒闭了，老太太咋还相信他？”
“老四一个人说了当然不算，老三也跟着骗，说现在厂里人都不齐，能趁这时候给老四弄个主任当当，老太太不就拼了命的抠钱。”王翠芬撇了撇嘴，无奈的说道。
丈夫孩子不在，她在老阮家的地位像透明人，阮老四放个屁比她上吊都管用。
主任？这才农村人心里那还真是个体面的职位，光看当初陈招娣嫁给张永贵时的嘚瑟样子就知道了。
说不准，这老太太是来真的。
霍英手脚利索的把洗干净的小青菜切碎，咔嚓咔嚓的声音中，她给王翠芬塞了俩红薯，“谢谢你了嫂子，赶紧走吧，不然老太太又放你不好过了。”
在家的日子，王翠芬一整天只能吃一顿午饭，还是清汤寡水不沾荤腥的那种，饿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
但是她感觉自己对不起人霍英，东西就更不能收了。
“不用，你给甜妞吃，这红薯一烤直流黄。”
话还没说完呢，外面远远的就传来了老太太哭天抢地的声音，王翠芬一哆嗦，东西还没送出去就被霍英推着往后面走，“这后面有条小路，你从林子那绕过去，赶紧走吧！”
王翠芬抓着俩红薯一溜烟的跑了，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鬼再追。
霍英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这个大嫂，要么跟老太太大吵一架，要么就给老太太作践死，全看她能不能立起来。
回到厨房，霍英把火一灭，小青菜碎往粥里一拌，就等着粥的热度把菜闷熟。
做完这一切，她拿着扫帚走到门口。
这时候，老太太哭爹喊娘的来了，手上还拿着个身子，身后跟着的是一大群村民，个个手上端着碗，全靠这热闹事情下饭了。
“我的娘啊，这儿子养了有啥用，都说养老防老，我这还没老呢，儿子就不认我了，这世道有没有天理了啊！”
霍英站在门里，定睛一看，老太太手上拿着一个绳，一边哭还一边找地方要上吊。
“今天不给我钱养老，我就吊死在这了，看你阮正业有没有脸见祖宗！”阮婆子抹了把脸，把绳子往上一甩。
霍英拿着笤帚守在家门口，气势十足，“你儿子不在家，就算吊死了我也没钱给，跟我没关系，这是大队的房子，可不是我家的，你要是把它弄成了凶宅也不管我的事。”
一边说，霍英还一边在观察阮婆子，想看看这次她想耍什么把戏。
但是看着看着，霍英发现这老太太好像不是放狠话，这是来真的呢。
这么长时间没见，霍英只能王翠芬嘴里听说老太太拼了命的作践她，但是没想到老太太自己也特憔悴，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下巴上的肉耷拉着，无精打采的。
失去了最能干的二儿子，家里弄得鸡飞狗跳，阮婆子让老头子给埋怨的啊，家里家外的不是人，村里人也看不上她，走出去都指指点点的。
这阮婆子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真是临了临了的把脸丢尽了，她躺在床上是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可不就把自己作践成这幅模样了。
看见老太太的形象，霍英反而不确定起来，万一她真的一个憋气，为了点钱把自己吊死了咋整？这账不就赖上了。
不是没有先例啊，隔壁村一个老头子就因为跟邻居吵了两句，气不过直接喝毒药死了，你就说亏不亏。
这时候，几个孩子也被门口的喧哗声弄醒了，甜妞揉着眼睛走出来，抱着霍英的大腿问道：“娘，咋了？”
三个男孩有些发憷，躲在房门后面探头探脑的看。
阮婆子看见这小丧门星，心里的火立刻就窜起来了，她在家里吃苦受罪，这丧门星养的雪□□嫩的，没天理啊。
指着甜妞的鼻子，阮婆子声音沙哑的像喉咙里卡了个死老鼠，“给我把你家钱拿出来，否则我吊死在你家门前！”
甜妞一不到四岁的小孩，对死不死的概念还很模糊，再加上那天亲眼看见山洞坍塌，霍英怕孩子留下阴影，就给甜妞洗脑，说三个哥哥的爹娘是去了天上玩，去过快乐的日子。
现在听见阮婆子说要吊死，甜妞眼睛亮晶晶的，半点没被恐吓道，反而鼓励道：“好啊！”
阮婆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我说好，我不给你拿钱，你会上天吗？”甜妞指了指天上。
霍英从老太太的态度里就知道她这次又是吓人的了，也没想到闺女居然会这么说，正站在旁边看老太太一副被气得七窍流血的样子。
阮婆子感觉这句话就跟刀子似的扎自己心上了，气得脸色发青，撸起袖子就说，“敢咒我死？我今天真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实际上她刚准备动手时候霍英就走到了甜妞身边，一脸不善的盯着她。
而后面三个孩子更快，炮弹一样的冲了出来。
他们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甜妞，全把她当成那个没有机会出世的小妹妹了，看见有人要打甜妞，三个孩子气得不行。
几乎是瞬间的功夫，阮婆子身上就挂上了三个孩子，有咬她的，有锤她的，还有使劲把她往门外推的。
阮婆子吃痛，用力一甩，三个孩子统统掉在地上。
“这谁家野孩子，有娘生没娘教？敢打我，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们！”阮婆子把仇恨从甜妞身上转到了三个孩子身上。
爹娘刚走，这话真是杀人不见血，三个孩子眼睛顿时红了，挣扎着要起了打阮婆子。
拿起笤帚，霍英一棍子抽在阮婆子脚下，“以后我就是这三孩子的娘，我来教，用不着你管！给我滚！别来我家。”
阮婆子楞了一下，下意识的觉得霍英疯了，三个孩子要吃多少饭？更别提其他花销了，这钱给自己多好？
这时候，后面看戏的人里有人认出了三个孩子的身份。
因为这仨孩子跟他们爹长的简直是一模一样，想不认出来都难。
“老太太，你可不能打人家孩子，人家爹刚走，没准儿能被追成烈士呢，你还敢欺负烈士子女？”有人在后面喊道。
老太太才不管烈士不烈士的，再说了，这不是还没成吗？
她一手掐着小三哥的胳膊，扬起巴掌就要大。
霍英把她胳膊用力甩开，揽着几个孩子怒气冲天道：“人家爹娘都在天上看着呢，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还真被霍英说准了，话音刚落云层里就响起了轰隆的一声巨响，从天上一直传到地下。
阮婆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牛鬼蛇神，毕竟她亏心事做的多啊。
“晦气！你给我等着！”狠狠啐了一口，阮婆子又拿着绳子回了家。
第四十章
看不见她奶上天, 甜妞还挺失落的呢, 毕竟星星只能在天上, 而她奶在地上也怪烦人的。
打了个哈欠, 甜妞迈着小短腿往炕上跑, “困死啦！我要睡觉！”
霍英一把截获闺女，又领着另外三个孩子来到了厨房, “先把粥喝了再去睡觉，今天的午饭我已经做好了, 就放在灶上, 中午你们肚子饿了就吃, 下午你们阮叔叔会回来带你们去县里办事，在家不要乱跑, 明白了吗？”
郑景曜还是有些拘谨，点了点头, 乖乖的说道：“放心吧, 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
这孩子本来就懂事，自从爹娘走了，那简直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乖得不像样。
但是霍英看着都觉得心酸, 这个年纪就该是活泼天真, 爱玩爱闹的，孩子现在没安全感，这事儿急不来。
摸了摸大哥郑景曜的脑袋，霍英说, “看着他们不乱跑就行了。”
喝完了粥，几个小孩抱着圆鼓鼓的肚子在炕上好好的睡了一觉，把早上没睡的全都给补了回来。
一觉醒来，甜妞肚子又饿了，几个哥哥手忙脚乱的喂她吃下去，居然有种在养小妹妹的感觉，个个心里都美滋滋的。
阮正业跨进家门，看见三个小哥哥围在甜妞身边，那架势就跟伺候太后似的，大哥给她喂饭，二哥给她擦嘴，小三哥在旁边转来转去，唯恐甜妞吃噎着了。
小丫头让三个哥哥伺候的，小短腿在凳子上一晃一晃，别提多美了。
“你们自己吃了吗就照顾她？甜妞，自己吃！”阮正业进了厨房，好笑的说道。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那三个孩子却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下，齐刷刷的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桌子边一五一十的吃饭。
他们一边小口的扒拉着饭，一边抬头担忧的看着甜妞。
恍惚间，阮正业竟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大恶人似的，专门阻止太后用饭的那种，同时，也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三个孩子特别没有安全感，生怕因为不听话被送走。
埋头扒饭的三兄弟也在想，到时候因为不听话被阮叔叔送到孤儿院去，以后没人疼没人关心，多惨啊。
他们自己愿意给甜妞喂饭，小妹妹不会用工具，但是阮正业一声令下，仨孩子只好去吃自己的。
憋了半天，郑景曜犹豫的说，“叔，妹妹不会用勺子，吃不起来。”
阮正业用脚走回来，是渴的嗓子冒烟，他狂饮了一口水。
“不会用勺子？”这话是问甜妞的。
小丫头羞涩一笑，不仅拿起了勺子，右手还拿起了筷子，使得那叫一个灵活。
好吧，想偷个懒，被爹拆穿啦！
甜妞老老实实的跟三个哥哥道歉，“对不起呀哥哥，骗你们的，我会用勺子，也会用筷子，刚才偷懒啦。”
从小爹就教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甜妞知道这个行为是不对的，骗人更不对。
等孩子们吃完，剩下点汤底子，阮正业索性把他们拌在一起，跟剩饭一和，全给吃了。
洗了把脸，阮正业说，“走吧，带你们上县城办事儿去。”
牛车上，兄弟三个惴惴不安，你看我我看你，小三哥拉紧了甜妞的手，低声问两个哥哥，“阮叔叔是不是嫌我们吵，想把我们送走啊？”
大哥心里也在害怕，还得分出心神来安慰弟弟，“别怕，哥哥永远都会保护你们的。”
阮正业听了两句，忍不住转过来，捞起这三个小家伙进了怀里。
“我答应了你们爹娘要好好照顾你们，就永远不可能抛弃，明白没有？特别是你，郑景曜同志，不要瞎想，我跟你霍阿姨已经决定好了要收养你们，即使你们不听话，有一些毛病，这些都可以改，没有一个父母会抛弃孩子的，懂吗？”
郑景曜在四个孩子当中年纪是最大的，心智也最成熟，这几天愁的跟个小老头似的，阮正业都看在眼里。
缩在阮正业的怀里，三个小家伙齐刷刷的点了点头。
牛车晃啊晃啊，一路晃到了县城，跳下牛车，阮正业带着这三个兄弟先是去了他们原来的家。
这是公房，不属于私人，现在郑霆和他爱人都去世了，厂里也要把房子收回，今天阮正业要带他们来拿东西。
一下子多了三个孩子，家里的东西还真有些捉襟见肘，能省的还是要省省。
几个孩子的衣服被褥，日常用品，还有几张跟父母一起拍的照片，以及炕洞下的五千块钱，厚厚的一叠，放在一个铁罐里，也不知道攒了多久。
几天之后，剩下的东西就直接给下一个住进来的人了。
几个孩子还想拿更多的，阮正业摆了摆手，“就拿这些吧，其他的东西拿了也没地方放。”其实，阮正业更多的是怕几个孩子触景生情，没办法从爹娘离世的事实中走出来。
离开了这个房子，阮正业就捏着罐子去信用社把钱全存了起来，然后捏着这个薄薄的存折，对三兄弟说道：“这是你们爹娘留下的钱，我会把他全用在你们兄弟身上，但不是买玩具或者吃喝，得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的时候才会用，我会把每一笔用的钱都记下来，等你们长大了看。”
